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陈春玲

<h3>很遗憾,父亲的大量资料照片在搬家时不慎丢失,这是老父亲去世前几天拍摄的仅存的唯一一张遗照,时年59岁。</h3> <h1 style="text-align: left;">我的父亲一九三一年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我的爷爷奶奶一生养育了三女七男共十个孩子,我的父亲就是那个可怜的第十个孩子。</h1><h3><br></h3><h1 style="text-align: left;">那年月,由于家境贫寒,缺医少药,父亲不到十岁时我的爷爷奶奶就因身染重病无钱医治先后离世。爷爷奶奶去世后,在那个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年代,父亲的几个已经成年的哥哥们,为了躲避国民党抓壮丁,都远离家乡四散逃命去了。</h1><h3><br></h3><h1 style="text-align: left;">父亲的三个姐姐,大姐和二姐分别只有十六岁和十四岁就早早出嫁了,小姐姐十一岁不到也被送给人家做了童养媳。十个孩子最后留在家里的只剩下我父亲和父亲已成家的四哥哥一家。父亲四哥家的孩子也非常多,心有余而力不足,没办法照顾并养活这个年幼的弟弟。</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为了不至于被饿死,当时我年仅九岁的父亲只得到别人家里去做了放牛娃。</h1><h1 style="text-align: left;">冬天大雪纷飞滴水成冰,为了御寒,小小年纪的父亲竟然学会了给自己编草窝子,草蓑衣(用稻草编的草鞋,草衣服)。</h1><h3><br></h3><h1 style="text-align: left;">雇主家没地方住,父亲只得住在雇主家的牛棚里。天寒地冻,衣衫单薄的父亲实在冷得不行,就依偎在老牛身边取暖。到了夏天,天气异常的炎热,牛棚里臭气熏天,苍蝇蚊子乱飞。父亲不得不天当房地当床,睡在露天野外。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无家可归是父亲苦难童年生活的真实写照。</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无法想象,一个不到十岁没爹没妈的孩子,就像一颗生长在野地里的小草一样,任由风吹雨打,是怎样顽强的熬过那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严寒酷暑和漫漫长夜的。小时候的父亲天资聪慧,非常羡慕有钱人家的孩子能背着书包进学堂念书。</h1><h3><br></h3><h1 style="text-align: left;">父亲从小就崇拜有学问的人,教书先生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在父亲的心里就像一个个至高无上的神灵。我父亲放牛的那户雇主家,是个家境殷实的人家,他专门给自己的儿子请了个先生,在自己家里办起了私塾。</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每当父亲放牛归来,总是迫不及待的偷偷躲在旁边跟着私塾先生如饥似渴的学习文化。没有纸笔写字,父亲就折一截树枝在地上练习写字,外出放牛也不忘学习和练习写字。天长日久父亲竟然练就一手好字,就连私塾先生也夸我父亲的字写得好,但却为此经常受到雇主的打骂。饿肚子,吃不饱饭是常有的事。</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解放前夕,十几岁的父亲在同村人的引荐下参加了共产党组织的税收工作队,在地方上为前方的革命队伍征集粮饷。从那时候开始,父亲真正走上了一条革命的道路。</h1><h3><br></h3><h1 style="text-align: left;">在参加税收的日子里,父亲所在的工作队经常受到地方土匪黑恶势力的骚扰和恐吓,土匪经常向他们工作队的住地放冷枪。终于有一天,土匪的一颗罪恶的子弹打中了一名工作队员,父亲的一位本家哥哥不幸中弹牺牲。</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一九五零年,父亲参军入朝,为国出征,参加了史上著名的抗美援朝战争。在战斗最紧张激烈的日子里,父亲和远在家乡的四哥四嫂还有姐姐们通信联系中断了很长时间。哥哥嫂嫂和姐姐们都以为这个苦命的小弟弟在战场上光荣了,家乡的亲人们整天为他担心难过。</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父亲出生入死英勇作战,多次立功授奖。在战斗的间隙,将自己在地主家学到的那一点文化教给身边不识字的战友们,教他们写家书,有的战友写好的家书和入党申请书还没来得及上交就光荣了。</h1><h3><br></h3><h1 style="text-align: left;">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父亲从朝鲜战场上凯旋归来,那是父亲回国后第一次回乡探亲。在乡亲们迎接父亲凯旋归来的人群里,有一位刚巧来姐姐家走亲戚的一个年龄只有十七岁的女孩,这个女孩就是我的母亲。</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母亲从见到我父亲的第一眼起就爱上了身着戎装高大英俊帅气的父亲,并对父亲无比崇拜。从此母亲的心里就深藏进了父亲的身影,再也挥之不去了。女孩的心思总是藏也藏不住,时常会写在脸上。很快就被细心的大姨妈发现了,大姨妈对母亲说:“你和他的年龄相差了十一岁,身份上也悬殊太大,人家是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英雄,而你只是个普通的黄毛丫头,人家能看上你吗,再说父母也不会同意的”。</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但在母亲的一再坚持下,最终母亲说服了家里所有人,由大姨妈和我父亲的四嫂从中牵线搭桥。一年后,十八岁的母亲如愿以偿的嫁给了父亲。