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河边的日子

彭秋平

<h3>  离别那条小河,已有30年了,这些年来,它一直在我的生命中静静流淌。每当我点上一支烟,而此时老歌响起,那些学生时代的往事,便河水般在我心中泛滥,让我欲罢不能;我无力挣扎,只能随波逐流,漂到远远的地方……</h3> <h3>  1984至1987年,我在宜春师范读书。我们的学校坐落在市郊,出校门不远,便是乡村,村前有一条小河,叫“林河”,河很窄,不过一二十米,不发水的日子,林河总是那么不温不火地流着。河床全由卵石铺就,大的如磨盘,小的也有拳头大小;一河卵石,激得流水潺潺作响,听着悦耳爽心。河两岸林木葱郁,倒映在水中,把河水都染成了绿色;树间隐藏着无数鸟儿,终日叽叽喳喳,最是傍晚时的几声鹧鸪鸣叫,往往勾起我的美丽乡愁。</h3> <h3>  如果要走进河对岸的村庄,就要经过河上这座叫林桥的石拱桥。桥头有个小卖部,一个梳着麻花辫的村姑在看店,出售鱼皮花生、兰花豆、山楂片、汽水等吃食;如果是冬天,隐约可嗅到她脸上拂过来的雪花膏的清香。过了林桥,就是村庄的晒场,我们曾在周末的晚上,跑到这里看《喋血黑谷》等露天电影,喇叭里的枪击声,与河水的撞击声呼应,在空旷、清寒的乡村之夜,传得很远。</h3> <h3>  教我们语文兼班主任的叶青华老师,文弱、白皙,一身书卷味。刚走出大学校门的他,与我们这群学生特别亲近。节假日他带我们到化成岩秋游、野炊;教我们举着灌有煤油的竹筒火把,游览了黑咕隆咚的洪阳洞……他在跟我们一群同学交流时,从不会忽视谁,就像一点烛光,照亮和温暖每颗胚芽在暗处的忧伤和哭泣。是他最早引导我们接受了现代都市生活,让文明在我们心里扎下根来。他是一位诗人,记得第一年的元旦晚会上,他为我们朗诵了一首自作的长诗,诗的标题和内容我已经忘记了,而诗中簇新的意象和跳跃的节奏,令我想起林河上的点点帆影,那“帆影”一直驶向我心之深处,让愚顽的我第一次变得沉静。</h3> <h3> 时光之水会冲涮一切,也改变一切,尽管叶老师后来不再写诗,并在我们毕业三年后走上仕途,官至宜春市某大局的局长,但我一直怀念在他身边就读的日子,怀恋与诗结缘的曼妙时光。30年过去了,我仍记得当年自己写了一首八行小诗想求他指点,却碍于面子在他房前的树影里久久徘徊、忐忑不安的情态。毕业后我与他有过数次书信往来,谈诗论文,激扬文字,这些信件至今保存。1989年国庆节同学聚会,在他的家里做饭,他掌勺,我切菜,我们一起为大家奉献了两桌好饭,那是相当默契的一段往昔,叶老师可能忘记了此事,但我记得真切。我一直坚信,他是我今生遇到的最好的老师,没有之一。</h3> <h3> 当年就是在叶老师影响下,我们八四级(10)班涌现出一批“舞文弄墨”的同学:德根、卫东、海燕……都能写一手漂亮文章,我的同桌邱爱应是其中最投入的一个。这个被老师称誉为“少年老成”的家伙,创办了文学社,自封社长,并主办油印刊物《泛舟》。在邱兄麾下,活跃着一支几十人的文学队伍,短短时间,文学社成员在《赣中报》、《宜春》、《中师语文》、《星火》等报刊发表了一批作品,顿时名声大噪,学校为其解决了纸张、钢板、印刷机等问题,《泛舟》和青年教师主办的《荆地》同在校园的宣传栏里展出,几乎成了擂台赛。每每发了作品,我便敲邱兄请客,三两花生米,用纸卷成喇叭状撮着,边吃边聊,林河边没少留下我们的足迹。我俩都害怕体育课,常请假跑到林河边一个废弃的桥墩上,择一背风向阳处坐下,听他扯文学,侃他的短篇小说《小屋就要亮起灯光》。