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听到的父亲

刘醒民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是遗腹子,父亲走了五十天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关于父亲的一切,我都是从母亲和哥哥姐姐以及老家的街坊口里听来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当浊浪涛天的柳河象一群脱缰的野马,从闹得海奔腾呼啸而下的时候,下游的新民县高台乡立即变成了一片汪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里是柳河入辽的河口,涛涛的河面上,淤积了大量溺死的人和家畜,上下翻滚,仿佛不愿远走他乡。争扎出水面的树梢疯狂摇曳,仿佛是和它们挥手作别。接二连三倒塌的房屋冒起一柱柱黑烟,发出一声声巨响,仿佛是末日到来时野兽的哀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柳河下稍,十年九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洪水过后的高台乡,遍地淤泥、黄沙。惨白的阳光从破棉絮似的云朵缝隙间透过来,满眼都是白花花的盐碱……砭骨的秋风掠过,片片沙窝边上,茅草瑟瑟地抖动,有的沙窝下已结出了青色的冰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一身看不出本色的对襟夾祆,上面补丁摞着补丁。腰里紧紧絷着一根麻绳,似乎是想把衣服里的寒气都勒出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年蹲在退了水的田梗上,双眼迷茫地望着颗粒无收的庄稼地。随手捋来一根草梗,放在嘴里,无意识地嚼着。突然,少年好象决定了什么。"噗"的一声,把嚼烂了的草梗吐在地上,站起身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个少年就是我的父亲——刘东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因为离102国道较远,所以高台乡成了新民县最穷的乡。孤树子村离乡公所最远,所以是高台乡最穷的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十六世纪初叶,八旗兵攻陷了北京城。八岁的皇帝老儿福临,从盛京城出发走102国道去了北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时,102国道不叫102国道,叫"大御路",是皇帝老儿的进京专用线。皇帝出街,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所有人等一概不得违章通行,通行,杀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好在皇帝老儿也不常上路。要上,也是每年三九天的腊七腊八那几天。是不是皇旁老儿身体倍棒,经冻?此言大谬矣!其实是从新民到锦州这一段,当年全是沼泽地,无法通行,只有三九天,道路冻实心了,陷不进去了,皇帝骑马快速通过,确保安全。时间一长,皇帝老儿也嫌三九太冷,于是崇祯十四年和顺治八年两次从山东、河北拨大批灾民到这里填土修路。我的祖籍是山东德平,大约也是那个时候我的先辈从山东迁移到新民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孤树子村在高台子乡最北边,是兔子不屙屎的地方。村子里二三十户人家,大多数姓刘。我父亲这辈是"东"字辈,所以我父亲取名"东岭",字"晓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劫后余生的孤树子村房倒屋塌,树木七扭八歪,保持完好的只有我家的房子和村里可怜的几间摇摇欲墬的砖瓦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山东人善于使用最简单最廉价的材料建筑房屋。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每间屋顶只需五根椽木支撑,上面的覆草技术更是巧夺天工。经过碾压后的麦草,整理得顺溜而平实,层层叠压码在屋顶,不论多大雨也不论雨季多长,雨水只会顺着麦草表面流过,绝不下渗,而且无论多大的风都不会使草屋受损。这是个绝活,村子里会的人不多,我父亲是其中会这种绝活儿的一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的房屋在村子最东头,去年翻盖的,三重麦草,密密实实。光是准备麦草,父亲和爷爷就准备了三年。每天下地回来,爷俩就碾压麦草,晒干捋直,收藏起来,双手磨起了厚厚的老茧,数不清裂了多少道血口,记不清被麦芒扎破了多少回。