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出门前,他攥住伸缩刀把玩了好一阵,刀锋在湖蓝色的刀鞘里顺从地走动,咯咯咯咯,像蛇信子一样吐出来,又缩进去。终于,他下定决心,又一次将伸缩刀装进裤兜里,决定早上去单位的路上把那些瓜藤砍掉。</h3><div> 他要干掉那些瓜藤,蓄谋已久。</div><div> 起初,他并没有在意那些爬到铁丝墙上去的瓜藤。每一次从铁丝墙旁边经过,看见里面露出郁郁葱葱的菜圃,以及像蜥蜴一样在铁丝墙上攀爬的瓜藤,还有一种“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的感觉。</div><div> 令他感到不爽和忍无可忍的事情是后来,瓜藤翻越铁丝墙,窜到两棵行道树上去了,这使他想起美国一部电视连续剧,那些向树冠闯去的瓜藤就像一群越狱犯一样,使他浑身不自在,感到问题不再是田园诗一般美好和简单了。</div><div> 马路两边的行道树大概是两年前种下去的,是桂树,还没有两个人的高。一边的行道树里侧是被漆成绿色的铁丝墙,铁丝墙里面,一家木制品加工厂的露天堆料场,上面随便堆放了一些板材,一垛一垛的,仿佛废弃的碉堡,那些各色蔬菜就在其间的空地上悠闲地生长。</div><div> 沿着绿色铁丝墙攀爬到两棵桂树上去的是南瓜藤。像越狱犯一样的南瓜藤嘎嘎嘎地叫嚷着,疯狂地向树冠扑去。</div><div> 南瓜无疑是这家工厂的工人种的。工人们从农村来,尽管他们丢弃了农村的大片土地,仍对土地有着天生的感情。在城市边缘,他们看到像碎布头一样丢弃在路边的零星土地,就心生怜惜,翻动出来,种上瓜、豆、蔬菜。他们无愧是种地好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div><div> 他想,此举未尝不可,但不能因此破坏了周围环境嘛,更不能将行道树当瓜棚。桂树还小,瓜藤盖住树冠,不是要被憋死吗?这个种瓜人太不自觉了。</div><div> 他希望那个种瓜人能把爬到树上去的瓜藤弄掉。</div><div> 谁种的?他想提醒那个种瓜人,可是,那人好像在故意回避他,这么久了,他就是见不到这些南瓜是谁种的。有几次,他看到铁丝墙里面有人在劳作,就往里面喊,这些南瓜是谁的?是你的吗?喊过几声,里面的人支起腰,摇摇头说不是他的。</div><div> 瓜藤都爬到树上去了,树会缠死的,他冲着里面的人大声说着,然后自言自语,这些乡下人真没素质。</div><div> 有一天,他想到了园林管理处,行道树是属于园林管理处管的。这管理处的人?这种状况怎么都视而不见?他想打一个电话给园林管理处,反映一下这里的事情,却没有园林管理处的电话。过了两天,转念一想,又觉得打举报电话不够光明磊落。</div><div> 工业园区的马路上每天都有很多人经过,人们都看在眼里。他想,总会有一些人看到瓜藤爬到树上去了,会有人提醒种瓜人,或者打举报电话,或者干脆上前去把这些南瓜弄掉。</div><div>这是他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退二线了,虽然没有具体的工作,单位去不去也不要紧,但他每天还是去单位上班。因此,他每天都会看到那两棵遭遇瓜藤肆虐的小树。他希望看到有人上前去把那些瓜藤弄掉,或者某一天,突然发现已经弄掉了。可是,两棵小树上的瓜藤和瓜叶却是越来越茂盛,好像是爬在他身上似的,感到很不舒服。怎么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呢?他常常喃喃自语。</div><div> 也不是全部路人都是无动于衷的。有一天,他看见有三个孩子站在两棵小桂树下面,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可能是附近学校的小学生,校服肥大,这使他看他们的感觉有些不够真实,像油画里长着翅膀的小天使,要飞起来一样。</div><div> 三个孩子举着三颗稚气的脑袋停留在瓜藤下面,还用手指比划着,似乎在议论什么。