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父亲病中札记

秀夫

<h3> 一<br></h3><h3><br></h3><h3> 这是一篇久久无法落笔的文字。</h3><h3> 在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平安出院后,父亲回到乡下老屋已经整整五个月了。我没有一天能安静下来,心中有如刚搬走一座大山,又压上重重疑虑的石头。我为能把父亲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而欣慰,又为父亲面临的病痛而忧伤。</h3><h3> 父亲出院后的连接好几个星期天,我都会回乡下去,坐在他的床边,给他喂水、喂饭,不停地又小心翼翼地问他一些问题——关于家族,关于家世,关于苦痛,关于这场病难背后的纠结。我怕错过了时间和机会,在来不及把一些在他看起来无关紧要的陈年往事捞起、放进家族记忆之前,父亲会突然撒手西归。许多年来,这算是我们父子俩说话最多的日子。</h3><h3> 大病后的父亲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白发丛生,他长叹连连:"要是死了该有多好,省得害我的儿女们这样牵肠挂肚……"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已超然世外。</h3><h3><br></h3><h3><br></h3><h3> 二</h3><h3><br></h3><h3> 5月18日仿佛是一条分界线,我的父亲分别站在两边。</h3><h3> 一边是我熟悉的父亲:虽然慢性病缠身,但他依然乐观、豁达,每次回去看望的时候,他总在农田里劳作。我清楚地记得他的笑容——从不放声大笑,总是腼腆地微微在嘴角展开,然后"嘿嘿"几声。他74岁的高龄,在一个儿子的眼中并不重要。尽管我知道,总有一天,父亲会消失在孩子们的视野里,最终成为家族纪念的一部分。但这之前,我坚定地相信,这样的日子依旧遥远,我和父亲相处的日子还有很多;</h3><h3> 另一边的父亲,是我在飞车赶到乡下老屋的途中。这时的他,已被哥哥和弟弟从老屋抬出来。先期赶回家的弟弟、妹妹,把他抱在怀里。他躺在一堆棉絮上,双目紧闭,全身抽搐,大口大口地喘气。在通向生存或者死亡的路上,他已无力挣扎,像一根软塌塌的棉花条,被轻轻地搁在奔往市区医院的车上,朝着生死未卜的方向。只剩狂乱的心跳,仍在胸腔奔突。这是他唯一能和这个世界发生联系的所在了。</h3><h3> 这时候,我看见的父亲,是最无力、无辜、无助的父亲。</h3><h3><br></h3><h3><br></h3><h3><br></h3><h3> 三</h3><h3><br></h3><h3> 父亲病危的消息突如其来。</h3><h3> 18日周五,晨7时25分,已经起床的我正准备去单位。35分左右,手机突然响了。在乡下的哥哥打来电话,他语气急促:"快回来,爸爸不行了。晚点恐怕就见不着最后一面了!"恍若晴天霹雳,我被这个电话震晕了。我定了定神,电话那头的声音的确是哥哥的。"爸爸怎么啦?"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它变形扭曲,陌生而颤抖。"早晨妈妈起来做饭,发现他躺倒在床上,估计是服了过量的安定。现在已经人事不省,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你们快回来吧!"</h3><h3> 服用过量的安定?!我知道,父亲有风湿腿颤的老毛病,为了睡得安稳,近两年一直在吃一种叫地西泮的镇静药,每次一到两片。但如哥哥所说的过量,并危及到生命,那应该是另一种情形了。父亲是不小心误服,还是自己想走向绝路?