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忆父亲

罗斯

父亲节忆父亲 罗斯 父亲离开我们九年了。九年，是一个不短的时段。每每逢年过节，全家人欢聚一堂，也只有母亲，会在父亲的遗像前上一炷香，说几句话，告知家里的近况，祈望父亲保佑全家人幸福安康。也只有每年清明，去给父亲上坟的时候，我们才会在坟前作几个揖，说几句希望父亲保佑儿孙、重孙的话，过后也就淡忘了—— 不过很奇怪，全家人，也似乎只有我，常常梦见父亲！每次梦见父亲过后，我都会告诉母亲。却都招致母亲一通埋怨父亲的话：“我跟着你辛辛苦苦几十年，服侍你一辈子，为什么就不托个梦给我呢？！” 梦中，父亲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醒来后，脑海中还不断萦绕着他生前的一举一动。不过，一种念头常常挥之不去：我，亏待了父亲！ 父亲个子不高，也许是因为他是人群中的矮个子，所以他一生中几乎没有什么出人头地的地方。他二十来岁参加粮食部门工作，在单位，并不显眼。单位方方面面的好处，他都得不到。直到退休，他也不过是一个副科级的科员。不过，比较他原来的同事，他又好像常常受到重视：开始是镇上的粮店的一个普通职工，后来却被调入大米厂当采购员，随即被县粮食局选拔，到县里的大米厂管采购，再后来又被调到粮食局，专门抓供销方面的工作。一直到退休，尽管没给他一个领导职务，却也比原来的那些同事，工资待遇乃至名气好了很多。 父亲在家里也是没有什么地位的。由于母亲非常能干，在家里说一不二，家里大事小情，父亲都几乎插不上话。就连一直跟随我们家生活的外婆，都常常对父亲侧目而视，甚至嫌他吃菜吃得多，洗澡太久浪费水...... 父亲不会做家务，在家里除了扫地，就什么也不做了。偶尔能够煮一碗面，那就是非常难得了。记得有一次，家里的玻璃烂了，母亲买来新玻璃，要他装上。他拿来锤子、钳子，左锤右锤，弄了好半天，哗啦一声，玻璃烂了！连手都划出血了。一气之下，他把锤子钳子一扔，碎玻璃也不管了，冲出了门。 他几乎不管家里的吃喝拉撒，微薄的工资，交给母亲，就万事大吉了。我们一家，开始五口人，后来七口人，全靠母亲一手把持，还经营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记得有一年快过年了，他在外地，那时候买肉很困难，他答应母亲，今年过年的猪肉，他买回来。那时候过年，猪肉可是一家人不可或缺的餐桌重头戏，我们家每年少则十几斤，多则几十斤。但是等到三十年关他回家，一两肉都没有！只买回来几十个鸡蛋。气得母亲一个年都没有好脸色。 还有一年，由于物质紧张，猪肉供应都是凭票。母亲交给他十斤猪肉票，要他去食品站把猪肉买回来。还一再叮嘱：“今年过年，就这十斤肉，你记得选好的哦”。他满口答应，结果回来却两手空空！原来，他买好猪肉，见一群人在看什么热闹，他放下装猪肉的篮子，挤过去看了看，猪肉连篮子都给人家提走了！当时母亲那脸色啊，简直就要和他拼命了！我那时候已经十几岁了，虽然心里也愤愤然，但也只能尽量平复心情，劝慰母亲：已经没了，再吵再闹，也找不回猪肉了，反而弄得过年不愉快。母亲一是因为我的劝告，二是因为过年了，全家应该和和气气，开开心心，也就强行忍了下来。这一年过年，全家几乎没有猪肉吃，也没人提这个茬。 父亲的家庭成分不好，因为从小过继给逝去多年的伯父，他被定为了“地主”成分。为此，他在文革中常常遭批斗，还被贬到一个偏僻的乡粮站去工作。也因为此，我被剥夺了读书的资格，既不能被招工，也不能去参军。当时，我非常恨父亲。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不会混得那么惨！十几岁的人，就到处去做小工，搬石头，抬预制板，挑砖、挑煤碳.....前途无望，生计艰难。为了改变命运，才十五岁的我，就让母亲领着，跑到老家，与村里、大队、公社的各级领导理论，希望改变父亲的成分，让我有出头之日。结果，乡里除对我赞许有加外，成分问题却毫不松口！回来后我还不死心，为他写申诉状，也不知道写了多少年——当然，毫无结果！ 也许是他在单位、在家里都过得比较压抑，也许是天性如此，父亲很少笑颜，脾气粗暴，常常冲我们几个孩子发火。对我们兄弟姊妹，几乎从未直接表达过爱，也从未给予过肯定和赞扬。在我当时的印象中，他既没有在生活上关心过我们，又没在学习上过问过我们。 记得我八九岁时，有一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到他办公室，问他要钱，他不给我就死赖着不走。结果，给他封头封脑一个大耳光，打得我脸上五个手指印，一个星期都没消！还记得有一次，老二和小妹打闹，结果他拿着刀要砍了老二，连追几条街！ 我从小就算个有志向的人，几经打击和磨难，也落得一个不靠天不靠地，靠自己闯出来的个性。因此，我自己看机械、电器方面的书籍，先后在居委会开办的小小的碾米厂、翻砂厂、机电厂打工。后来随波逐流，下放农村。又学习乐器，学习作曲。当我第一次在家人面前拉二胡时，父亲不是赞许，而是说：“我看人家都能够一边拉一边唱呢！”言下之意，你这算不了什么。 当改革高考，我的班主任老师，专门为我寄去复习资料让我参加高考时，他嘴里不是鼓励，而是说：“你考得上啊？”当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粮食局后，他打个电话告诉我：“你报考的那个学校，寄来了一个表，你回来看看吧。”待我急匆匆的赶回家一看：竟然是录取通知书！一个改变我命运的通知书，一个足以光宗耀祖的、让他脸上有光的通知书，他却看得那么淡然！ 他是对子女不够在乎吗？他是对名誉、地位太不在意吗？他是对金钱、物质不屑一顾吗？后来我想想：其实不然！从给我和老二起的小名“宝宝、平宝”上就可以看出，他是非常非常爱自己的孩子的。或许，他只是缺乏直接表达的习惯；或许，他觉得自己缺乏关爱的能力：或许，工作、生活的重压让他无暇顾及。记得我没有书读、又找不到工作的时候，有一次出差回来，他带来一个人，那人说得天花乱坠，信誓旦旦的表示：能够帮我招工。