</div><div>学校有文明素质教育,这三个孩子肯定接受过教育,会上前去干掉那些瓜藤的。他激动起来了,对三个小孩充满了期待。他不想惊扰他们,想让他们平静地进入到他的期待中去,干掉那些南瓜。</div><div> 远远的,他收住了脚步,不再往前走了。</div><div>这是回家的路上,阳光里飘来零星小雨。夏天的雨就是这么随意,无论阴晴,想来就来,来去无常。夏雨在头上飘的感觉是多么好啊,凉丝丝的,爽快。</div><div> 他停在一座与马路一样平的水泥桥上,三个小孩在桥对面。他将上半身靠在拦杆上,掏出手机,装出打电话的样子。桥下是从工业园区出来的水沟,水沟上长着一丛丛小灌木,一些旧布条和塑料袋挂在上面,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空中,飘啊飘的。他面对水沟,背朝三个孩子,站成这种状态,是要显示出他与三个孩子属于两个互不相干的世界。</div><div> 他打电话的样子装得很像,甚至还显出很暧昧、很投入的样子,嘴上嗯嗯嗯的,脸部流露出生动的表情,此时如果有人路过,还以为他在泡电话,不会看出什么破绽来的。过去,他常与她泡电话,现在不泡了,这个女人,已经有三天不接他的电话了,他一想起来就感到悲凉。此时,他不想她,只想那三个穿校服的孩子。</div><div> 他的后脑勺都要长出两只眼睛来了,想象着三个孩子干掉那些南瓜的过程。举着手机的右手发麻了,他想,孩子们该把那些南瓜弄掉了吧。悄悄地侧过脸去,视线落在三个孩子站立的位置,就是两棵爬满瓜藤的桂树的位置上,没有看见孩子们。把头再侧过一点,还是没有看见。</div><div> 三个穿校服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div><div> 他们把瓜藤弄掉了?他放下手机,转身朝两棵小桂树走去。在爬满瓜藤和瓜叶的小桂树下面,他没有发现南瓜被动过的痕迹,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他抬头看天,视线从其中一棵树冠上越过,雨没有了,阳光如故。</div><div> 一根毛都没动,他咕嚷了一声。</div><div> 南瓜开始开花了,黄灿灿的南瓜花趴在树冠上,像一群攻占了城池、站在城头上狂欢的胜利者。</div><div> 他觉得这是在挑战他的底线。他决定亲自出马。这一天,他从那些行道树下经过,嘴里突然冒出一声:弄死它!</div><div> 他为自己的叫声吓了一跳,赶紧四下看了一眼,没有人,没有人听到他的恶狠狠的叫声。</div><div> 一个大胆的阴险的念头就这样在他的头脑里顺理成章了,他为之感到兴奋和不安。这是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一想到阴谋,他又踌躇起来,又经过了几天艰难困苦的思考和挣扎,最后,这个念头得以确立,变成孤注一掷,到了非弄死这些丝瓜不可的地步。</div><div> 不过,他认为弄死这些丝瓜还须秘密进行,不可大张旗鼓。还是要注意自身形象,注意影响,不能给人看见他在干这种勾当。他潜意识里用了勾当一词,觉得干这事总归是猥琐的,偷鸡摸狗似的。</div><div> 他想,这件事最好是在晚上或者中午进行,神不知鬼不觉的。中午大家都休息了,马路上行人稀少。夜里路上走动的人更少,而且还有夜幕做掩护。但是,这两个时间对他的作息安排都有矛盾。中午他要午休,不睡一下,人就像染了鸡瘟一样,没有精神了。晚上呢要打麻将,邻居老刘家有一台自动麻将机,他老婆从农村讨来,没有工作,把摆场抽头当正事儿,每天招集人打麻将。晚饭时间一过,手机就响起来,像女人月经一样准时。他也是一样,吃过晚饭,就开始惦记那个女人月经一样的电话了,如果哪天电话没有及时打来,他就觉得整个人都空虚了似的,就要自己找上门去,手上拿一根竹签,一边剔着牙齿一边就踱到了老刘家。</div><div> 他希望这是一件顺手牵羊的事情,不太麻烦,在上下班的路上顺便就做掉了,如果故意跑去做这事确实太有点儿那个,还要放弃午睡或者麻将,他有一点儿为难起来。