</h1><h1 style="text-align: left;">多年之后,母亲和我们说起与父亲第一次在大姨妈家里相亲时的场景,脸上还泛着幸福的红晕。<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我的母亲也出生在一个十分穷苦的农民家庭。我的外公外婆一共养育了四女两男六个孩子,母亲排行老三。外公外婆早年参加地下党,夫妻双双都是中共地下党的联络员。外公是地下党地下联络站的负责人,为此全家过着动荡不安颠沛流离的生活。由于叛徒的告密,当时的国民政府悬赏重金画影图形捉拿我外公外婆。</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由于对敌斗争形势越来越严峻,在不得已的情况下 ,外公外婆将四个女儿先后送人。我大姨妈十五岁就找了婆家,在婆家生活。九岁的二姨和七岁的母亲,还有八个月大还在吃奶中的小姨都送给了亲戚家做童养媳,大舅和小舅被我外公外婆带在身边。 </h1><h1 style="text-align: left;">母亲和她的姐妹们,被寄养在别人家的日子里,她们每个人都有着一本充满苦难和心酸的血泪史。</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我母亲去的那户人家有三男一女四个孩子,大的比母亲大一两岁,小的还在吃奶。小小年纪的母亲就每天负责给那个最小的孩子洗尿布,大冬天,滴水成冰,冰结的很厚。母亲的小手无力敲开冰冻,经常坐在冰冷的河边哭。</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有父母疼爱,而我却没人疼没人爱,我的父母你们在哪里?一边哭边敲打着冰面。等好不容易敲开冰面洗完尿布,一双小手已经被冻的肿成了两个小馒头,十根手指被冻成了胡萝卜。</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母亲日常除了带孩子以外,还需要放牛和做家里的杂活。七八个月大又白又胖的孩子背在母亲瘦弱的脊背上,一天背下来母亲累的腰酸背痛,母亲后背上的衣服都给那孩子抓烂了。</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母亲的成长,是一路伴着心酸和血泪长大的。母亲未来要嫁的那个男人因为小时候一只眼睛意外受伤,是个只有一只眼的独眼龙。随着母亲渐渐长大懂事,母亲心里就一直盘算着有朝一日逃离那个家和那个她不喜欢的男人。所以母亲经常借故帮大姨妈带孩子不肯再回那个家。我的父亲和我大姨妈是同一个村,所以才有了父亲和母亲的那次美丽的邂逅。</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母亲从心里崇拜父亲,也十分敬重和怜惜父亲。因为父亲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无家可归, 历尽了人间的风雪雨霜,尝尽了人间世态炎凉。母亲用她那柔弱的身体给我父亲营造了一个温馨温暖幸福的家。她爱父亲,从十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父亲的那一刻开始,父亲的身影就住进了她的心里,一直到现在。也许父亲和母亲的童年都有着相似的苦难经历,他们都十分珍惜这个这个来之不易的温暖幸福的家,父母十分疼爱我们姐弟五个。</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父亲常跟母亲说,他小时候虽然吃了那么多的苦,历经了那么多的磨难,但还算是个幸运的人。小时候在地主家,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没有被冻死饿死。最大的幸运是遇上了共产党,是共产党让他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参加了税收工作队,让他在那个集体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没有被土匪罪恶的子弹打死,在炮火连天的朝鲜战场上,在一个连队只剩下几个人的情况下依然能够幸运的活了下来,并且拥有五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和一个幸福的家,他说他感到非常的满足。</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父亲在工作之余回到家中,家里总是充满了父亲的歌声和我们的笑声。这时,母亲便做上几样父亲爱吃的菜,再为父亲温上一盅小酒。父亲伴着酒香喝着小酒开始唱京剧,父亲酷爱京剧,有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将《空城计》中孔明的《我站在城楼观山景》唱的有板有眼,非常好听。小时候的我们日子虽然过的清贫,但我们在父母的呵护下,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度过了一个无忧无虑快乐的童年时光。</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在母亲的讲述和我的印象中,父亲对母亲的感情非常深。全国解放以后,我那当地下党的外公和外婆双双走上了领导岗位,并且在政府部门担任要职。一九五八年,为党和人民出生入死,辛苦工作多年的外公外婆在反“五风”运动中一夜之间被打成了反革命叛徒。外公外婆双双从外地被遣送回乡监督劳动。一年不到,两位出生入死的老革命先后含冤而死。可怜的外公外婆,当年国民党花重金也没能要了他们的性命,却死在了远离战乱的和平年代。</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外公外婆去世后,留下了两个尚未成年的男孩,就是我的大舅和小舅。他们两兄弟成了没有父母疼爱的流浪儿,小舅舅因为受父母头上的那顶帽子的影响,终身未娶。母亲和她的兄弟姐妹们都成了叛徒反革命的狗崽子,在乡邻中抬不起头来,这个黑锅一背就背了二十多年(外公外婆在去世二十年后的一九七八年才得以平反昭雪)。当时我父亲也因此受到了牵连,生性善良耿直的父亲始终不离不弃的站在我母亲一边,并尽全力去接济我那两个可怜的舅舅。这在精神上和心理上都给了我母亲莫大的安慰与支持。