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未曾考证过父亲馈赠给我的这本书酝酿于何时,但我知道,父亲是从公元1963年春天开始为我写作这本书的。当时父亲已经历过众所周知的那场全国性大饥荒的严峻考验,对生活充满火一般的热情。父亲时年34岁。</h3><h3> 记忆中的父亲的书是笑着开头的。一个夏日的黄昏,我和奶奶在禾场上扭稻草把子作柴禾,村里有史以来的首个重点大学学生、正休暑假的堂兄腊安哥就坐在家门口,邻居周伯伯接过腊安哥敬他的一支洋烟,逗我:“春伢,你长大了做什么呀?”“我也要读大学!”我稚声稚气地回答,引得在场的人都笑了,纷纷夸我人小志大。正在禾场边翻粪凼的父亲还额外得到一番恭维,诸如今后有好烟好酒好日子享受之类。父亲显得很高兴,目光炯炯地扫我一眼,抿住嘴唇,仿佛在品味、憧憬着什么。然后,朝手心吐口唾沫,把钯头挥舞得更加频繁、有力。</h3> <h3> 翻开父亲的书,里面记录着许多父子之间的矛盾冲突,一桩桩一件件,琐碎而又非常客观。父亲把它记成一本流水帐,从不含有谁是谁非的评论。所记下的第一次冲突是为我发蒙读书的事而发生的。1969年元宵节后,一群小伙伴兴高采烈来邀我一同报名读书去。那时候是春季招生。背书包的诱惑和离群失伴的恐惧使我一跃出了家门。父亲喝住了我,说我刚满6岁,还小,上学易遭人欺侮,要我等一年再去。我不依,大哭起来,非上学不可,并不停地反诘:“狗伢只大我两个月,就能去?”父亲无法解释,又铁心不让我去,看我吵得实在太凶,很恼,于是拿出了杀手锏:从扫把上抽出一根竹枝,在我屁股上左右开弓。我终于屈服于肉体的痛楚,对父亲敢怒而不敢言,不再闹了。这是父亲首次使用武力维护尊严,也是唯一的一次。也许有些失悔吧,在我还细声抽泣时,父亲跨出门槛离家了一会儿。回来时已是和颜悦色,仔细地给我身上的伤口抹上药水,又拿出刚买的铅笔和方格本,让我对着墙上的“*****”几个大字标语学写字。父亲的举措消弥了我心中的敌意,照着父亲的要求一笔一划地学写字了。从某个角度来说,父亲就这么给我发蒙了,有意无意之间做了我的第一个老师,尽管父亲并不识几个字。</h3><h3></h3><h3> 父亲曾一度把他的文章写得潇洒自如。随着弟妹先后来到人世,家里人口多了起来。除参加生产队劳动外,父亲每月都联系到给别人送货的生意,驾着一叶小舟去一两趟县城,弄些额外收入改善家庭生活。归来时,父亲忘不了给儿女们带些吃食。糖是最经常的享受,除父亲买,那些搭便船的熟人也送,水果糖、薄荷糖、棒棒糖、冰糖块,花色品种还不少。人就是这么怪,天天甜甜蜜蜜也不行,我后来渐渐对糖厌起来了,直到如今对甜味仍然不感兴趣,可见那段生活甜得有些过分。那时父亲也拥有自己的欢乐。冬天,驾船免不了要在冰寒刺骨的藕池河水中推搁浅的船,饮酒御寒是世代相传的办法。父亲嗜酒顺理成章。运货的生意不大,每次也就两三块钱报酬,除了买油盐酱醋和偶尔扯些布料做新衣外,父亲手头有时还略余些酒资。父亲酒至半酣时,喜欢用筷子沾些往我嘴里送,乐呵呵地看我呲牙咧嘴。正式让我喝酒是上学那年的端午节。家里大凡过节都要敬祖宗、菩萨的。父亲蹶着屁股先磕完头,再扯我上去依葫芦画瓢磕一遍,然后将祭过神的酒往桌下泼去少许,再往杯里加些雄黄搅拌,静置片刻后叫我喝。听说雄黄酒能避邪,我一仰脖子勇敢地吞了,肚里马上火辣辣的,话也多了:“爷,菩萨都吃斋,用鱼肉敬他们,会吃?”“……”父亲从未想过此类问题,答不上来,只好借助酒劲喝斥我:“细伢子不要问那么多,快拿书背我听听。”背就背,我把书找来交到父亲手里:“第一课*****,第二课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三课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父亲并不翻书,一口接一口叭着自种的叶子烟,脸上渐渐漾出欣喜的笑容。我喜欢看父亲那种陶醉的样子,学习很认真,尤其爱背课文。