</div><div> 还有一个问题也很困惑,就是用什么方法去弄死这些南瓜,直接把瓜藤连根拔出,或者去哪里弄一桶香蕉水来泼过去,南瓜就烧死了,但这两种方法都不易操作,南瓜在铁丝墙里面,人要翻墙进去是不可取的,如果手上拎一桶香蕉水去,也太明目张胆了。他想来想去,想到了刀子,觉得还是用刀子好,铁丝墙不高,在墙头就可以把瓜藤割掉。这个创意使他激动不已。</div><div> 五年前,他房子装修,木工师傅留下一把伸缩刀,记得就放在储藏室的工具柜里。这一天,他吃过早饭,走进储藏室,在一堆锤子、钳子、锯子、板手、螺丝刀、锉刀、铁钉、电线、插板中间找到了那把伸缩刀。“仿佛他一直在寻找它。”他想起了博尔赫斯的《匕首》,想象着自己与老博尔赫斯有多相象啊。</div><div> 刀鞘是塑料做的,湖蓝色,波纹,放在手上掂两掂,刀锋在刀鞘里发出金属的响声。攥住塑料刀鞘,大拇指在圆形的揿扭上推一下,银灰色的刀锋便咯咯咯地滑动起来,像蛇舌一样从湖蓝色刀鞘里一点点吞出,空气中掠过一丝凉意,他为之惊慌。那次组织上找他谈话,说他任职年龄到了,要退下来了,他也一阵惊慌,蓦然觉得人生易老,岁月无情如流水。春天里,桃花盛开,看到桃花还不免心动的人,怎么说老就老了?他伸出大拇指,在刀锋上轻轻地拭了一下,还很锋利。</div><div> 打从决定用刀子亲手杀死那些南瓜之后,每天从家里出来,他的身上就多了一把湖蓝色伸缩刀。他一般把伸缩刀放在右边的裤兜里,这使他的右裤脚显得有些荒唐和挂碍,下垂,变形,突兀,这就容易引起人们注意,知道他的裤兜里藏着一件东西,是一件什么东西呢?人们是要发生联想的。</div><div> 他把右手插进裤兜里,握住刀子,横着的刀子就竖起来了。有时候在家里,他也把手放在裤兜里,老婆就说你的手老放在裤兜里干嘛,热不热啊?听老婆这一说,他就把手拿出来,装作没事的样子。刀子就躺了下去,裤兜的位置突兀起来,下垂,变形,使他的裤脚变得无可躲藏。</div><div> 你裤兜里放着什么东西?老婆又问。</div><div>他就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去客厅看电视了。老婆就在他背后倪了一眼。</div> <h3> 现在,他从家里出来,去单位,右手插进裤兜里,左手挥动着,迈开枪手步。俄罗斯总统普京也是枪手步,这种步态使人觉得他的右手随时都准备拔枪。早上还没有出门,他脑子里两棵桂树上的南瓜藤就焦躁不安起来了。他胸有成竹,要拔刀了,杀死这群猖狂的南瓜藤。杀戮的情景不止一次在他的头脑里出现——快乐的、雨点般的刀锋一次次向南瓜丛砍去,瓜藤寸断,瓜叶飘零,绿色的汁液像血一样流淌,瓜藤尸体挂在树上、落在地上,很快干枯了,困境里的两棵小桂树被解救出来了,重见阳光雨露。</h3><div> 他家离那些行道树不远,经过几户人家的门口和两爿小店,拐过两个墙角,就是幼儿园了,幼儿园前面有一个路口,拐弯,就进入那条马路了。小桂树列队站在马路两边,像举行一场欢迎仪式。他有一种豪迈感,右手插进裤兜里,左手摆动,迈开枪手步态,拯救两棵小桂树于水深火热之中。</div><div> 整个桂冠已完全被藤叶覆盖了,像魔女符身一样披头散发。上面的阳光,仿佛退走的洪水,使一切都显得凌乱和慌张。几天前,他写了半首诗,写洪水退走后的河滩上,露出一棵孤零零的老树,以及周围一片凌乱和荒芜,他这是在隐喻自己,隐喻往日的人和事像水一样从身边退走,她也一样渐渐远去。昨晚他给她打了三个电话,她都不接。好吧,不接就不接吧,这是最后一次电话了,他也狠下心来。</div><div>一丛南瓜相对于一棵树,是次要的,为拯救一棵树而干掉一丛南瓜,合乎情理,无可非议。昨晚他躺在床上很久没有睡去,他想了很多问题,也有了这个理论根据,便觉得这是一次文明和正义之举。</div><div> 他的前面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后背,正朝两排行道树移动,不紧不慢的样子。他也放慢了脚步,磨蹭着等那个背影走远。</div><div> 那个人走到两棵小树跟前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像戴着一顶帽子的两棵小树。