终于有了可以遮风避雨,冬暖夏凉的小屋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是间一明两暗的房子,进门就是锅台,掀开门帘,一墙之隔的两侧都是卧室,东边卧室:一盘土炕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地上有张桌子、两个凳子和一张柜,客人来了只能坐在炕沿上,或上炕里盘腿而坐,坑上有一炕桌。这里住的是当年九十多岁双目失明的我的太奶;两边卧室的摆设与东边相同,只是少了一张柜,住着我的爷爷奶奶和我父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正在从村外往村里走,打老远就望见自家院子里有人在上窜下跳,那个人穿着一身破旧的东北军军装,嘴角上叼个早烟袋。端着一杆磨秃了准星的"汉阳造"往屋子里瞄来瞄去。由于长时间的蹦跳,一条腿上的绑腿已松开,一头已脱落到地。脑瓜子上的大檐帽的帽遮已斜到左腮帮子上:"妈拉巴子的!刘老大,你装什么大尾巴狼,赶紧把房子给我腾出来滚蛋!晚走一会儿我毙了你们!"咒骂声混合着"蛤蝮赖"的烟草味向父亲这边飘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一溜小跑进了院子,脸上陪着笑:"老叔。您看这是咋说的,让您老生这么大的气。您再宽限几天……"你也別装犊子,赶紧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叔"依旧不依不饶,"我他妈宽限你,你老婶宽限我么?没房子我咋娶你老婶?赶紧滚,別废话!"边说边把枪栓拉得"咔咔"山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拉枪栓的人是爸爸的老叔,也就是我的老爷。老爷从小招猫逗狗,好吃懒做,夜不归宿,输耍不成人。太爷去世得早,太奶管教不得。十多年前,老爷突然失踪了。有人说他耍钱输了还不起,让人弄死了。也有人说他认识了个老毛子的马达姆,去了俄罗斯。总之人没了,家里清静了许多。谁承想突然回来了。原来这些年他去奉天城里当了大头兵。头一阵子不知在哪儿搞了个寡妇,领回来要结婚。太奶说:"老小子能说上媳妇也是好事,你们成全成全他,我这把年纪也活不了几天了。"爷爷是个孝子:"老弟成亲,帮忙理所应当,可得容我几天,上哪找房去呀?""上奉天!"父亲斩钉截铁地说,"有福生城,没福生乡。今年庄稼绝收,光有房子有啥用?照样饿死。老叔不来闹,我也准备进城了。""可到奉天咋活呀?"一直没吭声的奶奶耽心地问。"我听去过的人说了,奉天城里咋的也比这儿好活,"父亲拍了拍胸脯,"有儿子在,你们放心吧!"主意已定,三人分头准备去了。父亲到院子里,用石磨磨了些杂粮面:奶奶连忙烧热煎饼鍪子摊煎饼;爷爷又把一些白面用杠子压了又压,做成了杠头。"杠头"又叫"山东小祸饼","山东小锅饼"和"山东大煎饼"所含水分极少,轻易不坏,是山东人祖传的逃荒食品。第二天,刚蒙蒙亮,三人洒泪向太奶告别,拎着"大煎饼"和"小锅饼",背着简单的行李,向北踏上了"大御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大御路上日夜有东北军的巡防马队巡逻,安全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三人风餐露宿,第三天中午进了小西门,来到了奉天城里的四平街。四平街就是今天的中街。刚进街口,父亲就看见有家"四合盛饭庄",门前贴个招贴:"招聘帐房先生负责日常收银和日常帐务业务"。于是父亲急忙在附近找了一家便宜的客栈,把爷爷奶奶安顿下了,自己洗了把脸,穿上过年时才舍得穿戴的青衣小帽,出门应聘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一会儿,父亲回来了,脸上喜滋滋的。爷爷奶奶异口同声地问:"咋样啊?""成了!"父亲兴奋地答道,"月俸两块大洋,包吃包住。""那可得好好给人家干活儿,得对得起人家的工钱"奶奶小心地嘱咐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两块大洋什么概念?资料记载;张作霖时代,两块大洋可置办盛筵两席:包括"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牛羊海底鲜"什么魚翅、燕窝、猴头、熊掌、海参、鮑魚、大龙虾都有;两角钱一袋洋面,三角钱做一件大布衫。诸位可能要问,你父亲何德何才,一个农民工,刚进城就受到如此青睐?其实诸位不知,当年奉天纱厂一普通女工,月俸8块。养一八口之家绰綽有余;东北大学一普通教授,月俸360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只读过两冬书。其实严格说不能叫"读"。当年孤树子村几家稍微有钱的人家,合资请了一位"老饱学"。南北大坑,书桌摆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开讲。父亲家没钱,只好在窗外偷听了两冬。后来这几家也请不起先生了,私塾就黄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在"窗外大学"里,学完了《四书备旨》和《珠算大全》等启蒙课程,又以超乎常人的自学能力,把珠算演练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经常有四邻八乡的大户人家,请父亲去做帐或查帐。