</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父亲从部队回到地方后,在地方上担任领导工作。父亲平时工作很忙,几乎不怎么着家。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五个既当爹又当娘,承担了家里家外的一切重担。至今我还清楚的记得,母亲在生下四妹的第二天,就硬是拖着虚弱的身体起床为我们几个做饭洗衣料理家务。晚上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头晕目眩,颤抖着身体连爬上床休息的力气都没有。母亲生我们姐弟五个孩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坐月子。</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有一年发大水,父亲当时在抗洪前线指挥抢险,一连很多天没回过家。当时我们家的情况也非常紧急,随时都会有被淹的可能。那年我八岁,最小的弟弟才出生几个月。母亲守着我们,看着门外连天的大雨和到处白茫茫一片的大水,母亲默默的流着眼泪一筹莫展,当时母亲带着我们真的好无助好可怜。好在最后大水慢慢退去,我们有惊无险地熬过了那场灾难。<br> </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从小父亲就希望我们好好读书,将来长大做一名受人尊敬有学问的教书先生。可是,当时年轻气盛的我,做梦都希望能向父亲一样成为一名英姿飒爽的军人。而父亲的回答是,党员干部不能搞特殊化。父亲的一句话破灭了我的军人梦,父亲的耿直在我看来有些偏执和不近人情。我不能理解,对父亲一直心生不满。以至于后来我如父亲所愿当上了一名小学老师,但我的心始终没有安定下来。我在当教师两年后,还是放弃了教师的工作远走他乡了。我心里知道,当时父亲对我非常失望。</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为了弥补我对父亲的任性和不听话,我在单位努力工作,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并在工作中多次受到各级领导的表扬和表彰。我通过自身的努力,光荣的加入了党组织。但是我所做的这一切,却再也没有机会向父亲汇报了。</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一九八九年腊月二十九日,我父亲因长期积劳成疾,带着满身的病痛离开了我们。由于当时我忙于工作,直到父亲去世我也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这是留在我心里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父亲走后留下了我未出嫁的三妹和尚在读高中的小弟。母亲的天空塌了,一向坚强能干的母亲一夜之间伤心过度急白了头。家庭的重担一下子就落在了母亲一个人瘦弱的肩上,母亲为了供养弟弟上学,日夜辛苦劳作赚钱,其中辛苦没法展开细数。</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在父亲走后的第二年,小弟在高考中成绩优异。为了实现父亲生前的愿望,也为了将来不远离孤单寂寞的母亲,一向孝顺听话的弟弟毅然决然的填报了本省的一所师范大学,并以第一志愿被大学录取。三妹也在父亲走后的第二年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对象出嫁了。</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偌大的一个家,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最后只剩下了我母亲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连一个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那几年母亲在对父亲的思念中艰难的度过了一段极度伤心寂寞无助的日子。 </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弟弟从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到母亲身边,如父亲所愿当了一名受人尊敬的中学老师,弟弟现在已经是一所市级重点中学的优秀骨干教师了。<br> </h1><h1 style="text-align: left;">现在,我们姐弟五家都通过我们自己的努力过上了有房有车的富裕生活。只可惜,我可怜的老父亲没能亲眼看到他亲爱的孩子们今天的幸福生活,真是应验了那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h1><h1 style="text-align: left;"><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苦日子过完了,父亲却早已离开了我们,好日子来了,母亲也老了。在我父亲刚去世的头几年,我想父亲想的特别厉害。有时真想在梦里见到他,想和他说说心里没来得及和他说出的话。哪怕梦见一次也好,可是,直到今日我一次也没能梦到过父亲。我想对父亲说,我们姐弟五个相亲相爱,孝顺母亲。我们没有给您丢脸,我们继承了您的善良和正直,靠着我们自己的勤奋努力堂堂正正的立足在这个社会上。</h1><h3><br></h3><h1 style="text-align: left;">愿我历经磨难,出生入死的老父亲在天堂没有贫穷、没有饥饿、没有疾病、没有战争、一切安好。愿我的老母亲晚年健康幸福,快乐平安。<br><br> 文中大部分内容由母亲口述</h1><h1 style="text-align: left;"></h1><h1> 陈春玲写于2017年6月22日凌晨</h1> <h3>父亲去世快30年了,父亲的军功章和纪念章母亲一直细心保管至今。因为,那上面浸透过父亲的鲜血。</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