我的思绪一片混乱,但逻辑还算清楚,我被这样的猜测震惊了,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就在之前的周三下午,我和父亲还通了电话,并约好周六去看望他。在电话里,父亲语气平静,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他告诉我他和母亲的近况,还有小姑妈的丧事。我仔细询问他的病情,父亲只是说:"胃疼得睡不着。最近服三片地西泮也止不住(痛)了"。我在电话里答应周六给他带些胃药去,然后考虑是不是近些天带老人家到市医院里,再全面检查治疗一下。</h3><h3><br></h3><h3> 四</h3><h3><br></h3><h3> 父亲命悬一线。</h3><h3> 我一边急忙收拾,一边电话给我的好朋友,让快点弄辆车来。</h3><h3> 在等车的间隙,我联系上同住在城里的弟弟,并和哥哥那边保持着联系。接通弟弟的电话,他也在赶往老家的路上。从哥哥那边时时传来的消息显示,父亲的情况很不好。我急切地要求让他们把父亲送到医院来,或者我直接叫上救护车回去。这时,家里已哭声一片,乱作一团,哥哥在电话里回复说,按照农村的风俗,老人是不能死在屋外的。</h3><h3> 落叶总要归根,看样子亲人们已经在为父亲准备后事了。</h3><h3> 我一边火急火燎地驱车赶往乡下,一边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劝说家人,保住父亲的生命比什么都重要,现在送医院是唯一途经。</h3><h3> 电话那头每次的回应都是:"你回来了再说。"这时候,我感到了风俗的强大力量,它如同一块可以吸纳一切的海绵墙,面对要抢救亲人的呼喊,面对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即使你用尽全身力量冲撞,也会毫无声息地弹回来。</h3><h3> 焦急、绝望,浑身的无力感。在飞奔去乡下的路上,我只能不停地祈求,期望老天给父亲的时间长点、再长点。</h3><h3><br></h3><h3> 五</h3><h3> </h3><h3> 快接近老屋的时候,我遇上了送父亲去医院的车子。先前赶回去的弟弟,和我一样坚持已见,把还有一口气的父亲弄上了车。我急忙电话联系医院急救室,回应说护士和推车在急救室外面等着。在急救室进行初步检查后,父亲被紧急送往住院部十楼的ICU病房。病房的门被关上了,父亲消失在一片白色之中。</h3><h3> 我看了下手机,时间是8点40分。从早晨到现在,一直紧绷的神经得到了暂时的舒缓。突然觉察到,医院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住院部、诊断室、治疗室、走廊里,甚至过道旁,到处是行色匆匆、心事重重的病人和家属。这些平常没有注意的场景和细节,在和自己发生联系后,一下子就那么鲜明地跳了出来。</h3><h3> 天空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如同心中的忧虑,布满苍穹。早晨的街道上,人群依旧熙熙攘攘,川流不息。</h3><h3> </h3><h3> 六</h3><h3><br></h3><h3> 住院部十楼。ICU病房门外。</h3><h3> 几条冰凉的铁椅子上,挤满了愁眉苦脸的家属。到这里来的病人,全是在生死门槛上徘徊的重症患者。</h3><h3> 每天下午3点后,医院只允许家属有二十分钟探望时间。为了这二十分钟,我、哥哥、弟弟、妹妹、妹夫、弟妹、侄儿侄女们等一干人,要在门外忧心如焚地等上一天一夜。</h3><h3> 这时候的时光,度日如年。挤在这狭小角落的病人家属们,小心翼翼地相互打探、询问,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人们都萎缩在自己的内心里,沉默有如长夜。