晚秋的阳光洒在脚下脉脉的流水上,雁影自清亮的河上掠过,青春的笑颜,在寂然的光影里飞扬。</h3> <h3> 当年邱兄还撺掇我加入文学社,倒不是我文章好,他是看中我书写工整,想让我帮着刻刻钢板的干活,我焉能中他的“诡计”?毕业后文学社的成员一哄而散,就像一把盐粒投入河水中,无声无息。当年爱好文学的德根、爱应等同学在新闻写作方面干出了成绩,并因此提拔到领导岗位;海燕凭着自己的“笔”考取了公务员,成了写公文的好手。而在文学边缘化的今天,谁还在坚守吃力不讨好的创作?谁还会偷偷给《江西青年报》“春泥”副刊投稿?谁还拥有当年老师将自己的作文当范文朗诵时幸福得眩晕般的感觉?</h3> <h3>  学校的自来水取自林河,我们的血脉里流淌着一条条林河,林河滋润了我们,也惠泽着我们。记得毕业前夕,省里要抽考我们这个年级的教育学,只有一个班级代表学校参战,全年级每个班都主动请缨,最终的结果是我们班通过考试拿到了这个参赛资格,让全年级其他十一个普师班无话可说。当年的八四级(10)班,真是个顶呱呱的班级,人才济济,整个年级无出其右。32个男生,个个精神,人人上进。</h3> <h3>  学校男子篮球队,有我们班文锋、晓东、耀瑞等三位主力,他们在场上纵横驰骋,逢松的头发随着腾挪而火焰般跃动,让拉拉队的美女拍红了巴掌、喊哑了嗓子。学校剧团也有我们班两位男生充当主角与配角。演反派的是我的同室好友朱明清,他在戏里扮演一个叫作“王二麻子”的匪兵,整部戏中他只有一句台词:“马先生,您别生气了,我们连长呀,他是叫钱给想疯了……”就是这么一句台词,他竟然着魔似的练了一个暑假。戏开演的时候,他扛着长枪出场,其猥琐的身形、谄媚的情态以及念白前发出的那几嗓“嘿嘿嘿”的鸭公笑声,一下子抓住了全场观众,他的表演是这部戏里最出彩的部分。可惜他没有坚守下去,否则可能是另一个葛优、梁天。老曾喜欢民族唱法,江辉爱好吹笛子,晚生、文军和晃德常常伸拳弄腿。林洪、招发的画不错,曾在学校画展上露过脸。招发喜欢趁中午无人时,用粉笔涂白黑板,来几笔碳素画,等上课铃声响起时,他极不情愿地揩去画作,在转身住讲桌上拿刷子的一瞬间,他会用眼睛的余光打量座位上女同学的反应,从他矫情的脸上可以推测他一定收获了几缕异性的赞许。</h3> <h3>  林河水磨墨、洗笔,我们的笔力所向之处,林河夹风带雨,滔滔不息奔向东。当时我们班爱好书法者众多:勇兵、小平、安生、金刚、文如等,我也是其中凑数的一个。晚自习前,有时在课桌上临临《颜勤礼碑》,但我终究悟性不高,再加上生性散漫,进步不大。记得一次全校书法比赛,老师一改过去的比赛方式,让每个参赛选手当场用楷书写出“心底无私天地宽”这句名言,如果得到老师认可,他再发一张纸给你,这时你就可以自由发挥,写出你最拿手的字体了。否则,第一轮就会被淘汰。我本来是不敢去参赛的,还是林洪兄把我硬拉到赛场,就是在这次比赛中,我意外得到了三等奖。放榜的那天中午,当我看到大红纸上“彭秋平”三个字,脑子里嗡的一下,感觉满世界停下来了,停成了一幅黑白版画。那天中午我饭都吃不下——这是我三年师范学习中唯一一次得奖,也没有证书,只领到了一支毛笔的奖励,就是这个小得不值一提的奖励,激励了我一生——迄今我得到的各种证书叠起来至少有二三尺高,但没有一个让我心动,更没有一个能瞬间把我的脑袋击成真空。</h3> <h3> 当年的小平兄也只停留在书法爱好者的水平,毕业后他分在一所偏远的乡村小学任教,后来改行到企业,命运可谓一波三折,但他守心如一坚持书法探索。