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过一次的青山迷谷(徐丽琴)

xusmile9

人是自然之子，无论怎样的社会化，总能被某个地方激发起与自然的亲近之情，总会有一处景观，切切地替人叙述被遗落前世的长于风中的典雅情怀。比如，席慕容在草原，三毛在沙漠。

初生的婴儿，所见皆在襁褓之畔。成年人，用眼睛和脚步来拓展世界。见过了的那部分，已知，为明；未见过的那部分，未知，为黑。此行后河，如同武陵桃源迷失方向的渔人，眼前豁然开朗的将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呢？

车从灰暗幽湿的天门峡隧道里颠簸出来，就看见巨大的石头顶着长草和灌木长在溪里，高大的红豆杉立于路旁，玉米叶子在阳光下闪着绿玉的光，还有兰，藏在野气十足的榛莽中。翻着白石头的溪谷，会在不经意间闪现，其实它们如影随行，一直都在。

一山放出一山拦，青翠的大山层层莽莽，无边无际。隐没于绿林之下的，是石的世界上，是沧海变作的桑田。应当从太空俯视，看见地脉如筋骨隆起，看见史前岩浆与地壳的战斗遗痕。青山层叠，深沉与广阔不是刻意的追求，是岁月长河里绵绵的等待与艰辛。777步的攀爬也好，手足无措的悬崖漫步也好，我们只能祈求这里的青山原谅我们如此轻浮的游荡。

"长桥卧波，未云何虹"，晃晃荡荡一座桥，架于两山之间。它逆着光，连着白云，白云又连着天际远山，远山之中流水汤汤。被云折射过的光，照着这片山峦，青嶂绿林全都透出安适的闲意。

过回望亭，上薄刀岭，我们立于青山之上。脚下的崖石刀削斧砍过一般，风声入耳令人不禁想起山里的神仙或侠士。杂石丛生的一小块山顶，曾供俸过猎神张五郎，猎人们曾虔诚跪地，向他祈求平安和猎物。清风淅冷，孤身四望，发现唯有此处离天最近，这让人不由得诚心萌发，双手合十：不认识的山顶神仙先生，请满足我一个俗人浅薄的愿望，让我平静，让我有追求就有得到吧！

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的妩媚来自于树。树是山的精魂，树在山野里燃烧着它们永不止息的热情，拂掠十里、百里，它们团团簇簇，盖住了这里的每一道山梁，主宰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在被人类遗忘的荒芜之地，成为最奢华的存在。

树们，从远古走来，带着她们原初的古朴的名字：辛夷花、梾木、细叶青冈、千金榆、盐肤木、火棘、匙叶栎、君迁子、卫茅、苦枥木、曼绸……这不是树，这应当是一群女子，汉或者唐，楚或者越，叛逆或者温婉。如同造物者所管辖的任何一种生灵，长在山间的树们其实在挣扎。它们在破碎的石壁上，抓住一点点土，虬曲挣扎，找准一条能透阳光的缝隙向着绝壁之外横斜而出。抚摸一棵百年老树，看不清根生何处，叶在哪里，仰望的只能是痂扭瘤结的粗杆，在潮湿和腥腻中，无数的青苔爬满它们静穆的枝干。

岁月悠悠，终有一颗孤寂的水丝梨成熟了，漫山遍野的水丝梨都成熟，熟到树枝再也挂不住它们，熟到经不起一丝儿的风吹，它们叹息一声落下，日子好长。日子好长，山也会摧，崖也会折，最后，一棵活得够久的老树，在狂荡的暴雨和肆虐的洪水中，历尽生命的最后一劫，倒下，成为小苔们角逐的战场和欢爱的乐园。

王维说"清泉石上流"。深山迷谷，是泉的天下。武陵渔人沿溪行，发现不为人知的桃源世界。溪流，也是通向霍比特人式童话世界的秘道吧？后河的谷底，端端然是流水世界。仙源泉的瀑流，飞花溅玉；玉龙潭的清水，明澈透亮。水沿着山脚，潺潺而行，在遇到的石头激出白浪。掬一棒清泉，就可以衔住泉的微凉和清寂，唇齿之间，泥、花、石、鱼、蛙、树的味道混成淡淡的甘甜。泉流深涧，温柔地冲刷着它经行的每一块石头。后河之水最终归于长江，大河的之端的涓流，如此卑微如此自然，如此地清澈澄明又艳光潋潋。

晨光曦微，鸟们带着苏醒快乐在喧闹，成群地长鸣，吱吱喳喳，振震起伏。童话般的小屋，树竟长在屋里。从高山上流下来的绿意，于是和房子连成一片。背竹篓的青衣人从屋里走出来，一只黄猫跟在他身后。他的身形如聊斋中隐士，转过矮墙，倏尔失于绿幛之中。这时候，忽然就明白，神话里的那些场景，不是想象而是存在，不是创作而是写实，是心中凸凹分明的那些神秘印象。

美女穿着长礼服照相，童心未泯的几个人把河面的锈渍斑斑的小吊桥摇晃得咿呀乱响。我在山脚空地上踏过笨拙的三步舞，漫过一次因害怕长蛇而止于山边的步，数过星点的灯火，欢欣于桌上原味的土豆和鲜虾糙米粥，在六月的天里，裹着薄被，沉入黑甜的梦乡。我们就是这样在后河的，单纯地如浮游的蜻蜓飞过。

障谷，小溪，清潭。赴一场山与水，树与鸟，清岩与石滩，泉流和鲜苔，虫吟和蛙唱的约会。内心里不曾完结的思念，化作一副古意的卷轴，在路转峰回处，一寸寸延展。而山间的桑竹、蜂箱、玉米地让人想起衣食的艰难，想起山民们艰辛生活中所包含的人生份量。

物我两忘，是山，是谷，是我。遇见后河就像邂逅今生仅见的一个完美世界，我想我或许就是那渔人，乘船而出就再不回头，却把转身的背影轻轻地留在山中迷谷的烟云里。

(图六、十一、十二、十三，来自同行的文友，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