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蹄儿记

<h3><br /></h3><h3><br /></h3><h3> 寒流过后的天始终缓不过劲来,外面老是阴阴的。虽然还没到寒冬腊月,屋里还是出奇的阴冷。中午炸了两个荷包蛋就着一碗热乎乎的汤面,不免有点小满足,躲在被子里却想起关于猪蹄的琐事来。</h3><h3><br /></h3><h3> 大概是七五年的样子,老祖母去世后,我便从丰利回到了石屏。父母亲当时都在石屏学校做老师。那时的石屏称做石屏公社,虽然是农村,可石屏学校却是从小学到高中都配齐的所谓完中。</h3><h3><br /></h3><h3> 可能当时这个地方相对较穷,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竟然聚集好多城市里下放的老师,当然他们都是背着臭老九的名份下来的。记得有个教生物的老头儿居然是清华的。印象中的这位老师只有一件蓝色大褂,也只有一只碗和一双筷子。大褂鼓鼓的,不知道里面穿了多少东西,而那只搪瓷碗似乎永远都扣在一张脏乎乎的小桌子,可从老头儿厚厚镜片后透出来看我的目光却总是温润的。</h3><h3><br /></h3><h3> 当时父母亲是集体户,所以在学校里有两间小平房作为宿舍。后来在一间的后墙上开了一个小门,然后接了一间小厨房。由于是小坡顶,到最后边放煤球炉的地方已然很矮了,记忆中身材不高的母亲每次做饭时也不得不稍微弯点腰。</h3><h3><br /></h3><h3> 少年的时光总是轻巧欢乐的,天总是蓝蓝的,学校后面的小河总是清幽幽的,马路上也只有拖拉机偶然突突的,再加上学校子弟天然的优越感,于是校里校外便成了我的天堂,钓鱼、推铁圈、偷地瓜、逮知了、放风筝、祸害秧苗⋯⋯,标准"顽童"一个。</h3><h3><br /></h3><h3> 虽然顽劣,却有一个无比严厉的父亲,父亲有一米八高,课堂上课堂下都是凶巴巴的,目光是从眼镜框上面射出来的。所以我每天放学回家时都得观察父亲的神色,然后决定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偶尔也有敌情不明或分析不到位的时候,但没关系,关键时却总有母亲的庇护了。</h3><h3><br /></h3><h3> 听说过一个说法:成年后人对过去的记忆一般从三周岁开始,而对美食的记忆却要晚得多。我想也许是对的,大概是因为贪玩的缘故吧。那时的玩劣已然顾不上吃得好与差了,家里偶尔的开荤模糊中也只是肉丝炒洋葱,而非洋葱炒肉丝了,因为洋葱乃主角,肉丝退而为次。</h3><h3><br /></h3><h3> 那年的冬天奇寒,屋檐下挂满了冰凌。记得有个星期六,奶奶过来看我们,母亲拉着奶奶在后面小厨房里拉家常。临走时奶奶拉着我的手臂和母亲说:"看看这娃的手臂,都细成这样了,节约也不能这样子啊!"母亲站在煤球炉跟前,背对着我却直起了平时直不起来的腰,现在回想起来知道母亲在偷偷抹着眼泪⋯⋯</h3><h3><br /></h3><h3> 几天后,按照惯例,课间操休息我得偷偷溜回家。打开门,一眼看见桌上摆着一只大脸盆,上面用报纸紧蒙着,报纸竟然还用木板压着。悄悄揭开一角,奇香扑鼻而来,再揭开,雪白晶莹的冻里夹着黄黑色絮状物,猪蹄儿小皮靴似的安然躺着,美妙犹如一幅泼墨山水小品,忍不住伸出手指点了点,那肉冻似乎颤颤地跟着回应起来。