所以父意进城前是做了充分的"调研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毛主席说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这就是辩证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坏蛋老爷实际上办了一件好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在"四合盛饭庄"的两年里,把帐目管得笔笔有宗,井井有条。深得东家的赏识,月薪很快由两元涨到了八元。爷爷在家享不住清福,自已偷跑出去当报童,每天卖《奉天日报》,一个月也赚个块八的,混个烟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四合盛"窗外有个地摊,是个江湖郎中摆的。白天来瞧病的摩肩接踵,络绎不绝。父亲闲暇时,常出去搭讪,时间长了发现,江湖郎中这活儿,看着挺瘦,吃着挺肥,月入竟达五六十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于是父亲也买了些中医书:《雷公炮制药性赋》《黄帝内经》《针灸学》《脉学》,日夜苦读。两年后,父亲辞了帐房。在皇姑区大保街与后地街交叉路口处的安民里,摆摊接诊。父亲只收诊费,患者自己凭方去药房抓药。治愈的人越来越多。于是父亲就由地摊转为坐医,开设了一家医药兼备的"益寿堂",与母亲结婚后,又扩展为"奉天华美中西医联合医院",当然这是后话。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皇姑区有座清昭陵,因为位于奉天城北,所以俗称北陵,当年为了从清原等地向昭陵运送木材等建筑材料,挖凿了一条运河,俗称"新开河"。挖河取出的土,堆成了陵后的隆业山。新开河向西流过北陵约五里许,有个村子叫沙河子村。沙河子村有个老祁家,老祁家有个二十多岁的大小子,人称祁老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天夜里,祁老大突然不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祁老大的老爹祁老汉慌了手脚,又是掐人中,又是喷凉水,眼见着祁老大只出气不进气,死了。到城请大夫的去了两个时辰还没信儿;请的大神先到了。大神左手驴皮鼓,右手霸王鞭,腰铃铛一扭登场了:"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鸟奔山林虎奔山,喜鹊老鸹奔大树,家雀哺鸽奔了房檐。行人君子奔了客栈,耍钱的哥们上了梁山。十家都有九家锁,只有一家门没关。扬鞭打马请神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请茅老道,二请李天官,三请铁拐李,四请小狐仙。诸神齐上马,赶赴鬼门关,截住齐老大,小命不能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大神跳得挺来劲儿,可祁老大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时突然有人喊:"大夫到了,大夫到了!"满院子黑鸦鸦的人群齐刷刷地闪出一条道来。只见一辆挂着气死风马灯的玻璃马车风驰电掣般的冲了进来。没等停稳,车上的人就跳了下来。大家定睛一看:来人三十多岁年纪,瓜子脸中分头,戴着一副秀朗水晶眼镜。中等身材,偏瘦。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哔叽西服,外罩一件白士林布的紧腰白大褂,脚登一双黑色的法国尖头圆皮鞋。手提一个漆有红白十字的檀木急救箱。从里到外的透着洒脱,干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是请的汉医么?"有人问。"这是联合医院的刘大夫,中西兼通!"有人答。来人正是我的父亲,奉天华美中西医联合医院院长,首席医官刘晓峰。,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病人在哪儿?快领我去!" "好!好!马上!马上!"有人边答边将父亲让进了里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把了把了把祁老大的脉,脉象已经没有了;翻开祁老大的下眼睑,用小手电仔细照了照,发现上面微细的动脉里,隐约还有血液在流动;就从急救箱的安瓶里取出一小片玻瑀,放在祁老大鼻孔下,隐约看到些白雾。"还活着,有救!快取碗温水来!"父亲把"冠心苏合散倒进温水里,搅匀了给祁老大灌了下去。约摸一分钟不到,只听祁老大的喉咙里咕噜一声,眼晴睁开了,满脸疑惑地望着大家:"我这是在哪儿呀?" "在你自己家里,你没事了。"父亲微笑着作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沙河子村是一个盛产蔬菜的村子,家家户户,自产自销。