</h3><h3> 偶然门开,医生叫到家属名字时候,每个人心中都会猛地"咯噔"一下。这扇薄薄的门,隔着阴阳两界。这些天来,每次听到一片爆发的哭声,我就明白,门背后有个生命,从此在这个世界永远消失,不再回来。</h3><h3> 然后,同样,隔一片小小的门,一片小小的白布,盖在逝者的脸上。他(她)放在隔壁的走廊上,等待冥车的到来。</h3><h3> 哭声往往突如其来。父亲住在这里的五天五夜里,这样的哭声响起了七、八次。</h3><h3> 逝者中,有因琐事跳楼的18岁花季少女;有因打工从高空坠落的农民兄弟;有因车祸而辗转治疗终抢救不回的老年夫妻……</h3><h3> 来这里的家属,每每少言寡语。只有在逝者离去后,他们仿佛突然放下了什么,在抽泣的余声中,讲述起逝者背后件件血泪斑斑的人生故事。</h3><h3><br></h3><h3><br></h3><h3> 七</h3><h3><br></h3><h3> 我不知道父亲这辈子究竟经历了多少人生的伤痛和绝望,但我知道,这回一定是他最伤痛的一次。</h3><h3> 第二天下午3点,经历了三十多个小时的漫长的、揪心的等待,我站在父亲病床边。</h3><h3> 同去的有我的兄长和弟弟。我们穿了医院准备的蓝色大褂,戴着口罩。我的妹妹、妹夫、侄儿侄女们,隔着门,远远地看着安放在外屋的监视器。</h3><h3> 父亲躺着,双目紧闭。手上、脚上、胸脯上,到处缠绕着各种管线。围绕他身边的各种仪器,曲线波动。连接在嘴里、鼻孔里的气管一端,呼吸机在有节律地上下起伏。</h3><h3> 这一切告诉我们,父亲还没有喘完他最后一口气。我们无法预测,靠这些冷冰冰的机器的帮助,父亲是否可以再次回到自主呼吸的世界。</h3><h3> 我俯下身子,尽量贴近父亲的耳朵,一声声不停地呼唤着。父亲意识模糊,没有任何反应,比昨天我见到他时更糟糕。对于儿子的呼唤,父亲或许听得到,或许根本无从感知。在医生的指导下,我使劲掐他脖子下的肩胛,他的右眼微微眨动了一下,仿佛是对生命痛感的回应。</h3><h3> 环顾四周,满眼的白色背景,满眼是躺着的戴着呼吸机的病人。在安静的病房,呼吸机此起彼伏,声音很清晰地传导过来。我的内心突然充满了悲戚、忧伤,在莫名的压迫下,油然生出一丝丝恐怖来。</h3><h3> 这时候,只有父亲这小小的一眨眼,如同一束火苗,照亮了这间人影憧憧的病房。对于我来说,这不啻是无限放大了的希望的回应。</h3><h3><br></h3><h3><br></h3><h3> 八</h3><h3><br></h3><h3> 父亲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h3><h3> 等到第三天下午3点,探视的时间到了。再次贴近父亲时,所有的满心希望逐渐变得冰凉。父亲依然躺着,我使劲掐他,他不回应,甚至连眼皮也不眨一下。此刻,他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但我明了,他一定是拼命挣扎过的。我看见他的双手被棉纱条紧缚着,栓在病床两边的横栏上。他手腕处的一条条勒痕,显示出这过去二十四小时的狂躁不安。</h3><h3> 问医生,或许出于对医疗风险的担忧,她们目光同情,但语焉不详。此情此景,让亲人们的意志开始动摇,这样下去谁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还不如早点抬回去,就是死也死在老屋里,老人也算灵魂有个最终的皈依。</h3><h3> 我忐忑不安,心底里涌出了一丝绝望。要说出放弃很容易,但放弃的背后,是山一般无尽的重压。他是父亲啊!</h3><h3> 面对这样的境况,我和亲人们商量,说出自己的想法,现在任何动摇的话,都不利于抢救。