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厨房

萤火虫

奶奶和锅灶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对家务活的脾性熟悉得很。食材经她的手，一点儿都不会浪费，而且能做出不一般的味道。她一生带过十个孙子（女），在我爸爸患胃病术后的几年间精心照料他的起居饮食，陪我们一起度过了家庭的危机。二零零八年十二月十二日（农历十一月十五日）她寿终正寝，享年81岁。我总忘不了最后一次和她相处的几天时间，谨将这几天的回忆记录于此。

2008年下半年，奶奶的肺病已经很严重了，有时候连说话都觉得气喘得很。国庆节我回了吴忠。一进门，就见奶奶和贺家的（请来照顾奶奶的阿姨）正忙着做饭，我迎上去给奶奶来了个大大的拥抱，她显得很高兴，麻利地为我准备着饭菜：一面剥葱、切柿子，做鸡肉面，一面拌着提味的四样小菜——凉拌芹菜、芫荽、小油菜和腌辣子，告诉我，这辣子是我四婶新腌不久的。奶奶进进出出地干着，我在旁边插不上手，只是欢欢喜喜地看着，陪着说说话。我从小不爱吃面条，但是奶奶的面条绝对不能错过，因为奶奶做的面条尽管配料不多，但每一样配料都发挥了各自的作用，彼此相得益彰，她做的面条总比别人做的入味而且筋道。果不其然，入口即知。配面条的小菜是地道的宁夏凉拌味，香得很！吃过一碗又添满，奶奶又搜腾着把点心端了出来，有馓子，小麻花，油饼子，这样吃了一气，我感觉无法坐着说话了。

大大翻出楠楠在青海和六盘山的照片给我看，清幽的峡谷伴着潺潺的细流，美不胜收。据说银川至固原的路修通了，单趟只要两个钟头，又是一个好去处，下次一定带美创和泽荷去。又一起看了奶奶八十大寿的录像，四婶做主持人，音色饱满而富有激情，仿佛在表彰劳模，“请鹤发童颜的……入座”尤其为甚。来祝寿的亲友很多，许多我都没有印象了。

第二天大大上班前问奶奶还要买些啥菜，“买洋芋豆角，买点葱，柿子。”她跟我解释道“大市场离得远，近处的摊子要到十点钟才摆出来……”

吃完饭坐着闲聊，奶奶扯着外面这件衣裳的衣摆说，这是别（人家）说的母亲节，楠楠单蛮（专门）打电话叫你婶子给我买的；昨个儿穿的那个绿衣裳是别你婶子买的；你那年买的衣裳还搁在那里，那年一搭里买的那条裤子，过寿的时候穿的就是；这条套在外面的裤子（米黄底儿暗花的睡裤），是小烨买的……

闲着也是闲着，我跟奶奶提出去买点零碎的菜，她说，买萝卜，要到后晌儿才出去，这两（天）气短着呢，也不去哪里，就在家里呆着。（早晚）天气凉，（你）再剥个粽子吃上。算着我到的日子，奶奶提早两天就已经把糯米泡好，把粽子包上煮好了。实在从心里爱我的奶奶，低调不张扬，对人的关爱渗透在每一个小细节里。我常常想起她的眼神，那是一种亲切入心的盼望和欢喜，不夹杂一丝希冀回报的真诚。

奶奶是个闲不住的人，一阵阵，又把大大刚提回来的牛腱子煮上，羊腿剔干净，一个人在厨房里忙个不停。按奶奶自己的话说“（我）是急性子的人，得非动不了了，才会停下来。”贺家的在一旁按她的要求做活。奶奶在此之前没请过人照顾，她一辈子和人相处和气忍让，从不盛气凌人，贺家的来照顾她，是因为四叔和四婶觉得白天家里没人，她一个人太寂寞了。后来奶奶总气短无力，时不时感冒。所以坚持请了个人来干点零碎活，主要还是陪她说说话。

请的这个贺家的是位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看起来开朗厚道，心地善良。丈夫去世以后，婆婆依旧跟她过，因为另外两个儿子在镇上开了麻将馆， 老人呆在家里无处可去，不像在村子里还能走动着串个门子。 婆婆心知她为人厚道，为了打消她的顾虑，她对贺家的说“我就在这里住住，将来你做啥的话（改嫁），这不都还是你的嘛。”

贺家的种了点稻子和豆子，吃不完的可以卖；现在吴忠市郊的很多农田都被征去了，开挖了池塘、新修的公路、起了房子，征收价从每亩2—3万元至12—13万元不等。她家在近郊，一亩只有两三万元，就算补偿也赔不了几个钱。地儿不种作物不行，一来容易荒废。二来也容易被人征去，于是她一边打工一边种田，好一来二去挣个看病买药的钱。吃完粽子看电视，只听见奶奶有一句没一句的，在跟贺家的聊天。

“豆子是多么，还是少么？”

“七亩地呢，那还老多的。这两天天气好，在捶豆子呢！种了三样子豆子。”

“坐下吃，远路上的东西，你吃——”奶奶把装着火龙果的果盘递给贺家的。

家里人不多，活也不多，活就是这样，有眼色的人总能找到活干；懒得动的，总也看不到活。比起奶奶来，新来的贺家的在做家务上自然是望尘莫及。奶奶说“人家贺家的，有眼色，屋子里外的灰，前后阳台沿窗的玻璃给雨水淋的黑印子，她都挨着一里地（一起）擦干净了，人么，慢慢来，要求得那么多，做啥呢？”