老祁家总是到小西边门外一个叫"大井沿"的地方去卖,熟人熟路,好产好销。可是最近日本人在"大井沿"盖了幢洋楼,开了家什么"大东亚富士自转车洋行",把卖菜的地全占了。祁老大再卖菜就得进城里,多走好几里宽枉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卖完菜路过"富士车洋行",祁老大心里有气,就忍不住冲着洋行大门"呸"了一口。哪承想这几天上火,喉咙里不清爽,劲又使大了,一口黄痰就飞出去了。芝麻掉到针眼里——巧了,洋行门口正站着一个又粗又肥的日本矮胖子,穿着一件又宽又大的日本和服,就象一条大裙子。风一吹,下摆舞起来,正好接住这口痰。"八格,你的卫生的不讲,死了死了的!"说着这日本胖子从裤档里摸出一把王八盒子,冲着祁老大脑袋就是一枪。祁老大头一偏,没打着。祁老大甩下扁担和菜筐,撒丫子就跑。这日本胖子边追边吱哇乱叫,惊动得小西门警察分所的黑狗子也跑了出来追。一时间枪声大作,子弹乱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祁老大年轻,眨眼就跑回了沙河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祁老大到家后心里有点堵,也没在意,倒头就睡了。到了半夜不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妙手回春,祁老大捡回了一条命。此后的半个世纪里,祁老大进城必到我家送菜。给钱说啥也不要,祁老大说:"刘先生是我的再生父母,多少菜也换不回我的一条命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光阴似箭,除了"三年自然灾害",祁老大的菜一直送到了一九六八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毛主席说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在一定的条件下,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这就是辩证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祁老大一口黄痰,差点没被日本人追死。这在沙河子村妇孺皆知,传播了几十年。文革中,贫宣队挖掘出这一具有民族气节的英雄事迹,请祁老大走乡串村作忆苦报告。祁老大成了名人,再也没有时间给我家送菜了。六八年底祁老大进革了,成了公社革委会委员,生产大队大队长兼党支部书记。这一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十一中学去的是昌图县三江口,姐姐嫌远不愿去。恰巧这时祁老大路过我家,不是送菜,是坐着"小北京"给一单位作报告回来,到我家看看。知道了姐姐的情况后,向公社革委会汇报了父亲救他的"英雄事迹"。公社特批姐姐到沙河子大队插队落户。派出所只是在我家户口薄姐姐那页上加盖了一个一寸长两分宽的条形章"农业人口",上山下乡就完成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紧急出诊,抢救新六军一名连长的太太……</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九八八年的夏天,一天,一对儿头发花白年逾花甲的老人,找到了我家。见到我母亲,纳头便拜。母亲一愣,忙问何故。女的抬起头来说:“我是素玉呀,大姐不认识我了么?”母亲定睛一看:“噢,原来素玉呀。这么多年,你还好吗?”“好,好!”素玉噙着满眼泪水激动地回答。“这位是……”母亲指了指旁边那位白发苍苍的老翁问道。“他是张象辽啊!”“张象辽?”一句“张象辽”把母亲带回到了四十年前那个风雨如晦夜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四十年前的一个秋夜,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母亲从梦中吵醒:“华美医院吗?我们这儿有位产妇,难产,请你们赶快来一趟!”“你们的位置在哪?”母亲问。“小北横街!”对方答。“那你们送过来吧。”“产妇大流血,没法挪动。还是你们过来吧”对方恳求道。“那好,你们到路口接车,半小时后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胎儿难产不外乎三个原因:一、产力不够,二、产道不畅,三、胎儿问题。当然临床时具体鉴别,还需要丰富的经验,实在不行,最后采用剖腹产。父亲除了熟练地掌握传统中医外,对中医外科也十分内行。中医外科由来巳久,如华佗为关云长刮骨疗毒,要为曹操开颅治头风,都是中医外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坐堂,母亲是药剂师;父亲做外科,母亲是护士。父亲和母亲只用三五分钟,就准备好了必需的药品和必要的手术器械,登上了门前的马拉洋车,绝尘而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小北横街是个丁字路,还没到近前,就影影绰绰地看见路口等着个人,昏黄的路灯光照在身上,影子拉得老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路边一处四合院的小偏厦里,父亲和母亲见到了产妇。