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一个人的苦闷——新话剧《日出》

诗砚

<h3>王延松导演、陈数、靳东主演的新版话剧《日出》的第一幕是从陈白露的死讲开来的。她说"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了后面,可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追光灯打在陈白露的脸上,那样一张"长得不算难看,也还不算太老"的脸庞,如果放到太阳底下一定更加灿烂明媚,可是她选择了黑暗,选择了死亡。"一片,两片,三片……"她数着安眠药,她说"我要留住我的灵魂,不要让她跟我一起死去。"</h3><h3><br /></h3> <h3>《日出》是戏剧大师曹禺先生发表于1935年的话剧本,以大时代为背景,采用横断面的描写,写尽了陈白露这个上流社会交际花的繁华与衰败。刻画了一众旧社会人物的众生相,执着内心不改初衷的旧书生方达生,热衷投机导致破产的银行家潘月亭,所谓的青年精英乔治,还有披金挂银的富孀顾八,游手好闲的面首胡四;也有小人物,比如职场爬虫李石清、伺候人的茶房、被解雇的银行小职员;还有一个交际花的前生来世"小东西"和"翠喜"……以陈白露为主线的一众男女,周旋于同一家旅馆,即生存于同一个世界,在食物链的顶端或是底端,各自挣扎,各自轮回。</h3> <h3>通过一个女性的命运起伏来揭示"有余者"与"不足者"强烈的社会矛盾,《日出》曾经负有的时代使命不容置疑。作为教科书级的剧本,曾被无数次排成舞台剧、影视剧,无论是导演还是主演,几乎每一版都是大家之作。一千个导演能导出一千个《日出》,一千个演员能演出一千个陈白露,而一千个观众看同一出戏也能看出一千个剧本来,这就是戏剧的魅力。曹禺先生说"要读懂我的剧本,先要读懂我的苦闷"。曹先生的苦闷是一个时代的苦闷,但首先是一个人的苦闷。就这一点而言,王延松版的《日出》有别于过去的许多经典版本所作的最大突破,正是主创人员试图努力去读懂并还原了"一个人的苦闷"。</h3><h3><br /></h3><h3>话剧的开幕便是从"一个人的苦闷"开始的,确切的说是一个"死人"的苦闷,或者是一个"灵魂"的苦闷——由一个"死者"来亲口叙述生前往事,显然更具有视听冲击力,更接近于灵魂的独白,更像是一场隆重的生命解剖。</h3> <h3>众所周知,曹禺笔下的陈白露漂亮极了,妩媚极了,迷人极了,她是这个花花世界的中心点,方达生、潘月亭、乔治、顾八、小东西……都是围绕着她转的。陈数当然是美丽的,也许她还不是最美的陈白露,但至少,她演绎了一个真实的陈白露,从肉体到灵魂。</h3><h3><br /></h3><h3>"我爱那生活,我也厌恶那生活,生活中的阴暗有它自来的残忍",这就是陈白露的矛盾,她并看不起身边的人,乔治的逢场作戏,李石清的精明狡诈,顾八与胡四那情人不像情人,交易不像交易的关系,全在她的眼睛里,她知道这是个人吃人的社会,也知道自己早晚是要被吃掉的,因为"生活是铁一般的真实,有它自来的残忍"。</h3><h3><br /></h3><h3><br /></h3><h3><br /></h3> <h3>对潘月亭,陈白露不是全然没有感情,但更多的是在她需要的时候,比如,她需要支付庞大的帐单的时候。陈白露还对着潘月亭读《日出》,那曾经的爱人的书作,她夜夜摆在床头,读给包养她的男人听,可见她与潘月亭是有心的交流的,虽然这交流看起来更像是她的独角戏。在剧本里,陈白露是喊潘月亭"爸爸"的,这也许是交际花在风月场中的惯用技俩,可在陈数喊出的那一声"老爸爸"里,还能隐隐感受到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女孩对父爱的留恋,正是因为失去了父亲,才让"家里越来越穷了",那个出身良好的陈竹均才变成了陈白露。当她拉开窗帘,对着她的"老爸爸"说:"太阳,太阳出来了"的时候,是如此的一惊一乍、欢呼雀跃那一刻,她就是一个孩子吧,一个交际花的童年在演员的一张脸上,鲜活如昨。