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我的奶奶姓夏,常年盘个头,冬天还包头巾,一年四季都穿天蓝色和瓦蓝色侧襟衣服,好像就两、三件,多是白布染的,经年搓洗后,颜色稳定下来,但也越来越薄,到处都是补丁,都是奶奶和母亲自己缝补的。虽然就那么几件衣服,但始终干干净净的,整个人也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这不只是我说的,全村的人都这么说,认识奶奶的人也都这么说。</h3><div> 爷爷在父亲几岁时就走了,孤儿寡母的奶奶万般无奈,只有带着姑姑和父亲回到她的娘家,我因此从潼南人成为遂宁人了。我还保有的记忆就是奶奶背着很大的竹背篼一边打猪草一边放牛,就是奶奶在对面田边一块土地上挥着锄头翻地、播种蔬菜,就是在冒着浓烟昏暗的灶屋里做饭、洗碗,就是在猪圈旁边喂猪、猪圈里扫猪屎,就是在脚盆和石槽里洗红苕、洗衣服……她弯曲的身躯在坡上地里沟中田坎上像山一样一起一伏,她那件永不褪色的衣服像旗帜一样在家附近的路上地里飘来飘去,她呼唤我们回家吃饭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在山村美丽回荡……而我记忆之前的事,都是母亲讲给我们听的,说奶奶艰苦,说奶奶善良,说奶奶内忍。奶奶在世时,总是倚着堂屋南边的门,看着我们吹牛聊天,一句也不说话,淡淡地看着母亲和我们,好像一起都很遥远,或者与她毫无关系似的。</div><div> 奶奶很少走人户,记忆中去得最多的是姑姑家,那是除我们这个家的人之外她最心疼的人。她年事很高的时候,还清晰地回忆得出怎么选择的黎家放亲,还依然记得姑姑五个孩子的小名,甚至姑姑的女婿、媳妇包括孙子孙女、外甥外甥女的名字,由此可见奶奶内心是多么惦念着她的女儿。还有就是去过爸爸的姑姑家,她始终很传统地坚守舒家儿媳妇的角色,从没有一丁点的忘记。她和父亲母亲也回过爷爷家那里,试图找到爷爷的坟,找到和她共同生活仅仅几年的爱人。可惜由于长期的雨水冲刷,埋葬爷爷的坟已经无法找到。据说,奶奶站在那里很长时间,只说了一句话:“找不到你了,我走了。”之后,奶奶再没有回去过了。每到爷爷生日或过年过节,家里都要给天地君亲师烧纸上香,奶奶专心致志地准备着供奉的食物,把錾好的蜡黄色纸钱一张一张撕开,然后给爷爷烧上一大堆,我们也放更多纸钱给没有见过面的爷爷,奶奶一边烧一边叨叨:“现在儿孙满堂了,你把这些钱拿去买点衣服,吃好点,别饿着,不够了就托梦给我。”奶奶内心是多么的思念和痛苦,但永远不说出来。可惜,我没有跟着去,而且记忆中根本没有这件事,估计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情了。除此之外,奶奶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即使是村里的地方也去得不多,就是围着这个家、围着我们活着。这就是她简简单单的一生。</div><div> 每次考试成绩出来,父亲把我拿回的奖状用米汤贴在土墙上,奶奶就倚着门,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一言不发。我上大学那年,离家出门的时候,奶奶依在堂屋大门,看着我向北方而去,走过了碧娘家和舅家房子后,我回头一看,奶奶还依在门口。第一远行的我,没有注意奶奶的表情,但我相信奶奶一定是笑眯眯的。1991年春节,我回家过春节,走得也是匆匆忙忙,奶奶还是依在堂屋门口,看着我远行。那年夏天还是秋天的时候,我从家信中得知,奶奶生病了,父亲、母亲和姐姐们让我放心工作,他们会照顾奶奶的。那年年底,我和妻结婚,决定去他们家过春节,计划第二年春节去我家过年。等我携妻回到北京没有多久,妈妈来了一封信,告诉我说奶奶已经走了,走得很安详,还说奶奶知道我结婚了,很高兴,还说她和父亲以及姐姐们代我行孝了,奶奶就</div><div>埋在家对面的山坡上。那一刻,我拿着信放声痛苦起来——用残疾之身的所有力量和母爱,养育了父亲、母亲和五个孙子孙女以及几个外曾孙的奶奶,永远地走了,把无边无际的思念留给了我。</div><div> 奶奶去世以后,每次回老家,我都站在家不远的那个拐弯处看着家,努力寻找奶奶依在门口的映像,但始终是清晰却又模糊的,我无法定格和储存,只能让眼泪尽情地流淌。父母搬到镇上去后,老家没有人住了,竹林湾也没人住了,荒芜得杂草丛生。每次母亲都要带着我回到老屋子去,给天地君亲师烧纸上香,只是添了一堆更大的纸,那是给我的奶奶的。然后,我们来到奶奶的坟前,给奶奶烧纸敬香。之后,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向奶奶述说对她永不消失的思念,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淌,流进盖在奶奶身上的泥土里,让无边无际的思念长成那棵柏树,永远伴随着寂寞的奶奶。</div><div> 然后,我站在黄角树垭口,回望那山那水那人那事,依稀看到奶奶还依在门口……</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