他立即兴奋起来,莫非他……他的头脑里迅速产生一种幻觉。那人上前两步,一只手扶住一棵树干——拔刀——他几乎叫了出来。那人单脚而立,伸手脱下另一只脚上的鞋子,在空中抖动了一下,又穿上,走了。他一直看着那人从行道树下面走过,消逝在远处的十字路口。</div><div> 这些桂树的春梢有十几公分长,春梢的叶腋下,像青春痘一样长出许多花蕾,十月,它们将绽放,香气满天。阳光从他的左侧照到了他的右侧,树影被拉成一道道斜影,像栅栏一样横在人行道上。他右手放在裤兜里,左手摆动,一道一道地跨过这些无形的栅栏,逼近两棵危难中的小树。近了,就在眼前,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心跳加速,他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裤兜里湖蓝色伸缩刀握在手上,冒汗,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到了第一棵小桂树了,瓜藤像流苏一样从树冠上披下来,瓜叶拂到他的脸上。他抬腕看了一眼,八点四十五分。</div><div> 收脚。屏息。拔刀。</div><div> 扭头看了一眼,身后七八米处,有两个人朝他走来,一男一女。他为之一惊,行径和心思已暴露无遗。刀已在握,没有退路,他犹豫了一下,霍地从裤兜里掏了出来——是一只手机,不是湖蓝色伸缩刀。</div><div> 一男一女走上来了,从他右侧走过。他的手指在手机上揿号码。女的身体某个部位碰到了他的右臂,产生了一种柔软的快感。</div><div> 他装作拨通了电话,把手机放到耳朵上。喂喂,听见吗?刘总,你的电话怎么老是打不通。</div><div> 一男一女转过身来往他看了一眼,抑或是看两棵桂树。只一眼,又转回去了,相互还说了一句什么。他们说什么?说我还是说两棵桂树?他头脑里这么转动着,嘴上继续嚷嚷:刘总啊,你得赶紧把那个钱给我,我有急用……</div><div>手机真的响了。</div><div> 突然的铃声使他倏然一震,慌忙瞟了一眼前面两个人,用右手捂紧手机,用力压在耳朵上,把铃声压下去。</div><div> 铃声仍不折不挠地继续响起来。</div><div> 一男一女好像没有听到身后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或者根本就没有注意他,往前走了。他捂着手机等前面两人走远了,才从耳朵上摘下来。</div><div> 电话是单位小吴打来的。小吴是副局长,他退下来,小吴补上去。小吴分管项目审批、办公室和党群,就是他原来的摊子。小吴平常难得打他电话。平常有事都是办公室两个小年青打电话,都是小事,告诉他有一个快递,有一张稿费汇款单,有一份什么承诺书要他签一下字,或者要交党费了,半年交一次,再就是开会。单位每个月开一次会,叫夜学。自从退下来后,他就觉得自己比别人慢了一拍,与单位与人都有了距离感,只有每月一次的夜学,他才觉得自己是单位的人,与大家同步。</div><div> 他曾经对自己退下来的生活做过一个精心设计,要过一种完全属于自己的、逍遥自在的生活。他买来纸砧笔墨,临王羲之的《兰停集序》、朱耷的水墨,还托人刻了几枚印章,试着搞一点书画作品,期间,偶尔也与她一起吃个饭、喝次茶、或者去哪个乡村走走,但她对这些已渐渐失去兴趣,怨言也多了起来,他带她去了一趟贵州,看黄果树瀑布、荔波樟江风景名胜、千家苗寨,一路上还去了凤凰古城、张家界,他想以此来挽回她的一点什么。回来后,她却更加疏离,他很烦恼,百无聊赖地练了几天书法,对原来的精心设计重新做了调整。他又去上班了,在办公室坐坐,与同事们聊聊,看点书,以排遣内心的空虚和烦恼。</div><div>办公室还是按原来的样子给他留着。在单位里,年轻人看到他,都叫他一声李局,很尊敬的样子。尽管他是副的,甚至现在连副的也不是了,但人们还是这么叫他,他也不去纠正,朝人家笑笑、点点头,有时也说一声你好,或者你早之类,很多事情是没有必要去弄得很清楚的。</div><div> 他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没有马上接听,让它又响了两声。