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色忆故人

柿子桓

柳色忆故人
一千七百多年前的一个春日，草长莺飞，惠风和畅，漫天纷飞的柳絮似飘雪。青年应父命赴孟津，路过官渡，忽见十五年前手植的柳树。

时光如白驹过隙，十四岁那年围寸高尺的纤纤弱柳今已连拱九成，凝翠成荫。此时的官渡，碧空万里，乳燕盘飞，青年一袭白衣，目光穿透十五年的飘摇风雨，悠悠落在昔日那个银袍长弓、纵马长啸的意气少年身上。而蓦然回首现实，岁月凋零，仆御多亡，只剩满鬓的沧桑静默不语。流光飞逝中，似只有少时手植的一株柳树依旧繁盛如昔。

岁月悠悠无痕，昔日把酒言欢的友人一个个被时间毫不留情地带走。物盛人衰的巨大反差，让死亡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暴露在他面前，那个青衫磊落的青年的眸中，终于有了一丝韶华易逝的沧桑。他长叹，把心中的惆怅错落成诗，于是便有了《柳赋》。

这个青年便是曹丕，字子桓，曹操的嫡长子，曹植一母同胞的兄长，后来的魏国皇帝。

一直在想，究竟是经历过怎样的世事变迁，才会让一个未过而立之年的青年，对死亡发出如此深沉的感叹。建安初，张绣降，旬日而反，曹操长子曹昂遇害。时曹丕十岁，乘马得脱。亲眼见到唯一的兄长死于敌人的刀下，成了他一辈子也抹不去的记忆。

东汉末年，战火连绵，社会动荡不堪，世人皆寄长生不老、羽化登仙之愿于老聃之道。而曹丕却道："王乔假虚辞，赤松垂空言。"将老聃之道看成愚夫妄传的谎言。登基之后的黄初三年，他表首阳山为寿陵，首阳陵不起坟种树，不建寝殿园邑，一切丧葬从简。昔秦始皇为自己建了个上具天文，下具地理的奢华陵墓，渴望将人间的荣华带到阴间。与之相比，他的陵墓未免太寒酸了些——因为曹丕始终明白，人死形灭，纵昔日浮华万千，终将云散。所以便有了《三国志》中清清淡淡的一笔："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木。"他看待人间生死，没有强颜欢笑，没有唏嘘流涕，只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那样娓娓道来，如他的诗文一般淡逸疏朗。

三曹之中，最爱那个有些别扭有些乖戾的曹丕。吟着"星汉灿烂，若出其中，日月之行，若出其里"的曹操，可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乃千古枭雄也。而"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的曹植定是一个眉目清朗，意气风发的少年，纵有"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的惆怅，也只是乌云蔽日，一时的晦暗罢了。孟德壮志凌云，子建才高八斗，二人恰如完美的曜日繁星，照耀在建安诗坛。

而曹丕却是个凡人，一诗一句直逼人类的七情六欲。他写"孤雁独南翔"的零落彷徨，也写"月盈则冲，华不再繁"的叹惋惆怅，更写"丰弘阴而博覆兮，躬恺悌而弗倦"的抱负和欲望。所以他的诗才最真实，最令同为凡人的我们感动。飞湍瀑流般的建安诗坛上，独有他的诗像明月流转的清辉，纤丽细腻，独树一帜。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身为一个诗人，曹丕无疑是多情的。面对垂首抚琴，敛眉轻笑的美人，他是动心的，会"延颈鼓翼，悲鸣相求"，会"朝与佳人期"。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早便在湖心的亭子里备好了佳肴，痴痴地等到傍晚。暮云凝碧，少年望着寂静无波的湖面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欲折兰英、编桂枝，可佳人不来，结好了又送给谁呢？

在爱情面前，他不再是高居庙堂的帝王，而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会焦躁不安，会胡思乱想。对爱情，他有着"愿为晨风鸟，双飞翔北林"这样纯粹的希冀。无奈命运弄人，一生一世一双人注定是奢望，他只能孤独地站在权利之巅，看尽江山朝野变幻。

甄宓姿容绝伦，聪明灵秀，但未免清高。郭女王端庄贤淑，但却太工于心计。他需要的不是远在天边的甄宓，也不是看不透的郭女王，而是一个可以真心相待的知心人。所以就有了那个出身乡野却清新淳朴的薛灵芸。天汉西流、漏断人静的深夜，金碧辉煌的嘉福殿里，那个布衣荆钗的薛灵芸为他挑灯补衣，眉眼温柔，此时他会不会有种躬耕南山的错觉？然而在他选择加入帝位之争的那一刻开始，一粥一饭、素手烹汤将永远是一种可望不可得的奢求。

曹丕自幼善骑射，好击剑，少从父征战四方。东汉末年。烽火漫天，白骨盈积，王朝在风雨中飘摇。年少的他见证了太多的离别，也感悟了太多的哀愁。他一首《燕歌行》道尽了天下空闺女子心中事："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历朝征戍之地燕地，秋风瑟瑟，白露为霜，女子凝眸对月，相思皎皎流转。曹子桓对情，有着一颗最为敏感的心，所以他才能把心中千回百转的沟壑错落成如此细腻清婉的句子。

少时戎马漂泊，所以年岁越长，就越害怕离别。建安十六年，曹操西征，其母卞夫人与其弟曹植随行，他独守邺城。素月泠泠，他独自走出北园，彷徨四顾，只见秋景萧瑟，众墓成行，当年谈笑的人已为黄土。亲人相离，生死未卜，再加上越发扑朔的争储局势，他越发觉得愁绪绕肠，于是便成了一首一首如西子捧心的诗文。

最永久的分离莫过于生离死别，最难跨越的距离莫过于阴阳相隔。建安二十五年春，曹操崩于洛阳。"呦呦游鹿，衔草鸣麑。翩翩飞鸟，挟子巢栖。"游鹿飞鸟尚且有依，而他却永远失去了父亲这座丰碑，从此魏国万里江山，全落到他一人身上。

黄初三年，曹丕作终制修建首阳陵，说天下未有不亡之国，而他在这贫瘠的地方修建陵墓，是希望换代之后人们不知道这个地方。国存千秋，万世为君，世人皆知这是信不得的胡话，而只有身为一国之君却任性又坦率的他，敢于这样直白的说出来。

黄初七年夏，五月十六，曹丕病重，遣后宫淑媛、昭仪以下归其家。后宫那些蹉跎青春的可怜女人，他临死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还给她们自由。

黄初七年夏，五月十七日，官渡的柳树依旧茂盛繁荫，那个视行猎如命、爱吃葡萄、得到宝物就爱写诗吹一吹的曹丕崩于洛阳，最终没有跨过四十不惑这道门槛。

千年之前的魏晋，有谋士执子浅笑，黑白纵横间指点江山；有英雄横刀立马，马蹄横飞处惊鸿一片；也有文人泼墨挥毫，醉醒俯仰间便惊艳了历史。在这个最坏也是最好的时代，曹丕或嬉笑怒骂，或乖张疯癫，或忧愁悲戚，一谈一笑、一诗一句落入青史，便成了那个鲜活而又极富生命力的魏文帝。

千年之后，首阳陵已荒草丛生，令人忽的忆起当年那一抹柳色。那年的官渡，青年白衣飞扬，景风盈袖，凝望着一树绵延的碧色，缓缓吟道："惟尺断而能植兮，信永贞而可羡。"无心插柳便可成荫，如此不息的生命，也只是如寄的人生中最美好的梦罢了。

柿子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