若干年之后,终成书法大家,作品多次获中国书法最高奖“兰亭奖”,并入展中国书协组织的各种展览;创办的书法培训风生水起,自成品牌。正如他在《林河记忆》中写道:“晚霞如炽挂天间,林水蜿蜒半素颜。行文独能高标许,落墨驰毫宛游龙……”我可以说,是林河赐与了他“落墨驰毫宛游龙”的灵气和悟性,是林河赋予他坚韧不拔的志向和品行;他的笔墨温润、遒劲、芬芳,我从中感触到了林河的质地、影子和气息,林河是他的力量之源和创新之魂。我听到林河在哗哗笑,他在向小平致敬,向所有热爱生活和矢志不渝的人祝福。</h3> <h3>  当时我们班18位女同学,个个才貌双全。武的方面:小慧的长跑、小玉的篮球、藕华的铅球、兰秀的乒乓球、淑芳的掰手腕乃至余梦宜的武术,都是不得不提的代表。余梦宜有点像《水浒》里的女英雄孙二娘,常一个人到校门口的小吃部炒一个三角钱的空心菜(水浒里的好汉大都是切二斤熟牛肉,上一壶好酒),和店里的男生大大咧咧争吵,大有话不投机就拔剑相向的架式,可是她的剑始终没有出鞘。</h3> <h3> 当然还要提美秀的风琴、红燕和向丽的舞蹈、李红的绘画、程丽的书法,这些能武能文的女同学呀,给我等男儿很大压力。我深知自已貌丑,才气又平平,从不敢跟她们接近,有时实在有话要说,也是膝发软、心发慌、脸发烧、舌发僵,打好的腹稿早已飞到九霄云外。我常一个人跑到林河边,让轻轻的风夹着水气草香,吹拂我的脸颊,梳理我的鬓发,涤洗我少年时的烦恼。林河慷慨地收留了一个孤独的异乡人,母性般为我舔干生命中最初的忧郁。我羞于在人前走动,便学会了把书看重些,就是在这样的岁月中,我读到了《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今夜有暴风雪》等让我沉迷的小说。我倾听着书中的倾诉,感叹着书中的叹息,那些忧伤的文字,令我格外地敏感而心善,自律而自卑。多少个夜读的晚上,我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揉揉干涩困乏的双眼,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和喉结滚动的声音。就像一位珠胎暗结的孕妇,于默默坚守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所有因妊娠而带来的苦痛和烦躁都是值得的,尽管还带着对未知命运无法把握的恐慌和迷茫,但终究找到了一份天赐的依傍。而此时夜阑人静,我感知林河在我的血脉中静静地律动,帆影、绿树、卵石,就是我生命中的红细胞、白细胞和血小板,它们让我从骨感的现实中抬起头来,我由此拥有瞭望丰腴梦想的可能和力量,我的心变得安静、清凉和洁净。</h3> <h3>  林河之水波连波,林河边的日子快乐多。郭敏、小梅曾坐我前排,郭敏喜欢反过头来喊我的同桌老邱为“邱疤”,老邱听了起初是瞪大一对牛眼,看似要发火,可转瞬又裂开大嘴丫笑了,一幅很享受的样子;小梅是个读书胚子,物理老师总爱叫她提问,这时她清秀的脸上便会泛起红晕,别有韵味。玲红呢,像棵含羞草,始终在自己的世界绽放,有着独特的葳蕤和芬芳;桂英却相反,像个小喜鹊,整天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卫兵豪爽,喜欢说“小意思”;王胜粘乎,谁碗里的菜他都要尝一筷子;全平成熟,不动声色中有自己的江湖。