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逸事

淡如秋菊

说到茶馆，那可是喧嚣闹市中一处沉静的港湾。那些有闲阶层之人，总喜欢在茶馆中消磨壶中日月。

清末民初，京城有这么一家茶馆，说是茶馆，但实际上却是饭馆经营。茶馆里用以佐茶的面点和茶食品种繁多。小茶馆比不上大茶馆那些排场和讲究，店堂内除了吧台外，只摆了几张方桌和长条板登，桌上放一把小茶壸，外加几只青瓷茶碗，茶灶及其余用品均陈设在店堂迎面里间。茶馆虽简陋，却很雅洁。茶叶与水的资费分而计之。茶客也可自备茶叶，只出钱买水和服务。客人坐上后，不时有堂上的人穿梭其间，沏茶送水。到这种茶馆来的客人多半都是赋闲的老人，清末的遗老遗少，以及破落子弟和旗人。

一天，有个𣄃人进了茶馆。他寻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在一张方桌边的長条板凳上独自坐了下来。落坐之后，又从那件又脏又破的长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包着几片茶叶，他把茶叶一片一片地放进茶碗之后，开始招呼跑堂的堂倌为他送水沏茶。堂倌看了一眼说："茶叶怕少了罢”？旗人哼了一声说："你哪里懂得，我这茶叶可是大西洋法兰西来的上等好茶，只要这么三四片就夠了，要是多泡了几片，要闹到整年不想喝茶呢”。堂倌見说只好为他泡上了。只见那茶碗里飘着三四片茶叶，也就是平常见的大瓜片。碗里泡好的茶水，看不见一点茶色，如同一碗白泠泠的开水。那个帮他沏茶的堂倌已是暗自好笑。

过了一会，他又在腰里掏出两文钱来，买了一块烧饼，坐在那里慢慢地撕着吃。看他那细细咀嚼的光景，像是很有味，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吃完。只見他伸出一个手指，朝口中蘸些唾沫，在桌子上写起字来。蘸一次，写一笔。堂上的人很以为奇，暗想这个人何以用功到如此，在茶馆里还背临古帖呢。趁他聚精会神的当儿，便走近前细细留心去看他写什么字。原来他根本不是写字，只因他吃烧饼时，虽然吃得十分小心，那烧饼上的芝麻，总不免有些掉在桌子上，他要拿舌头舔了，拿手扫来吃了，怕让别人看見笑话，失了面子，所以在那里假装着写字蘸来吃。写了一会，桌上的芝麻一粒也没有了。他又忽然在那里出神，若有所思地好像在想什么似的。想了一会，忽然又像有所醒悟似的，把桌子重重地一拍，又用手指蘸了唾沫去写字。边上一位茶客听到拍桌子的声响，也不知啥事，探头一看，原来在他吃烧饼时，有两粒芝麻掉在桌子缝里，任凭他怎样蘸唾沫写字，总写不到他嘴里。于是他便装作忘记什么字似的，又故意做成忽然醒悟的神态，重重地拍一下桌子，把那两粒芝麻给震了出来，接着再装作写字的样子，终于将那两粒藏在桌缝中的芝麻送到了嘴里。

烧饼吃完了，字也写好了，又坐了半天还不肯离去。天已近晌午，忽然一个小孩走了进来，对着他说道：“爸爸快回去吧，妈要起来了”。那旗人道：“妈要起来就起来，要我回去做什么？”孩子接着说：“你穿了妈的裤子出来，妈等着穿裤子下床呢。”旗人喝道：“胡说！妈的裤子不在皮箱里吗？”说完，赶忙丢了一个眼色，想尽快支走那孩子。孩子不知其意，还在那里嚷嚷：“你怎么忘了，皮箱不早就卖了吗？那条裤子是前天当了买米的。妈还说家里的米只剩了一把，喂鸡也喂不饱的了，叫你快去买半升米来，好做中饭呢。”那旗人大喝一声：“滚你的吧！這里又没有谁向我借钱，要你来装这些穷相做甚么！”那孩子吓得垂下了手，连答几个“是”字，倒退了几步，方才出去。

：只見那旗人还在自言自语：“可恨那些人，天天来找我借钱，我哪里有许多钱应酬他，只得装着穷，说两句穷话，小孩子听惯了，也不管什么场合，开口就说穷话。其实在这茶馆里哪里用得着呢。咱吃的是皇粮，哪里就穷到这个地步呢。”说完立起身来要走。堂倌上来向他要钱，他笑道：“我叫这孩子气昏了，茶水钱也忘了给。”说罢，伸手在腰里乱掏，掏了半天，连半根钱毛也掏不出来。只好对堂倌说：“欠着你的，明日还你。”堂倌自是不肯，怎奈他身边真的是半文都没有，任凭你扭着他，他只说明日送来，逼得急了，便冲那堂倌说：“你睁大眼看看，大爷我可是欠人家线的吗？”那堂倌说：“我只要你一个钱的开水钱，不管你什么大爷二爷。你付了一文钱，就认你是好汉，拿不出一文钱，任凭你是大爷二爷，也得要留下个东西来做抵押，我不可能为了一文钱到你府上去收帐。”那旗人急了，只得在身边掏出一块手帕来抵押。堂倌抖开一看，是一块方方的蓝布头，布上头龌龊的了不得，看上去足有半年没有下水洗过的了。因笑道：“也罢，你不来取，好歹可留下擦桌子。”那旗人方得脱身去了。

故事说完了，读来有点可笑，多少带点讽刺的意味。一个穷得连裤子都要和老婆合穿的人，竞然还要遮遮掩掩地摆上个架子，结果是面子没顾到，里子却被翻了个底朝天。面子关系到人的形象，不可不要，倘若为了面子丟了里子，难免会闹得个令人啼笑皆非的难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