在医生都没有宣布放弃之前,要不惜任何代价继续抢救。从现在起,谁也不准提放弃的字眼。</h3><h3> 召集所有在场的亲人,我们达成了共识。</h3> <h3><br></h3><h3> 九</h3><h3><br></h3><h3> 母亲仍在老家守着,这些天,她是最揪心也是最无奈的人。来医院,怕老人受不了;不来,老人孤身在家更是牵肠挂肚,日夜寝食难安。</h3><h3> 只要有一丝好消息,我都会电话告诉母亲。电话里,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爸爸死不了的,您放心!"</h3><h3> 死不了,这是最低的底线。</h3><h3><br></h3><h3> 十</h3><h3><br></h3><h3> 或许是诚心感动了上苍,或许是生命自有奇迹显现。第四天晚上,父亲苏醒了过来。</h3><h3> 从ICU里传来这样的好消息,我们一直紧揪的心,终于得以平复下来。</h3><h3> 再次去探望时,虽然依然插着各种监护仪器,但父亲可以挣扎着挣开眼了。他无法开口说话,口腔里、鼻孔里的呼吸管,让他不能说话。我们不清楚,此时的父亲是不是能自我表达。我们想早点摘除这些导管,但医生的决定家属无法干预。</h3><h3> 医生说,这些天来所有的手段都用上了,清胃、解毒,加上大剂量药物催醒。老人年纪大,服用的镇静剂超量,所以一直昏睡不醒。现在是第四天了,人工气管插入的时间已经到了极限,如果不能迅速催醒,及时拔出气管,就会引发肺炎、气肿等并发症,严重时甚至要施行气管切开术。</h3><h3> 父亲一直醒不来,医生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脑血肿或者脑损伤。</h3><h3> 第四天上午,我们推着父亲去CT。从十楼的ICU到另一栋楼的三楼,无数的曲曲折折。我们推着父亲的病床,在人缝中,在走廊狭窄的通道里,不停地穿梭。离开了ICU的仪器监护,无人能预测会发生什么紧急情况。这段路程,无疑是在与生命赛跑。陪同的医生、护士脚步匆匆,不停地催促,从一个电梯到另一个电梯。等好不容易进入到第九层的电梯,使劲按电钮,电梯一动不动,它在关键的时刻坏了!</h3><h3> 满头大汗,我们只好推着父亲从电梯里退出来。好在医生熟悉路程,我们走医生上班的另一条通道,到达另一部电梯。</h3><h3> 等检查完毕再次回到ICU,医生、护士、我们兄弟三才长舒了一口气。</h3><h3> 下午探视的时候,主治大夫明确告诉我们,脑部没有损伤,唯一的途径只有继续观察治疗,还有就是等待等待。</h3><h3> 到了晚上9点,终于传来父亲醒来的消息。这是个重大的转折,为了这一刻,我们一直在坚持坚守。五天四夜,不放弃,让我们得到了生命最宝贵的回报。这时候,瘫坐在病室门外的我们,心中有了片刻安慰。</h3><h3><br></h3><h3> 十一</h3><h3><br></h3><h3> 拔管,去除呼吸机,去除监视器,转重症监护室,转普通病房。一步一步的缓慢过程,每一步都伴随着莫名的紧张兴奋,也夹杂着些许不安。</h3><h3> 白天大部分时间,父亲依然昏睡。等到了夜里,他就变得狂躁不安,手脚乱蹬乱抓。有时候他胡言乱语,手指在空中挥舞,指东指西。医生说,这是一天天好起来的现象,证实他的意识在逐渐恢复。</h3><h3> 我们兄弟四人、妹妹和妹夫,加上侄儿侄女,分配好值班时间,日夜轮流守候。替他除去积痰,给他喂水,照顾他的大小便,观察他的呼吸、心跳,帮助他翻身,每天十个小时的挂针、换药。</h3><h3> 父亲能说话了,因为插管的时间太长,他声音嘶哑,必须得凑到他的嘴边才能听清。等到他能清晰地说话,父亲告诉我们:他是下了一死了之的决心的。</h3><h3><br></h3><h3> 十二</h3><h3><br></h3><h3> 除了父亲,这个答案无人可以意料得到。