小吴打电话来有什么事?一时间他想象不出小吴电话的来意,但肯定是有事的,而且不是办公室打来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这么想着,他抬手在显示屏上划了一下,接听起来。</div><div> 小吴副局长说话不急不燥,平静、客气的语气里有几分尊重,先是几句无关痛痒的客气话,没有马上进入主题,他也不急,哈哈哈地与小吴泡着,等待小吴的下文。过了一阵,小吴终于说:李局,你今天会来单位吗?他也客气地回答:这已经在路上了,有事?小吴马上说:没事没事,就一点小事,等你到单位了再说吧。好好。好好。双方都连续说了几个好之后才把电话挂了。</div><div> 接过电话,人早已过了两棵爬满瓜藤的小桂树,到了行道树的尽头,前面一个十字路口,右拐,进入另一条大马路。在拐弯处,他朝身后不无茫然地看了一眼,仿佛之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事实也如此。</div><div> 他甩开双臂,快步走了起来,暂且忘记了裤兜里躺着的湖蓝色伸缩刀。</div><div> 单位在一座综合行政大楼里头,他的办公室在三楼,朝南,视线开阔。到了单位,他没有去小吴副局长办公室。既然说是小事,就不急,况且,这里头还有一种微妙的关系,退下来之后,他更加在乎这种微妙。</div><div> 他拖地、抹桌子,把窗台、电脑、柜子、椅子的表面都抹了一遍,又去开水间打来两瓶开水。廊道上碰到老周。老周跟他是同龄人,没有混到副科级,每天还要按时上下班。老周可能刚上完厕所出来,洗过的手没有擦干,一路甩过来,见到他就调侃了两句,还掺了一点儿黄色,同辈人,说话没有拘束。</div><div> 打来开水,泡了一壶大红袍,坐在窗前喝了起来。已经养成习惯了,每天早上上班,他都要先喝一会儿茶,看一眼窗外的风景,在茶意里静下来,再开始工作。</div><div> </div> <h3> 窗外的风景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一个大院子,静静的,停满了各色各样的小汽车,看不到人,人都在大楼里。大院过去是马路,车来车往。马路过去是人民公园,白天的公园也是静静的,只有晚上或者周末才会热闹起来。公园四周是交差的马路和成片的楼房,穿城而过的瓯江掩藏在楼房后面。在窗口,看不见瓯江,但他能感觉到瓯江的存在和流动,犹如某种势力,你看不到,却每时每刻无不在你的周围存在一样。瓯江对岸是莲山,山上有一座华严塔。行政大楼所有朝南的办公室,窗口似乎都正对着华严塔。</h3><div> 阳光早就照进他的办公室了,落在桌面上、茶几上、地面上、西面的白粉墙上,以及他的身上。他很享用办公室的阳光,即使眼下的季节,也不例外。在阳光里想一些事情,或者不想,静静地坐在窗前喝茶,看窗外的风景。今天他的头脑里无疑在想一些事情,且像一团乱麻。但此时更多的是在想小吴副局长的电话,他想要说什么呢?他揣摩着,右手不由得插进裤兜里,手指碰到湖蓝色伸缩刀,咯咯咯咯,裤兜里发出刀锋走动的声音。</div><div> 小吴一会儿就来了。他起身笑脸相迎,把他让到沙发上,自己也把椅子拉过去一点,这样似乎就拉近了他们的距离。沙发前面是茶几,上面有一只玻璃公道杯、一套青瓷茶具、几只茶叶盒,此时,公道杯里的大红袍正冒着热气,呈现出玛瑙一般的颜色。</div><div> 小吴没有马上说事,两人东拉西扯,中间还开了几句玩笑,显得无拘无束的样子。他就一边说,一边在玻璃公道杯上滤茶,再取过两个青瓷小杯,给小吴倒了一杯大红袍,自己也倒一了杯,然后,才拿眼睛看着小吴,也不说话。</div><div> 小吴似乎有一点儿犹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说:是这样的,其实也什么事,两个小事,小事而已。小吴显然是想把话说得轻松一些。</div><div> 一个是办公室说的,近来纪委在对各单位上下班纪律明察暗访,全市通报了几个迟到早退的人,当然,你李局例外,但为了以防万一,办公室还是给你补了一张请假条,就说你现在搞摄影创作,我们系统正在搞一个中国梦的摄影比赛,这也是工作,你看可不可以?