总需要有一个高度，让你俯视生活

窄船人

入夜了，街上的车少了，广场的人少了。我穿过广场，我沿着寺庙大墙间的路走上山去。

广场上灯都暗着。一些小孩子骑着彩灯闪烁的电车悠悠走着；几条狗跑来跑去，多有一条绳子拽着；一两对恋人在幽暗中的长条凳上安静坐着。一些人上山，一些人下山。寺庙的檐角重重弯起，一弯昏黄的斜月勾画在旁边。山上人影稀疏，站着的，坐着的，多静默无声。城市的声音在山周围沉静下来，只留下四围的灯火，之外是浓重的黑夜。一些人随处可去，所以来到了山上；另一些人无处可去，所以来到了山上。

从灯火的边界，可以看到城市不大，城市灯火外的黑暗里，有时会看到一点两点微弱的灯火在缓缓移动。那是一条公路，有人在来，有人在走。十多年前，我从那条路上来到这个城市，像一次随意而轻快的旅行，随后，我的脚步在这个城市越走越重。我在满城灯火中，大致找到并计数这些年来我在这城市的所有落足点，那些地方有灯在亮着，缥缈地就像与任何尘世的足迹无关。

在这个不大的城市，多少人一路冲杀着，在一个巨大的阵营里七进七出。一切都仿佛无缘无故，却要几经烈火匝身，荒寒透体。城市喧腾不已的浪涛，把每个尖锐的青春一次次打磨，直到你形销骨立，脸色庄重。你在无人之处拾柴取暖，拼装自己，多少次奋起余勇，又几曾荷戟徘徊。你提着一盏灯，易灭，易碎，微弱的光芒固执地雕琢着黑暗中的道路。直到哪天，你心内一种尘埃渐落，在一阵阵号角声中停下来，看见城市灯红酒绿，车来车往，恍如梦境。你坐在一个幽僻的角落，远远地了望一度沸腾的生活。

它们分量如何？我们未曾妥协的骄傲，我们没有声音的挣扎，我们所交付的代价，我们不曾呼求的安慰？

山不高，大片的寺庙背山而建，左右排开，还遗存着当年俯瞰着城市的气势，仿佛伸着双臂，引领着一片苦难众生。山上一字排着十三座敖包，把每个拾级而上的视线，引向上面无边的天空。总需要有一个高度，让你俯视生活。一切荣与辱，善与恶，在这打量下有着异样的轻重。那些注定相逢的人们，总在无缘无故地相爱，无缘无故地伤害。我们未曾浣洗的灵魂，像埋在黑夜的果核。

黑夜渐浓，城市灯火越显灿烂、轻灵，仿佛脱略了一切尘世的重量。每一点灯火下的人们也都要丢下一身的劳倦，捡拾各自的梦境去了吧。爱我的人都睡了吧，恨我的人都睡了吧，我爱的人睡了吧，我亏负的人睡了吧，我暗自厌弃的、我暗自倾心的、我爱恨难明的人们，我素不相识的人们，所有人都睡了吧。让所有捆绑着的人们离散，所有疏远的人们聚拢，像这一城灯火，在俯视的天空下，如小小一碗金沙洒在地上。

然后我才会悄然下山，回到这城市里一个角落的一盏灯下。

房屋静默如谜语，窗子凝神若思，咖啡里加两粒花椒也许不错。台灯看得太多，早晚闭眼睡去。路灯迈着某种脚步，无声无息。如果有飞虫飞过，它和流星是同类。灰尘太厚，星星早已集体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