不知啥时母亲站在了身后:"去,上课去,中午回来吃。"</h3><h3><br /></h3><h3> 那是一盆紫菜炖猪蹄,炖开了,撒点青蒜叶,猪蹄儿只蘸点酱油,而用这汤泡饭甚至做的面条就不用说了。陆陆续续,这道猪蹄汤便成了我们家最大的美味了。那个冬天,带着父亲难得的笑容和母亲自豪的愉悦,便不那么冷了。</h3><h3><br /></h3><h3> 若干年后,在外面餐厅经常遇到黄豆炖猪蹄,而不是紫菜。问起母亲,母亲说那时黄豆可以换豆腐,而紫菜几乎不用花钱买。反而如此,紫菜炖猪蹄却成了母亲独家私房菜,那是家的味道。</h3><h3><br /></h3><h3> 八二年我离开石屏,去栟茶中学读高中。栟中是南通名校,也是父母亲的母校。那个年代以高质教学和立规正矩为宗旨,当然随之便是严苛和艰苦。十三周岁的我刚开始发育,每个月三块钱的伙食费实在是"多乎哉 不多也"。虽然我们每个月可以回家一次,顺便带点母亲准备的吃食,但三五天后便呜乎大吉了,于是出去找食便成了与学习同等重要之事。</h3><h3><br /></h3><h3> 栟中地处栟茶镇北,出学校大门往南过威海桥,再走个三分钟便到镇中心十字街。十字街西南有新华书店,电影院在街东南,这两个地方是我经常逛悠之地。而偏偏街中心朝南坐北的却是"栟茶饭店",一大盘炒肉片是七毛,当然肉片是绝对的主角,而且是肥瘦相间的。可我的目光却在熟食柜,猪尾巴一毛一根,卤猪舌五毛一只,最开心的是还有酱猪蹄儿! </h3><h3><br /></h3><h3> 匆忙中买下一只酱猪蹄儿,让饭店里用厚厚的砍刀一劈为二,然后用油纸包上,转身出门向北。这先拎起半片儿,必须心无旁骛,可以半闭合上眼睛,迅速把肉塞进嘴里,这一刹那似乎能听到猪蹄儿发出的幸福的呻吟声,当然也伴随我吧嗒嘴的声音,一唱一和,宛若京腔行板。</h3><h3><br /></h3><h3> 吞咽吐骨之间,便到了卫海桥南,还有半片儿,得休息一会儿。这时天上有流云依依,运河水光粼粼,岸边柳树随风起舞,肚海里沛然不虚。慢慢的,再捧起另一半:猪蹄儿,请原谅我吧,我尽量慢慢往好里吃你,冲着我们之间彼此的欣赏,让我们一起表现出啃猪蹄儿的尊严吧。于是,肉皮,蹄筋,小皮靴尖儿,忸怩地、颤抖地沿着同样的路线,怀着同样的感情到达了我的胃。一百多米的卫海桥之路是悠长的,忧伤的,光荣的,更重要的是和谐的。</h3><h3><br /></h3><h3> 工作以后离开家乡,常年在外漂泊。上一次回家时桌子上赫然摆着一大盆紫菜炖猪蹄。这时父亲的鬂角已然全白,母亲的背也已驼了。父亲也已不在威严,母亲只会拉着我的手长长短短。刚进家门,母亲便说开了:"你爸听说你要回来,提前几天就买回了这些猪蹄儿,嫌菜市场工人去毛不干净,一个人坐在那儿捏了一整天的毛。"刚转身父亲又拍着我的肩膀:"你妈昨天把煤球炉又着起来了,说炖猪蹄必须用煤球炉,风门关上一半,炖上一天才入味,煤气灶上的火太武了!"⋯⋯</h3><h3><br /></h3><h3> 紫菜炖猪蹄儿,满满的,还是那个味儿! </h3><h3> </h3><h3> 窗外已是黄昏,天边隐约有月光䑃胧。我得起身,回家!打个电话给母亲:明天别忘了炖猪蹄儿⋯⋯</h3><h3><br /></h3><h3> 2016年11月25日于沪</h3><h3><br /></h3><h3><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