当时全家人如遇活菩萨——后来才知道，那是个骗子！ 记得我上大学以后，他偶尔出差去看我，没什么话说，直接拿五块钱给我用。我知道，他的钱基本上都交给母亲维持家用了，身上的零用钱少得可怜，给了我五块钱，说不定他已经囊空如洗。包括后来有了孙子，他都常常背地里，把自己的零用钱拿给孙子。到后来有了孙女、外甥，他更是特别护犊，每日接送孙女上学，谁要是说外甥的不是，他就会跟人急！ 待到后来，我毕业当了老师，二弟入党当了会计，三弟参军提了干，他都常常在人前炫耀，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再后来，我在社会上小有名气，还偶尔在电视里面露面，二弟做生意也颇有起色，三弟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妹夫也是武警干部.....几个子女的同事们、朋友们，都对他敬重有加，他更是觉得身价斐然。 过去家里经济拮据，他似乎对生活要求非常低。一年到头攒点钱，才给母亲买一件衣服或者一条裤子。后来生活渐渐好了，也就张罗着添置电视机、洗衣机、冰箱等等“高档”的家用电器。自己也穿戴得整整洁洁、仪表堂堂。到后来，连工资卡他都“据为己有”（以前都是母亲管着他的工资卡），任意“挥霍”。加上还时常有子女们孝敬一二，他更是大有了颐养天年的架势。记得在他六十岁生日时，我为他写了一副对联：“高年立德树，教子亦文亦武；甲子添福花，育孙有女有男”，让他更是红光满面喜笑颜开。 看到父亲一天天心情大好，而且有了尊严，有了骄傲，我们打心眼里高兴。然而，我们却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父亲很早就戒了烟，不喝酒，不喝茶，不会打牌、下棋，几乎没有任何爱好，也几乎没有任何朋友。唯一的精神生活，就是天天看报，了解时事，待我们一回家，他就大发牢骚，品评时事，贬责社会，说得愤愤然。然而，我们却对他满是讥笑，甚至和他争执，弄得他下不来台。 几十年来，父亲习惯了在人前逆来顺受，在家里也对母亲言听计从。到老了，突然有了尊严和自信，就对母亲和孩子有点颐指气使了。所以，发脾气的频率越来越高，常常和母亲吵架，逢年过节也不放过。母亲呢，习惯了几十年的说一不二，也丝毫不会放让。所以，两老经常闹吵得鸡飞狗跳。一旦吵架，母亲就会打电话给我，我就得立马赶过去劝架。有一段时间，我一听到电话铃声，心里就会咯噔一下！实际上他们的大多数吵架，都是些无厘头，对母亲的指责更莫须有的。一旦我去了，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对父亲斥责一通！竟然有一次，父亲气得离家出走，一个人住在酒店好几天，我们也没去找！ 其实，这就是我们忽视了的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现在想起来，如果当时注意了这个问题，父亲一定可以活得长一些。 父亲终于病倒了，本来都是些老年人的常见病，却因为他的老年痴呆症，不能配合治疗和锻炼，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后来连路都走不了，躺在床上长达四年之久！再后来，他终于撒手人寰，离我们而去了！他走的那一天，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用手轻轻的抚着他的脸，为他合上眼睛的那一幕！现在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从那一刻开始，我心里就总是萦绕着一个念头：我愧对父亲！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没对我提出过任何要求，别说一些小事小情，就连家里两次买房子这样的大事，都是母亲向我们提出来的。是他觉得自己在子女面前说话没有分量呢？还是他不忍心加重子女的负担呢？不得而知。回想与他生活的几十年，我真不知道为他做了什么！也许，我曾经因为给他长了脸而骄傲；也许，我还为给父母买了两次房子而自豪；也许，我曾经带他们去过一些玩的地方、吃的地方而聊以自慰；也许，我还因为他重病时，为他端茶送饭、服侍在床而心安理得.....但是，这一切，能够抵偿我对他的忽视、轻视和漠视吗？不能！！就因为这样的一个心结，从他去世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在心里自责不已，后悔莫名！我不知道他临走时，对自己的一生是否满意，对自己的子女是否满意。每每梦到他，他都没有给一个明确的答复。 但是我知道：父亲是男人，尽管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男人，甚至是一个毫无建树的男人，但是他和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样，也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没有一个男人，愿意窝窝囊囊的过一辈子！作为儿子、作为男人、作为父亲的我，这种体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深！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一定给父亲应有的尊重和敬仰！ 每每想起这些，我脑子里偶尔会萦绕两个镜头：一个是，我用简陋的手动卷烟机帮他卷烟。另一个是，他喜欢吃盘龙，自己又不会剥，我就把一根根黄鳝，抽出内脏，一条条的送到他碗里..... 只不过，我永远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子欲孝而亲不待！ 哦，我可怜的父亲！ 写于2017年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