</div><div> 起先,他听到这话时内心紧一下,但听到后来就笑了起来,说没关系没关系,随便怎么说,不影响大局就行。</div><div> 小吴又端起茶杯喝茶,杯里没茶了,他就把着公道杯往小吴的杯里续上。小吴喝了一口,说第二件事。这第二个事情是这样的,新来的王局长昨天来报到了,明天正式上任。</div><div> 欢迎。他笑着插了一句。王局长年轻、有魄力,我们早就认识的,不过平常联系不多。他这么说着,似乎在表示某种意思。</div><div> 事情是这样的,小吴端着茶杯边思考边说,原来的局长室在三楼朝北,昨天王局来看过了,提出来想换一个朝南的办公室。说到这里,小吴停顿了一下,用眼睛看着他,笑着说:你看你这间能不能换一下?</div><div> 副局长小吴在说以上这番话时,他一直看着他,听到这里,内心咯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div><div> 空气就有点儿凝滞了。小吴看他不说话,就解释说,局里是这样考虑的,其他几个朝南的办公室都是业务科室,人多,事情也多。你这里就一个人,也不经常坐,动起来容易一点。</div><div> 他脸无表情,目光从小吴的脸上移到了窗外,不说话。副局长小吴就显得有些不自在了,目光也跟他的目光移到了窗外。你看一下,这样可以吗?小吴副局长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div><div> 你看见莲山上那座塔,视线这么正。这中间又过了几秒钟,他才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右手放在裤兜里,咯咯咯地发出声音。</div><div>小吴的目光从远处的塔身上收了回来,投到他的裤兜上,没有明白他话的意思,脸上的表情便有些僵硬。李局,那你先考虑一下,考虑一下再说,没关系的。</div><div> 他看了一眼副局长小吴,看他没有听懂他的话,也不再说什么。大学毕业就待在机关里了,世间的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吴一开口,他就知道其中的微妙,一个已经卸下所有担子的人,还占一间办公室干什么?而且碍手碍脚的。但他只是觉得事情来得太快,退了才半年时间,事情就一个接一个地来,像退潮一样,当然,原来很多掩藏在水里的东西也一样样露了出来。</div><div> 小吴见状便不多说什么了,起身准备告辞。他看小吴站起来了,才装作轻松的样子哈哈了两声,不用考虑,要换就换吧,这办公室反正我也不经常坐,他顺势也给了自己一个阶梯。</div><div> 小吴走了。他看着他走出办公室的后背,突然觉得他说的两件事之间有着某种联系,这个联系使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嘴里便骂了一句:还来这一套,狠。</div><div> 不知时候,阳光已从办公室西面的白粉墙上全部下来了,不留一点痕迹。他坐在原位上又喝了一会儿茶,但已经是索然无味。看着这个待了近十年的办公室,现在竟然感觉如此陌生。远处的华严塔,正对着这间办公室,对着坐在里面的人,他感觉这种相对太直接了,就在窗台上养了几盘兰草,作为屏障一样挡在前面。兰草在他的养护下郁郁葱葱,但还是没有抵挡住塔的强势。蓦然,他想起自己十多年来没有升迁的原因,是被这塔压住了。</div><div> 这么想着,他便霍地站了起来,走近窗台上的几盘兰草,拔出裤兜里湖蓝色伸缩刀,咯咯咯咯,铅灰色刀锋顺从而有力地走动着,像蛇舌一样探出来,精确地落在郁郁葱葱的兰草上面,快乐地游弋着。</div><div> “挥舞着它的时候,那只手就充满了活力。”他想起了博尔赫斯的诗句,内心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快感。</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