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图片来源于网络</h3> <h1> 2005年的春节前夕,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去了一个无人陪伴的寂寞世界。从此,再回家,回到那个小村庄,我都见不到那个消瘦的身影了。那个病弱的身影我看到了难过,看不到伤心。半生操劳,一世病苦,我的父亲艰难地走完自己并不漫长的一生,向这尘世,松了手。<br> 他不知道,不知道我一直是深深地爱着他的,我没有说过,我和他一样不会用语言去表达自己的情感。在去火化的灵车上,我一路哭诉,父亲,那时你还没走远,能听到女儿的声音吗?</h1><h1> 如今,你离开我们十二年了。这些年来,我时时会想起你的模样。而你,还记得你的孩子们吗?如果你没有走远,应该还会回来看我们。每天,我总感觉,高高的云端上有一双充满慈爱的眼睛在看着我,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走不出那目光的注视。父亲,那是你吗?你怎么能舍得那样决绝地离开呢?你不舍得,所以,还在默默地看着我,看着那个自小就被你疼爱的女儿。</h1> <h1> 我还记得你给我买的小红帽,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里,戴着小红帽的我骄傲得像个公主,母亲说,我戴着帽子,走到哪里都炫耀。别人逗我,问帽子多少钱买的,我快乐地说“五毛”,母亲学的时候声音上扬,尾音拖得很长,让我能想象得到那个幼小的女孩是何等的幸福。父亲,那抹鲜亮的红色是我快乐童年里最耀眼的美丽,哪怕到老,两鬓斑白如离世时的你,我心里依然还会记着那顶你用五毛钱买来的帽子和那个帽子带给我的快乐。<br> 如果不是特别的疼爱,你不会在生活拮据的情况下给我买来那顶美丽的小红帽;如果不是特别的疼爱,你不会从小到大没有打过我一巴掌。<br> 小时侯,我经常生病,那时生病的人都是在村子里找人打针。有一次,针口发炎了。每天,你就背着我去十里外的梨园村治疗。那是一个多雨的夏季,清楚地记得有一天临出发前你用油布把我包裹好,自己随便披了个蛇皮袋,就走进了雨里,临走时还让母亲看看我身上有没有没包好的地方。<br> 很多的事都忘了,只有那个瞬间还像发生在昨天,历久弥新。我常想,孩子生病时,父母是会毫不犹豫地把那沉重的负担背起的,而面对生病的父母,孩子们也能那样毫不犹豫吗?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是,你走时我不在跟前,而且,我轻信了医生的话,没有及时决定转院治疗,你的生命就在那乡镇的小医院里被庸医给耽搁了,也被我的犹豫给耽搁了。从此,我心里有了隐秘的疼痛。<br> 每次唱那首《父亲》,我都忍不住难过, “人间的甘甜有十分,你只尝了三分;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你却吃了十分”, 那就是你啊,父亲。<br> 我无法完整地追忆你的一生,很多的往事都是我所不知道的,但我知道你经历过的苦难比你的兄弟们多。你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人,然而你的情感世界里却缺少亲人的关爱,因为你的母亲不喜欢你,所以你更加孤独。少年时期的眼病毁了你的一切,被母爱忽视的疾病最终成了心灵上永难痊愈的伤口。你在一个模糊的世界里一走就是四十余年,我只有摘下自己的眼镜时才知道那样的生活多么令人郁闷。父亲啊,你却一直在那样的生活里,因为近视镜对你来说根本没有用。<br> 即便是有过舒心的日子,幸福和快乐也不那么清晰。<br> 我们几个年岁尚小的时候你可能还感觉不到肩上的沉重,等到我们姐弟三个一天天长大,我看出了你背负着一家人生计的脚步开始变得吃力。这时,疾病也开始疯狂地咬噬着你并不健壮的身体。先是风湿性关节炎,一疼就是十几年,接着脑梗塞,因为治疗及时,有惊无险,而且出院后你的关节炎也好了。可是,最终,心肌梗塞还是硬生生地把你从我们身边给掳掠走了。 <br> 清闲的日子才开了一个头,就结束了。</h1><h1><br></h1> <h1> 给你写挽联,我不想用书上的那些,我要自己来写。“为儿女一生操劳忍病痛含辛茹苦 对亲邻不卑不亢怀慈心磊落清明”。没有特别工整的对仗,也不华丽,却是真实的概括。可是,大姑说,人已去,就不要再写得这么凄惨了,她给改成了“对亲邻不卑不亢 为儿女苦度春秋”。我觉得,她这一改才是凄惨了,苦度春秋,一目了然的悲惨人生。灵棚上,白的纸黑的字,触目伤心!父亲啊,这就是你的一生了吗?<br> 前半生贫穷,后半生病痛,你的一生竟如连阴雨下的漏屋,阴冷潮湿,有斑驳的痛楚。这些痛楚,粗心的母亲体会不到,懵懂的弟弟们体会不到,可是,我知道。