</h3><h3> 十五天后,虽然还不能下床行走,在父亲的坚持下,我们替他办好了出院手续。十五天了,他出去的日子是早晨,他回来的这天下午,天空一直细雨蒙蒙。</h3><h3> 父亲躺在乡下老屋的床上,只有这里的气味是他最熟悉的。等我们安顿好一切,天色已暗淡昏暗。这样的时刻,只有活着的父亲,和他顺畅的呼吸,让这间小屋里生出暖暖的光来。</h3><h3><br></h3><h3> 十三</h3><h3><br></h3><h3> 这是劫后余生的平和的日子,受尽病痛折磨的父亲,心头不会再滋生出死亡的念头。</h3><h3> 现在,父亲和我坐在一起,他的思绪好像有些断层。有时候他可以很清晰地回忆起住院的事,比如舅舅到医院来看他的时候,我们问他:"谁看你来啦?"尽管他刚醒来,他会很自然地答:"自家的舅舅会不认得啦?!"等出院了,他倒对这一情景不记得了:"没来看我啊。"待我们确认后,他就自责:记得不得的。父亲总是把忘记了叫"记得不得的"。</h3><h3> 从父亲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了解到父亲的自责来自哪里。他的异常举动,也就渐渐为儿女们明白和理解了。</h3><h3> 从某种程度上说,小姑妈的去世,是压在父亲心头上最沉重的、也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h3><h3><br></h3><h3> 十四</h3><h3><br></h3><h3> 父亲五姊妹,他是最小的老幺。我们这地方把兄弟姐妹统称为"姊妹"。</h3><h3> 父亲有三个姐姐,我们依次叫大姑妈、二姑妈和小姑妈;兄弟两人,大伯名讳克成,中年早逝,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只是偶尔听闻过关于他的只言片语的传说。他是志愿军人,1950年赴朝鲜对敌作战。战后复员回来,到对河白果树做了上门女婿,生一儿一女;后娶莲花寺的小伯母,生一儿一女。据说有一次,他倒骑在牛背上,一不小心跌落下来,头颅缩入胸腔里,当场毙命。现在老屋里仅剩的和伯父有直接关联的物件有两:一是一张光荣军属的牌匾;二是一顶毛茸茸的志愿军军帽。小时候下雪的时候,我和哥哥都戴过,十分暖和。接下来是父亲,排行第五。</h3><h3> 我没见到的还有我的祖父。我们这叫"大爹"。 直到现在,我对这位"大爹"的生平知之甚少,这真是有点数祖忘典了。祖父,请原谅晚辈的不孝。</h3><h3> 父亲说,早先,祖辈和父辈并非住在内垸里,而是住在东荆河外滩上。所谓外滩,就是被河水冲刷堆积而成的河坡和河滩,因在大堤之外,就称之为外滩了。原来,父亲小时候的居住地,面临着日夜奔流的大河。门前千帆过,静夜桨声落,加之对岸是有名的热闹集镇——莲花寺。这样想来,住在这样的地方,该是很有些诗情画意了。</h3><h3> 然而现实并非想象中的那么虚幻和美妙。在江汉平原,十年九淹。从上游汉江而来的春水、秋水,一路往东往南,然后放荡不羁地冲进开阔的平原。这叫"春汛"和"秋汛"。有时候汛期单独袭来,有时候一年两汛,接踵而至,就是所谓"姊妹汛"了。作为汉江最大的支流东荆河,这时候就会泛滥成灾。我儿时见到过这样的情景。河水仿佛一夜之间,就填满了原本以为很宽的河道,上涨至河滩,至河堤。河水最大的一次,我们都可以站在堤顶,把脚伸进水里"摆脚"。此时,两岸相隔三四里的大堤,分不清河道、河滩了,白茫茫一片全变成了奔涌的河流。</h3><h3> 可以想象,即使外滩的房屋地基再高,也无法抵挡住汹涌的洪水。</h3><h3> 父亲说,有一年发大水,靠朱家小垸的一段河堤被洪水冲垮。为了堵住缺口,祖屋被政府紧急征用,所有的砖瓦、木料被投入缺口之中。灾后,失去房屋的父亲一家得到了补偿。