十八九岁,梳着一头油黑的短发,鸭蛋脸,还有几分稚气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一床湿漉漉的被子斜盖住上身。羊水混合着血水淌了一地。胎儿的头顶已产出,属于交骨未开。无须施行外科手术。父亲吩咐母亲调一剂“开骨散”灌服。约摸五六分钟,一男婴呱呱落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产婆呢?”父亲问。“产婆下午来的,折腾到半夜也没生下来。怕出人命,钱也没拿就跑了!回答的是产妇的女同事张老师,带着哭腔答。“你是她的家人么?”父亲接着问。“不,我是她的同事。韩老师是从家里逃婚跑出来的。”“他男人呢?”“他男人是当兵的,随队伍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原来这位产妇叫韩素玉,十九岁.黑山县小东镇人,是当地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家里是开油坊的,挺有钱。小时候,他父亲与当地一大户人家订了娃娃亲。十六岁那年,人家要来迎娶。素玉寻死觅活就是不嫁,被家里锁进柴房,等候第二天新郎上门。半夜里素玉砸破后窗,跑了。一直跑进奉天城,从此小北横街顺城小学里,就多了一位天真活泼的教国文的韩老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韩老师办公桌对面是位教数学的女老师,姓张,辽阳人。大韩老师两岁,处处关心照顾韩老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突然有一天,办公室里来了一位国军军官,身材魁梧声若洪钟。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头戴一顶美式大檐软帽,穿着一身笔挺的马裤呢制服,腰紥一条三寸宽的牛皮武装带,枪套里插着一把勃朗宁手枪,脚登一双黑色的美国小牛皮军靴。往那一站,英气逼人。"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哥哥张象辽,新六军的。刚从缅甸移防到沈阳。”"这是我的同事韩老师。"张老师顺手指了指韩素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欢迎,欢迎,抗日英雄啊!”韩素玉象老熟人一样的招呼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不知为什么,韩素玉对张象辽总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快请坐!”“不麻烦了,昨天去辽阳老家,顺便给妹妹捎点红枣过来。韩老师也帮忙尝一尝。”张象辽边说边把一个柳条筐放到桌子上,“队伍上忙,我得赶紧回去。”“那好,别耽误了公务,有空再来。”张老师说。“好,那我就告辞了”张象辽说完,开着美吉普一道烟似的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新六军是中国远征军中的王牌军,曾被蒋介石表彰为“山地虎”。当年在缅甸的昆仑关战斗中,歼灭日冠4000多人。一九四三年在印度蓝拇伽营地,受过全盘西化的严格军事训练。具有很强的山地丛林作战技巧。军官不打骂士兵,不克扣军饷,医疗设施齐全。是全中国最精良的部队。当时沈阳的女学生都以嫁给新六军军官为荣。当时盛传“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新六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怎么还有个新六军的哥哥呀?”韩素玉满脸绯红地问道。张老师一看韩素玉的脸色就明白了八九,打趣道:“你也想有一个新六军的哥哥吧!”“你坏!”韩素玉娇嗔地说。“我正要向你介绍我这个哥哥呢,不好意思啦?那我不说了。” “不吗,你说吗,你说吗!”韩老师微低着头,两手扯着自己的衣角,扭动着腰身,腼腆地说。“好!那我就说。”于是张老师就从哥哥为什么叫张象辽讲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哥哥原来名子叫张武,是父亲起的。因为张武与张五同音,类似于张三李四一类的名字,太俗气。哥哥从小就崇拜《三国演义》里的张辽,一身武艺英勇无敌;又因为生在辽宁辽阳,所以改名为“象张辽”。“咯咯咯咯”韩素玉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不是把姓也改了吗?”“是呀,哥哥也是这么想。于是就把“象”字挪到了中间,就成了现在的张象辽了。“七.七”事变时,哥哥正在辽阳县立中学读书,为了救亡图存,就和几个同学偷跑到国统区投军去了。后来组建远征军征招大量的学生兵,哥哥又随军去了缅甸。昆仑关一战,整个阵地都打光了,只剩哥哥一个人,挡住了日军一个中队的进攻。后来清理阵地时发现:仅哥哥一个人就击毙了日寇八十七人。