</h3> <h3>一个人的命运一旦被追溯到童年,便显得证据充分和理所应当。"死"似乎是一早便计划好了的,潘月亭的破产,只是加速了黑夜的结束。对于陈白露而言,黑夜才是赖以生存的温床,而"我的漂亮就像晨光辉映在美丽的露珠,被这阴暗的一群所逐个吮吸",这仿佛是对生命的通透,而向死的那一刻她却一片一片地数着安眠药,只是"为了让自己能死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这样也许能留住灵魂,"留住我的灵魂,不要让她跟我一起死去。"因为灵魂是高贵的,干净的。</h3><h3><br /></h3><h3>陈白露是妖娆的也是单纯的,是豪放的也是细腻的,是虚荣的也是纯良的。抛开沉重的大时代背景,作为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她的堕落与救赎,在这部戏里有了更多心理层面的抽丝剥茧,而非一味地批判,或者同情。陈数演活了这个天真未泯,勇敢不足,看得透而做不到的小女人。</h3> <h3>再就是方达生,话剧金狮奖获得者靳东自称要演一个"最好的方达生",看完演出,由不得你不叹服,无怪乎观众称他为"最贴近原著的方达生"。在这部以女性为绝对主角的剧本里,曹禺先生给予方达生的笔墨极少,"约莫有二十七八岁的光景,脸色不好看,皱着眉,穿一身半旧的西服"。而靳东饰演的方达生,穿的是一袭青色长衫,系一条白色针织围巾,这一身打扮反而成了舞台上的清流,从一堆西装笔挺、油光粉面的男人中跳脱出来。</h3><h3><br /></h3><h3>陈白露嘲笑方达生是"乡下人"、"没用的人",也许正因如此,方达生的形象在过去的很多版本里似乎都被定格成了软懦、无能、不合潮流。然而,这真的是作者的本意吗?</h3><h3><br /></h3><h3>一个乡下读书人,因为听到了自己青梅竹马的风言风语,只身来到大都市,一脚踏进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光怪世界,眼见一个面目全非的女人,仍旧一声声地喊她"竹均",想要唤回她的过去,唤回他们的美好时光。他手无寸铁依然义无反顾地闯入三教九流之地,拯救竹均托付给他的小东西。他顾不得别人甚至包括心上人的冷嘲热讽,而执着的做一个活在"心里头的人"。虽然几经周折,他最终既没有带走陈白露,也没能救出小东西。但现实的残酷与无奈并不能抹煞方达生在本质上依然是一个强大的男人——心平气和的力量最有力量。演员的主要功能是把文字转化为画面,靳东有着深邃的眉眼和混厚的嗓音,他站在那里,一开口就散发出一个书生的傲气与一个拯救者的剑气,而这才是活生生的方达生。</h3> <h3>在这部戏里,导演的关注点从以往更关注于社会学转而更关注于人学,这不是变得更狭隘,而是更宽野,社会终究是人组成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苦闷,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苦闷。陈白露把自己埋进黑暗,独自芬芳,暗自腐烂,永远也等不到日出;方达生固执地守着心里的阳光,然而那一点点的光亮却无法照亮爱人的床头,终究还要沉默于周遭的黑暗;潘月亭信奉金钱,也死于金钱,因为"人不能没有钱,没有钱就不要活着,穷了就是犯罪,不如死";被解雇的书记员黄吉三因为贫穷而一心求死,带着孩子一起去死,自己却没有死成的背后究竟有没有一点"贪生"的本性?还有那个机关算尽,赔了儿子又折兵的秘书李石清,这样的职场爬虫在如今显然不是愈来愈少,而是愈演愈烈……</h3><h3><br /></h3><h3>故事没有变,人物没有变,只是舞台的触角更深地探进了每个人的内心,角色的内心,也是观众的内心,无论过去多少年都能在角色里看到自我,在故事里看到世界,这便是一部话剧源远流长的深厚底蕴。</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