政府将原有村里的一间七柱三间的房屋分配了父亲一家,就这样,这一大家人口在内院有了安身立命的场所。</h3><h3> 这间老屋,粗大的水杉柱子,粗大的房梁,隔间的木板,厚实的杉木板阁楼,还有木质格子窗户。在七十年代迁移、整修一次后,就成了现在的老屋。</h3><h3> 我的童年、少年就在这间老屋里度过。而年迈的父母,至今依然居住在这间老屋里。</h3><h3><br></h3><h3> 十五</h3><h3><br></h3><h3> 父亲告诉我,莲花寺那时候是个大集市,周围十里八乡的乡民,赶集都会来到莲花寺。</h3><h3> 莲花寺又叫莲华寺,是真有寺庙的。据县志记载,莲华寺为南宋淳熙(1174-1189年)间所建,开基和尚法名善积,建于东荆河外滩上。本县地名志上也说,莲华寺"因寺中种有莲花",因而就叫莲花寺了。</h3><h3> 大概是因为祠庙所在地的原因,对岸的集市,也顺理成章地叫做莲花寺。小时候我们若要去买玩具、看社戏,或者去卖些树林里找到知了壳,地下挖出来的半夏,都会坐渡船到莲花寺。这条长长的狭窄的石板街,承载过多少少年的梦想。</h3><h3> 小姑妈最初就是嫁到对岸莲花寺的。</h3><h3> 父亲说,小姑妈的婆家是开"勤行铺"的。"勤行铺"就是做锅奎、油条的早点铺。我有些惊叹江汉平原的土语了,因为这个行当,三百六十五天都得起早床,揉面、发面,然后做出各式各类的砍锅奎、猪油锅奎、火烧粑粑、油条,卖给早上来集市购物的乡民。这行当不勤快行吗?!</h3><h3> 小姑妈在三姐妹中长得最清秀,也是最柔弱的一个。可以想象,那时父亲一家家大口阔,加之祖父壮年早逝,全家靠祖母一个人支撑,生活该是何等艰难。</h3><h3> 早早地嫁给集市上的"勤行铺"小老板,小姑妈总算是可以吃口饱饭。</h3><h3> 可惜的是,清秀柔弱的小姑妈命运多舛,不久丈夫去世。然后她又改嫁到襄南一户蒋姓的人家。蒋姓姑父我见过,忠厚老实,勤恳一生。小姑妈嫁的这户算是个富裕人家,据说有田地几十亩。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姑妈没过几年好日子,就赶上"解放"了。家庭出身地主的姑父,在讲究阶级斗争的疯狂年月,不知受了多少苦痛和折磨。可以想象,小姑妈的后半辈子,也是在惊悸中度过。好在乡民们的朴素,姑妈的善良和委屈,最后换得了儿孙满堂和余生的些许平安。</h3><h3><br></h3><h3> 十六</h3><h3><br></h3><h3> 今年临近清明,传来小姑妈去世的消息。</h3><h3> 晚年的小姑妈是可怜和不幸的,在去世前的好几年时间里,她一直躺在病床上。病痛的折磨让她欲生不忍、欲死不能。</h3><h3> 世事纷扰,让我内疚的是,在所谓"成家立业"后,我很少去看望小姑妈。这个我童年、少年时期每年暑假都要去做窝的地方,显得越发不熟悉。待亲人离世后,回想这些,内心惆怅,泪水不知不觉盈满眼眶。</h3><h3> 我去给小姑妈送葬的时候,见到了父亲。在这之前,他已经骑车赶来照顾小姑妈几天了。这些年,嫁到万家台叫银子的大姑妈、嫁到黄脑村叫贵香的二姑妈先后离世。在父系这辈人中,可以说,这个名叫运贵的小姑妈算是他最至亲的人了。</h3><h3> 现在,小姑妈也最终离他远去,父亲是否会觉得越发孤单?</h3><h3> 送葬的时候,父亲哭泣着。他老泪纵横,神情哀伤。作为儿子,我无法安慰父亲。他的痛,他的悲,他的伤,没有人能替代。我只是没有进一步想到,小姑妈的去世,对他的心理上的冲击,是何等激烈?!</h3><h3><br></h3><h3><br></h3><h3> 十七</h3><h3><br></h3><h3> 父亲把小姑妈的去世归罪于自己,这或许是他当时服药欲死的原因之一。</h3><h3> 料理完小姑妈的丧事,回到家,父亲忙着给姑妈做表。我和他通电话的时候,他刚和表姐商量完修正黄表上地名什么的。