期末,把得的“三好学生”的奖状往父亲手里一交,下一节目便是将那期的语文课本从头至尾背一遍。那时教材由各省自己编,政治性极强,内容却很简单。父亲听我背完,总是夸我读书用功。简单一句话,使我内心得到一种极大的满足,于是又热切盼望下一期末的到来。</h3> <h3> 父亲继续着他的创作。或许是局限于没正经上学读过书吧,多年来只是记载那些他认为该记的事实,从来考虑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也没有大段的时代背景叙述、色彩斑斓的景色描写和特殊环境的烘托。父亲的书完全是写实手法,在他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时,不仅不懂得替自己来半点掩饰,父亲一五一十地写下了他走进凄凉的经过,把我和弟妹的年幼无知都完全真实地暴露于他的作品之中了。</h3><h3> 一个赤日炎炎的日子,学校很早放了学,我回家时惊奇地发现,停开已有一些日子的小船不见了。问父亲,才知道是驻队里的工作组员带领割尾巴执法队牵走的。我哑了口。昨天执法队把屋前屋后七棵开得正艳的桃树伐倒四棵,我很疑惑,要去问那些曾坐过父亲的便船吃过我们家桃子的人为什么要砍掉我们的树。父亲拖住了我,要我懂事些,听组织的话。提起组织父亲总是那么深情,土改时给地主放牛的父亲分到了两扇门板,他一直念念不忘。在队里劳动一直很积极,曾经当过多年队长,若不是因为没文化,党肯定早入了。这事听他念叨过好多遍,用一种很遗憾的口气。根据父亲的嘱咐,我正在积极要求进步申请加入团组织。东西南北中,党是领导一切的。我记起学校墙上的标语,忽然觉得父亲做得对,在一篇作文中,我写了我家被割尾巴的事,老师夸我写出了父亲这个老贫农的精神境界。</h3><h3> 家中挑水是我的任务。后来,我曾好几回发现父亲独立河岸,眼睛红红的,望着河水怅然若失,表情有些古怪。父亲一见我便露出了慈祥的笑容,走开了。我那时还只能算是记事,并不真正懂事,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那样,连想也没有去认真想过。</h3> <h3> 不久,父亲开始接受支气管炎和坐骨神经痛的双重折磨,经常去卫生院拎几副中草药回家煎熬,一年有相当的时间不能参加劳动挣工分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当我和弟妹长身体最需要补充营养的时候,摆在餐桌上的白花花的大米饭变成了菜拌饭,并减为一日两顿,家庭笼罩在饥饿的阴云里。因家庭困难,队长几次要父亲让13岁的我回乡参加劳动,邻居周伯伯也劝父亲,说如今的书没什么读的,大学生都由领导推荐上,轮不到你平头百姓身上。父亲似乎忘了队长是代表组织的,却说:“春伢会读书,再苦我也要想办法让他读下去。”不能考大学则失去了好烟好酒好日子的指望,不知道父亲以什么为精神支柱。他真是这么做了。多病的父亲想得出什么好办法呢?为了免去一期区区两元学杂费,他不知去大队支书和学校领导家磨了多少回,而借米下锅,则是父亲五黄六月的首要任务。</h3><h3> 那年春天,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标语贴到了家门口。每次运动到农村无非是先贴标语和组织学生游行呼口号造声势,然后开大会把地富反坏右分子斗一回了事。这次大队挂牌挨斗的,竟有父亲!父亲因倒买了五十丈布票犯了大错误!</h3><h3> 批斗会是在学校召开的。已是团支委的我每次开会都由校领导安排代表学生发言,那次,却被取消了资格。两个钟头的会我一直不敢看台上的父亲。本来,同学们就笑我交不起学费,笑我穿的衣服补丁多,笑我家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看着父亲走东家串西家四处借米,我常常为自己的父亲不如别人的父亲有能力而羞愧。