从你一直消瘦的脸上,从你偶尔茫然无措的眼睛里,从你经常沉思的表情里,从你过早佝偻的腰身和过早花白的头发里,我看到了生活的艰辛和艰难对生命的摧折。<br> 人,再强大,有时候也是抗不过命的。那么倔强的父亲硬扛着把三个孩子安排好,却再也没有心力与之对抗了,艰难的日子没有击倒他,命运又派来了病魔,一个渐入老境的人,体力已经透支了,用什么去抵抗那些疯狂的恶魔?摇摇欲坠的茅草房能经得起微风细雨却经不起狂风暴雨的袭击啊!<br> 父亲倒下了,如风雨中的茅草房,像千百个老农那样,生命的章节在苦难上戛然而止。玉山倾,大厦倒,都有撼人心魄的悲壮力量,草房子的倒塌,只能让曾经和他相依为命的人心碎。<br> 我的草房子倒塌了,从此,我心里有一滴擦不干的眼泪!</h1> <h1> 父亲不是大厦,却庇护着我不受委屈地成长,那茅草房也一样是避风港,有清凉的夏,温暖的冬。<br> 有爱的天空,就没有委屈。<br> 记得初三那年去小姑家和表姐一起上学,那时都是自己从家里带馍,早上买些汤泡泡就吃了。我离自己家远,通常都是从小姑家拿,后来和同年出生的表姐闹了别扭,她不让我去她家。父亲得知原由只闷声说了一句,过两天我把麦子送馍厂,你就在那儿吃馍吧。那是雪后不久,父亲趁着路上结冻赶早来给我送麦子,然后还要趁着未解冻赶回去。28里凹凸不平的冰路,迎着刺骨的北风,后座上还有一袋麦子,父亲要怎样的小心才不至于摔下?我到近前看到他右手背上有擦伤的地方,血痕已被风吹凉了。他故作轻松地说,没有事,路上滑,不太好走,我怕口袋掉了去扶时擦破了点皮。我能想象父亲是如何吃力地走完这近三十里的路,可是,我又能对他说什么呢那时?我什么也没有说,记在了心里。我无法忘记那天早上父亲立在校园松树下的身影,沉默,隐忍,却又那样充满力量,让我知道自己是有人庇护的孩子。</h1> <h1> 我是一个幸运的孩子,遇到开明的父亲,让我在求学的路上一直走了下来,虽然他支撑着那些学费很吃力。<br> 当我因贪玩而只考上了大专时他依然高兴,因为我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让他觉得扬眉吐气。学费不够,他去借三分钱的高利贷。<br> 二十年前那个临近中秋的早晨,我背起行李去异地求学,父亲在村口的树上挂上了一串鞭炮,点燃了心中的喜悦,而我听着身后的鞭炮声顷刻间泪流满面。<br> 十二年前那个天寒地冻的凌晨四、五点钟,我又一次泪流满面地走出了家门,站在路口往黑暗里张望,等待着父亲从医院回来。那时侯,千门万户都还沉在温柔的梦乡里,我想起了父亲当年在这个路口上用一挂鞭炮为我壮行的情景。一样的曙色未明啊,站在这里的人却换了!都是离去,我去了还来,而你却一去不回!<br> 等在路口的时候我知道你一会儿就会被送回来,但你却再也看不到我们了。这个家,这个村子,这个即将睡醒的世界和你已没有了任何关系。你抛弃了快乐也脱离了苦难,对这个只生活了57年的尘世松了手。 从此以后,你将被活着的人慢慢遗忘;从此以后,你就活在了我的记忆里,文字里。</h1> <h1> 你一生平凡,但我依然要不停地记述,哪怕记述的只是苦难和辛酸。这世界上有放旷豁达的胸怀亦有你那样敏感而哀伤的灵魂,你只是乡里的一个老农,但也有自己的做人原则和处世准则。你没有过谄媚的笑,所以让我也有了一副清高的傲骨;你用自己家的碗盛给老乞丐的饭,在我幼小的心里种下了善的种子;你故事里坚信“外财不发命穷人”的颜回让我知道,人可以穷,但要有志有节。<br> 我喜欢这句话,要穷,穷得像茶,苦有一缕清香;要傲,傲得像菊,高挂一脸秋霜。这是你的心怀和形象,也是我的。我们如此相像。<br> 那时,你逼着我写春联,然后我就开始了断断续续的书法练习,至今虽无进境却也能用来养心怡情。你喜欢看书,也给我买书看。那时我上四年级,一天,你赶集回来给我带了两本书,一本《四则混合运算》,一本《少年百科文摘》,甚至我至今还记得文摘里的那些文章,拿破仑的滑铁卢,十一岁的小诗人刘梦琳,林巧稚考场救人……封底雷诺阿的油画,春日阳光下的花园,花园里的妇人和孩子……<br> 你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我不知道你对生活有过怎样的解读,也不知道你想要把我养成一个怎样的姑娘,可我相信今天的我没有让你失望。我还在读书,像小时候一样,我还在练字,能写像样的春联。如果,如果你还在,你会为我感到骄傲———虽然我很平凡,但我一直按照你的心意美好地成长着。<br> 尘世扰攘,我自淡然。人群中,我就像你当年一样静默。</h1> <h1>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还愿意做你的孩子,哪怕依然生在贫穷的茅草房里!只是,我会努力让你不再受贫病的折磨,我要让你尝到这生活中完整的甘甜!<br> 父亲,如果你还没有走远,能听到我在生命这一端的述说吗?</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