表面上,父亲平静如山,并没有表露出什么,但他内心的压抑无法排解,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有条不紊地指引着他,不顾一切地朝着死神的方向奔去。</h3><h3> 后来我才知道,躺在病床上的小姑妈,离世之前和父亲一样,日夜睡不好觉。在小姑妈的请求下,有一次父亲去看望她的时候,把自己服的安定送了十多粒给小姑妈,并告诉一次最多服用一到二片。</h3><h3> 或许在此之前,小姑妈已心生赴死的念头。父亲说,最虚弱的时候,小姑妈连够着药的气力也没有,就是想死也没办法。她躺在病床上,饮食起居、服药,每次得由表哥表嫂伺候。这一次,趁大家没在身边,小姑妈喊来路过床前的小外甥。</h3><h3> 在人生路上长途奔波、疲惫不堪的小姑妈,终于抓住了解脱的机会。她用最后一把力气,将所有的药片一饮而尽,结束了自己在人世间苦难的82年。</h3><h3><br></h3> <h3> 十八<br></h3><h3><br></h3><h3> 小姑妈的葬礼结束后,父亲回到家里,转转折折就这样一直折磨自己。这些内心的隐秘,做儿女的无从知晓。</h3><h3> 如同大树要分岔一般,我们几弟兄成家后,开始各自立业,各守巢穴。17岁的时候,作为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农家子弟,我离开了家乡。在外求学、工作后,我回乡下老家的次数更少。年迈的父母,送走了一个个儿女,临到老了,依然单独住在乡下老家。现在,只有逢年过节,大家才在一起团聚几天。</h3><h3> 好在哥哥还在农村,离得并不远,哥哥嫂子、侄儿侄女们常常可以去看看。为了方便联系,我给父母亲买了手机。在城里,家里的固定电话也一直缴费没停,就是怕突然有什么急事,能及时和父母亲取得联系。</h3><h3><br></h3><h3> 十九<br></h3><h3><br></h3><h3>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父亲是个完美主义者。在他坚强的外表下,藏着些许私心和胆怯,这或许是他走向极端的另一个原因。<br></h3><h3> 父亲说,他害怕死在母亲后头。</h3><h3> 现在想来,每次回乡下看望父母的时候,父亲和我谈起他的老伙伴们,已深含用意了。</h3><h3> 父亲并不避讳死亡这个话题。临到老了,父亲那一发的伙伴们一个个离开人世了,而每个伙伴的晚年都凄惨不已。</h3><h3> 前湾的克成、克富和克全等几个本家伯伯,和父亲年纪相当,也是一个辈分的好伙伴。我儿时常常去玩的地方,也就在这几个家庭里打转。</h3><h3> 克成伯是剃头匠,这在乡村里算是手艺人了。克富伯是克成伯的弟弟,也是我没出"五服"的家族长辈,同样也是剃头匠。两家比邻,同时在自己堂屋里开了剃头铺。在乡村,剃头铺是个热闹之处,这里成天人来人往,洗头的、理发的、修面的、整背的,这里也是乡村人们交流农事、交换信息的场所。记忆中的克成伯,面容和蔼,手艺精致。我最喜欢听的声音,是理发中剃刀在剃刀布上来回摩擦的丝丝声。每次理完发,他总会用爽身粉扑在你的颈部,滑滑的,那是乡村难得的一种香味。</h3><h3> 然而克成伯、克富伯都死得很凄凉。克成伯有子女五个,克富伯六个,我记得他们家的儿女们的名字——太、阳、月、亮、星,还有一个女孩叫娇的。差不多把天上的能看见的取名全了。尽管儿孙满堂,但大多不在身边。待两个伯伯先后丧妻后,生活自然无人料理。克成伯在疯疯癫癫了几年后,最后以80岁高龄死在自家猪圈的乱草之中;克富伯则在城里和乡下几个儿子家辗转多年,最后也重病不治,孤单地病死在乡下的老屋里。</h3><h3> 父亲这辈人,童年战乱、少时动荡、青年惶恐、中年饥饿、壮年艰辛、老年疏离。