世清和我头顶头睡了三年,绕嘴皮是我们每晚的必修课,他是个独立思考的人;还有小牛,曾邀我们去他家栽禾,既让我们开了荤,又观赏了宜春的乡土风情。记得最深的是我们“彭氏四兄弟”。彭洪亮是我们中的老大,他曾当过班上的团支书,常穿一身白衣裳,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灿灿的牙齿,又热爱运动,就像《西游记》里的白龙马,是个相当英俊的阳光男孩。他从不叫我的名字,喜欢笑咪咪拖着长腔喊着“老弟——”,他的寝室在我的隔壁,我常躺在他乱糟糟散发汗臭味的床上,和他东拉西扯打趣。毕业三十年了,同学们也曾聚了几回,他却是几个从没露面的同学之一。当年的阳光男孩,就好像永远隐入了漫漫黑夜,让人费解和郁闷。还有吉昌、文星等同学也是如此。洪亮兄呀,如果你对谁有恨,可是对我没仇呀;如果你不想我们,可是我们想你呀!三年的情义怎么会说没就没呢?一个人能有多少个三十年的翘盼?</h3> <h3> 我到师范的第一个同桌,就是李集红。第一次到教室,黑板上就为我们编好的座位,因为我和他身高都是1.57米。后来他长高了很多,我们就不是同桌了。他是个秀气又略显忧郁的男孩,有点奶油小生味,平时话不多,可惜三十多岁就因车祸去世。黄文英是个娇小漂亮的女孩,热爱班务工作,也曾当过团支书;和我还是一个实习小组成员,三个人中,她是组长。实习结束后就临近毕业,江辉、我,还有她,一起到大明照相馆拍过一张黑白合影,她坐在靠背椅上,我俩站在她身后,照片上的她额头饱满、光洁,笑容亲和、慈悲,有母性的雍容之气。记得毕业分别时,她作为班干部来送我们,那天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刚洗的头发像黑绸一样披在肩上,还散发着淡淡的洗发液的香味;她为我抱了一尊裸女在荷池里沐浴的石膏像,走了几里路,一直把我们送上火车。她是一位好心人,十年前,她义务献血时,发现了病情,并很快做了手术。她很想来参加这次聚会,她在群里曾表达过这样的心愿,可惜她伸出的手还是没够着。我至今保存她在毕业前送给我的一张彩色照片,照片可能是在林河边拍摄的吧,绿树红花之中,她戴着小黄帽,左手挥着红手帕,笑容灿烂。照片是无声的画、无字的诗,她三十年前的手语,似乎成了她与这个世界诀别的一句谶语——林河之水,是我们永远流不尽的伤心之泪,生命无常,我的同学呀,且行且珍重。</h3> <h3> 记得毕业前,我和同室好友李宁、冬生、梓泉、爱平等人到林河里最后一次洗被单,在往水中抖开缎面的一瞬间,我忽地觉得这熟悉的林河是如此的清瘦,它流得很苦、很累,全仗矢志不渝,才没有断流、干涸,但它是不可能丰裕的,永远不可能!我从林河的这种流程中,联想到自己渺小的生命,这是一种征兆或预言?我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一个底层人有时是无法驾驭自己的命运的,纵使穷尽一生的心力和体力!(而后来多舛的命运竟然与我多年前的担忧不谋而合,这就是上苍的安排,我除了接受之外,还能说什么呢?)在这里我还能与林河惺惺相惜,以后我又将与谁相依?没有了林河,我就像个贫血患者,再多的营养也养不出红润的脸色,撑不起蔫不拉叽的身子,我的心里一片惆怅、一片黯然。</h3> <h3> 洗完被单后,我就离开了林河,作别了母校、老师和同学。</h3><div> 可我的怀念,早已化作一枚卵石,沉在林河里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