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字

炎武

　　“您的字这么工整！一看，就知道您练过。”常常有人这样夸我。我明白自己的字没有什么功力，便会酸酸的想：字本来还可以写得更好些，只是在练字的最佳时期夭折了。有时会情不自禁地给人讲练字的故事。

我上小学了，父亲对我说，人起码要把字写端正，中国字必须从写毛笔字练习。他要求我每天写三张大字、一张小字。

但是没有字帖——这是现在的人无法想象的。当时是“文革”初期，一切文化都被否定：古老的字帖属于封建文化，被清除；新的字帖没人写，因为能写字帖的人都在受审查挨批斗。我请父亲给我写字帖，他的柳体字很漂亮。父亲认为要最好的字才可以作为字帖，自己的字不够好。他说他的同事的字很好，我说那就赶快请伯伯写吧。“文革”时期人人自危，各有各的烦心事，字帖始终没写来。我就先照着课文的印刷体写了一段时间，后来学校发字帖了，白底黑字的大字字帖，没有任何书写要领提示，只是像用毛笔抄写了几则雷锋日记。  

这也已经很好了，终于有字帖了。我练习小字也按照这本大字字帖。父亲监督很严，声称“写不到规定的数量，不许吃饭”，每天要检查，并给我讲评哪个字哪一笔写得不好，什么原因没写好，应该怎样写。我就这么练了几个月。

可是，父亲却出事了。那天父亲告诉母亲说：“今天，有人来外调我的老战友，非要我证明老战友是叛徒。我说我不知道他是叛徒，那家伙就威胁我：‘你不证明他是叛徒，我就去告你是叛徒’，我对他说：‘我从来没有被捕过，怎么可能当叛徒？我不怕你告’，他说：‘你为什么没有被捕过，因为你通敌’。……那人像个神经病，被我赶出办公室了。”

“文革”中，造反派一句话就可以给“走资派”带来灭顶之灾。

灾难果真来了。第二天，来了一群自称“群众专政指挥部”的造反派，抄了我们的家。父亲就被扣押起来。母亲去找，也不让母亲进去。

天气热了，造反派通知我们可以给父亲送换洗衣服。我从母亲手里接过衣服就赶去看父亲。父亲被关在带铁栅栏的屋子里，里面只有一张小木床。

他很瘦，头发胡子很长。他看见我很高兴，问我毛笔字还在练吗。我说下次带来给您看。旁边有人监视着，我赶紧把衣服包从铁栅栏递进去，父亲递给我两包东西：一包脏衣服；另一包东西用多层废纸包着，接到手里软软的，父亲轻声说，这是大便，丢到厕所里去。

那表情是羞弱无奈的，直到现在，历历在目，每次想起来都心痛！

父亲对我说话时，旁边监视的人立刻竖起耳朵凑过来。

啊，父亲连上厕所的自由都被剥夺了啊！

后来父亲告诉我，起初他被关在船上的密封舱里，差点被闷死。

我又去给父亲送衣服，还带上母亲给他做的菜，当然也要带上我写的毛笔字。父亲很看了高兴。可是，我再去时，造反派就说：“你每次来带这些纸干什么！下次不许带了！”我说：“这是我写的毛笔字。”造反派说：“明看着是毛笔字，谁知道是不是通情报的！”

从此就不用给父亲送检毛笔字了。

练字很枯燥，小孩子没长性，也就荒废了。

2016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