世事更迭,他们如河流里的沙砾,不由自主地颠沛流离,没有真真过几天好日子。临老了,城乡二元结构的分离,让贫富越发明显,孩子们大多远离乡村,子孙们更不留恋土地,即使打工也要到大城市去。</h3><h3> 乡村逐日冷落、空虚,昔日人多的热闹不复再现。大多数老人既融不进晚辈们的城市,也无力离开熟悉的乡土,只能蜷缩在相依为命的孤独里,熬着日子。一旦老年夫妻中有一人先期离去,等待另一个的就会是凄风苦雨。这是当今中国农村在城镇化、工业化过程中的残酷现实。</h3><h3><br></h3><h3> 二十</h3><h3><br></h3><h3> 这样的沉重,或多或少会影响到父亲。有时,父亲和母亲开玩笑时就说,早死早些安身呢。</h3><h3> 父亲一生辛劳,年少时就学会了打篾货。我的记忆中,除了农事,父亲常常是一把篾刀在手。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代,为了能养活我们姊妹五个,他担惊受怕,常常半夜起床天不亮就买回竹子,在自家阁楼上做些篾货。待农事稍闲的冬天,用担子挑了,到十里八乡去贩卖。然后用这些微薄的收入,买回些红薯、冬瓜,以补因多交公粮后粮食短缺之需,让全家人能够支撑着度过整个冬天。</h3><h3> 我和哥哥上小学的时候,继承了父亲打篾货的手艺。暑假、寒假是我们苦熬的日子。每年暑假,我和哥哥差不多要做三百个左右的篾货,才有外出玩耍的机会。那时候,小小的我,手指常常被锋利的篾片划破,篾货上浸染上辛劳的鲜血。</h3><h3> 父亲和母亲一辈子恩爱,晚年相依为命,亲情更甚。精于农事和篾匠手艺的父亲,生活上却无比依赖母亲。母亲形容说,你爸爸是个煮稀饭也做不来的人,更别说做菜了。虽然有些戏谑的成分,但父亲不会做饭、不会料理家务是铁定的事实。</h3><h3> 早死的念头,在于父亲害怕母亲走在前头。他担心他的命运,也会和他同龄的伙伴一样。</h3><h3> 我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是对死亡恐惧,还是对死亡的旷达,即或是对死亡的超脱。但是我明了,这里面一定饱含了父亲的无奈与忧伤,隐忍和无我。他不愿拖累儿女,更不愿晚景凄凉。父亲想赶在现在儿女孝顺、母亲健在的时候离去,这样或许真是死而无忧了。</h3><h3><br></h3><h3> 二十一</h3><h3><br></h3><h3> 秋天来了,父亲一天天好起来。在医院,仅靠打能量合剂活下来的父亲,只剩下皮包骨的身子。现在,靠着厚实的身体底子,他一天天恢复过来。</h3><h3> 父亲不仅能下地行走了,而且又拿起了伴随他一生的篾刀。前几天,给他电话的时候,父亲竟然远在百里之外的新沟嘴,他和几个老伙伴骑着自行车,走乡串户卖篾货去了。</h3><h3> 我的千般责怪,换来的是父亲的笑声。他说:"我现在在旅馆休息,不用担心。你也知道我是闲不住的,让我出来慢慢活动,比呆在家里不知道要好多少。"第三天,父亲还是依了我的规劝,回到了家里。他怕我担心,晚上给我打来电话报平安。那一刻,静夜里,我的泪水无声长流。</h3><h3> 经过病痛苦难的父亲,站了起来。我只是希望他会活得更加长久、更加硬朗、更加自在些。现在,一切似乎已经恢复了常态。我依然保持着习惯,隔几天一通电话回去,牵挂那里的一草一木,牵挂在那里居住的亲人。</h3><h3> 写完这篇文字的时候,秋高气爽。书房外的阳光透过窗子,如同筛子一样筛下来,照亮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让这些黑夜曾经浸袭过的地方,呈现出格外的光亮。</h3><h3> 我的心,如同秋阳,通明而又爽朗。</h3><h3> </h3><h3> 2012/11/02</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