贺家的初来时晚上看电视常常看到很晚才睡，早上七八点后才起，平时家里就她和奶奶两个人吃早饭，倒也罢了，周末一家子起得早，早餐不能按时吃，的确有点不合适。奶奶有她的招儿，她会半开玩笑地对贺家的说“你么，黑天不睡，白天不起，你就好好的（睡）——嗯——”，言外之意，明白人很快就领悟到了。

那一年9月30号是库尔邦节，楼上的邻居提着一兜儿油炸花花，馓子、油饼之类的点心，说是要送给奶奶吃，说明来意递给我后扭头就要走。只见奶奶从厨房探出头，笑着迎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招呼这位邻居说，“你来甚，你来甚，我有话跟你说呢。”待把邻居让进来，奶奶走进阳台，紧着给她装苹果，邻居见状忙说，奶奶，有呐，我家里有苹果树呢。奶奶解释说，这是我们媳妇单位分的，给你拿点子吧，真有尼奥？那个你总没有吧？放下装苹果的塑料袋，奶奶将眼神扫到阳台桌上的一盘长枣。邻居说这个没有，奶奶紧忙着用袋子装上长枣回赠去。邻居称谢回去，回去前不忘对我说，等等子我再送一袋给你吃，隔不久又送来一袋油炸果子。奶奶给我介绍说，这个小媳妇心肠好，每次见到奶奶，总紧着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去提着，还扶她上楼，她夫妻二人开了一个卖鸡的档口，平日里很忙，今天过节，回民有个传统就是过节邻居之间要互送自家炸的油饼，馓子之类的果品，估计今天是在家忙着准备这些过节的食物。

大大家的前后阳台是奶奶的工作室，前阳台改造成为厨房，后阳台的窗台上放着几盆花，最得意的是临窗的铁架上，栽着盆辣椒。地上竹编的门帘上晒着长枣、豆角干和茄子干，长枣是蒸熟了再晒，很软很甜，奶奶说直接晒的话会很干，枯柴一样很不好吃，蒸一下就不会了。奶奶总是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想干的事，把煮过的海带放入冰箱，想吃的时候随时可以拌个凉菜，大大买的肉只要跟她交代一声，她就会悄然无声的该切的切，该煮的煮，该酱的酱。不一会儿，包饺子的羊肉馅，做臊子的羊肉丝，酱牛肉，一应现成。至于切下来的肥羊油，大大四婶反对吃，她又惦记送给相熟的人，说这个好东西，炸个辣面子，吃面时拌上香得很。总之奶奶的宝贝很多，就连淘米水她也用小舀子接着浇花。中午，我们休息起来，她又无声息地趁着我和弟媳妇小超说话的空档，又把葱捋了皮放进冰箱，说不收拾东西肯坏得很。

家里东西不缺，一有人来她就搜腾着把这个端上来，那个拿出来给客人吃，桌子上早有预备的好的水果：枣子，苹果，提子，沙枣、樱桃等等，但她又不故意摆样子，常常看谁喜欢吃啥就拿个啥，比如说看到孙子，她就会把中午吃剩的酱牛肉端出来，招呼他们吃，她总能够因人而异，物尽其用。

奶奶也是一个从善如流的人，尽管她有她做事的方法，但从不教条，有一次大大对奶奶说“你呶个沙枣子，核桃，和苹果、葡萄放在一起都弄脏了。”奶奶应了一句“我想它都是吃的东西，不做啥”但不一会儿，她又无声息的找个小盘子，把沙枣与核桃分开来装，她细致又不露痕迹的做事方法，真是让人难忘。

当天下午，弟媳妇小超带着女儿小雨来了，我们一起去了黄河公园，在滨江大道上兜了一大圈，照了好些个相，奶奶笑得最自然，最大方。她在家里戴着老花镜的样子，像个知识分子，又像个老革命。她温暖而恬淡地微笑着，似阅尽人间无数而不失赤子之心，让周围的人看了心生敬佩——人可以活得这样的从容，这样顺意。

清晨趁着空气好，我和奶奶到外面去遛了个弯儿，在桥上买了两兜西红柿，一些红萝卜和青萝卜，柿子有个别都挤破了，奶奶说不咋的，现吃的个东西，（破了）不咋的。中午奶奶叫我擦了两根红萝卜、一根青萝卜、一个土豆，绰水挤干后放了佐料， 放了些蛋清进去使饺馅更鲜美，不至于干巴巴。用一早炼的羊油炸辣面子，很香。

上午将积了半年的废品卖了，看得出奶奶的人缘极佳，门房的人看到有人来收废品，就赶忙上来告诉奶奶。奶奶来到楼下的杂物间，分门别类地——报纸归报纸，瓶瓶罐罐另外算，一样样地卖给收购废品的人。与卖废品的钱结算清楚后，奶奶装了一袋子苹果给前来通报的门卫。“媳妇单位分的，你那里总没有吧?拿着尝尝。”收废品的在旁边打趣说“我那里也没有。”奶奶也给他装了一袋，“那你也尝尝吧。”

墨子曰“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奶奶的一生，是仁者爱人的一生，是利益他人的一生。想起她，常让人觉得温暖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