我曾经拒绝穿破雨靴上学,蹬着母亲做的布鞋踏雪而去,把父亲气得脸红脖子粗。批斗会让我的心里蓄满了羞耻,会后,校领导又找我谈了话,说我是团员,要勇敢地与父亲的错误划清界限,云云。我竟然有些恨父亲了:“再穷,也不能去挖社会主义的墙脚倒卖布票呀!”父亲在大队反省半个多月,斗完后便回了家。我学着校领导的口气开导他,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弟妹也附和我。父亲默然,只是低头抽他的叶子烟,一支接一支。过端午节时,父亲依旧要我跟他给祖宗、菩萨磕头,我拒绝了:“还这样迷信,想再挨斗啵?”父亲脸色大变,盯着我看好一阵,然后埋头扒饭,整餐饭没再说一句话。从此,父亲失去了批评我和弟妹的资格,因为他一开口我们便拿那件事呛他。这时,他便象做错了事的孩子,默默地走开去……</h3> <h3> 高考恢复得很突然。无知的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于我有何意义。父亲则欣欣然,逢人便说春伢有希望了。要是第一年没考起,他再苦也要让我重考一回。周伯伯又提起了好烟好酒好日子的老话。父亲严肃地声明:“我不指望那些,只要崽有前途就好。”然后弯腰一个劲地咳嗽,把自己挽成一张弓。很快,老师在课堂上开始大讲特讲考不考得起大学有决定穿皮鞋还是穿草鞋的重要意义,校园的学习气氛浓得象春雾一般。我庆幸过去基础打得好,学习并不感到有很重的压力,那年高考我上了重点大学分数线。父亲得知后,在屋里呆了片刻。然后风一般向屋外卷去。不一会儿,家里来了好些乡亲,脚上都还淌着稻田的泥水:“哎呀,恭喜恭喜!”“九满爹,您有本事呀……”父亲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笑得极为灿烂。</h3> <h3></h3> <h3></h3> <h3> </h3> <h3> 这是父亲书中最为欢乐动人的一章。作为一个疾病缠身的文盲,父亲写出这样的佳作多么不易!乡亲们一时广为传颂。在山城重庆的那座军校里,我开始接受父亲的这本书,渐渐品出其良苦的用心来。父亲也许是觉得他已经完成了自己使命,1981年农历正月初十,读了年半大学的我盼望着四天后的18岁生日,“父病故”的急电如闷棍猛击我的头颅,我顿时泪如泉涌。52岁的父亲没有把好烟好酒好日子写进他的生活,就这样匆匆搁下了他的人生之笔。赶回故乡,进入我的眼帘的不再是父亲的五短身材,只有一丘新堆的坟茔。周伯伯告诉我:临终前,全身浮肿的父亲已不能讲话,母亲问他要不要春伢回来看看,父亲吃力地摇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父亲,我读懂了您的绝笔,您是怕耽误我的学习。您一生都在努力创作自己的理想之歌:希望儿子成材。</h3><h3> 父亲的书脱稿交给我已经13年了,多少次泪雨纷飞的清明之夜,我提起笔想摘下父亲遗作中的一些段落以示记念。从记忆中翻阅父亲用生命写出的这部通俗读物,通篇都闪烁着他的善良、慈爱和宽厚之光。如果只有历史的玩笑摧残,没有我和弟妹火上浇油,父亲肯定还能继续写下去的,肯定。想到这一点时,往事的浓云顷刻覆盖了晴朗的心幕,骤然化作忏悔的泪雨潸然而下,每每至深夜手捧一沓湿稿纸而终不能成一小文……</h3><h3> 都说开卷有益,那么,就让做儿子的戴着人生阅历的眼镜,在心中千百遍地研读父亲的杰作吧,我想总有一天我能咀嚼出父亲创作的初衷。</h3><h3> 1994.6.20.《羊城晚报》副刊头条,收录于个人文学作品集《藕池河边人》(花城出版社1999年版)。</h3><h3></h3><h3>注:文章中配画者为广东美术家协会漫画创作委员会主任江沛扬,江老与廖冰兄年龄上是兄弟关系,学术上本是师兄弟,最后因江老谦逊,自认是关门弟子。</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