战后,哥哥从一个二等兵,直接提升为大尉连长。听到这儿,韩素玉的眼睛都直了,对英雄的崇拜溢于言表,连连惊呼:“太了不起了!太了不起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久,韩素玉和张象辽两颗年轻的心就贴到了一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听到这里,父亲沉吟了一会儿。对母亲说:“这样吧,咱们家不是还有间空房子吗。把产妇带到咱们那儿去住上一个月。这儿的条件太不适合产妇了,住下去会出危险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就这样,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韩素玉在我家住了一个月后,带着白白胖胖的小宝宝回家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万万没想到,就是这样普普通通的一件事,给我家带来了塌天大祸。二十年后,“革命群众”揭发我父亲母亲救过国民党军官太太。每天早晨,在别人跳“忠字舞”时母亲必须向“伟大领袖” 鞠躬请罪……</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时跪在地上的张象辽已泣不成声,母亲连忙把他扶起来。老泪纵横的张向辽哽咽地说:“当年我随队伍走后,遇见解放军就连连败北,从“山地虎”变成了大病猫。一直从营口退到海上,从海上退到台湾,那真是千里大溃退,兵败如山倒啊!在那个两岸敌对的日子里,如果与大陆联系就会被冠以‘匪谍罪’记忆中的地址已成为历史,返乡探亲是难如上青天的请求。于右任老先生的诗,道出了我们的心里话‘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张向辽抹了一把老泪“多少年来,我以为只能客死台湾,再也见不到素玉了。我对不起素玉呀!我带来了300万新台币做为补偿。”停顿了一下,张象辽继续说:“来了之后,才知道素玉还给我生了个宝贝儿子。才知道了你们的大恩大德。”张向辽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一摞钱来,惭愧地说:"大姐,这是五十万台币,实在拿不出手,来得仓促,只带这么多,请您笑纳。母亲笑道:"古人说’善欲人知,不是真善’,当初我们救素玉,只是尽医生之责,绝无非分之想。您也是读书知理的人,请不要破坏我的初衷。" "也好,大恩不言谢,咱们日后见!",之后,三人又唠了些家常,洒泪而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治病救人的故事不胜枚举,篇幅所限,只能举其一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吹打弹拉无所不会,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我们兄妹只能望其项背,无一人能追其脚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是累死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五十年代以前出生的"老沈阳"或许会记得:皇姑区雪恥大街(今华山路)111号,是一幢漂亮的巴洛克式建筑的水泥洋房。房顶上盘距着六匹与真狮同等大小的雄狮塑象:有仰天长啸的,有回首咆哮的,有跃身扑咬的,有站立如人的……个个栩栩如生。这就是华美医院租借的院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幢洋房的主人。是国民党的一个大财阀。一九四八年,当人民解放军兵指沈城的时候,这个大财阀急于逃往台湾,强迫父亲买下这幢房屋,否则立即搬出,而且必须是黄金交易。迫于生计,为了全体员工的饭碗,当时医院仅厨师就有九人。父亲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物品,并举债三两黄金,总计六两黄金,买下了这幢房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此后的三年里,父亲为了还债,日夜出诊,终于累倒在手术台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九五一年二月初二,一代医星溘然殒落。父亲走完了他四十四年短暂的一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天堂里的父亲,您安息吧!</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肖子 : 醒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丙申年正月十四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于三亚濡沫居</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