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送天堂的问候

曹雪枫

　　1987年，8月18日（农历闰六月）。是我哥哥离世的祭日。转眼三十年了，又是闰六月，又到8月18日。只发一篇写于2003年的旧文，遥寄天堂中的哥哥。

　　兄弟，我从来不喜欢用烧冥纸的方式祭奠你。想祭奠你时，就写下一些心里话，然后点燃，看火焰慢慢吞没字迹，看烟缕渐渐地升腾，看纸在火舌中弓起了背脊，看火光中你恍惚的幻影，看风吹散那些燃烧后轻飘飘的黯黑的纸灰。
 

兄弟，也许是因为我对祭奠一贯是漫不经心的，不拘于清明，不拘于鬼节，不拘于祭日。所以你总是不拘时日地回来，我们在梦里继续着不能在生中与共的生活。梦醒时，你在空虚中，我在尘世里。可我想，我们在你离去之前的手足之情，离去后在梦里的际会，总会在我离去时开始成为永久的重逢。

 

兄弟，我知道你是为爱而忧伤疲惫的，又为忧伤疲惫而心力交瘁，不然，如此擅长游泳的你，绝不会意外地溺毙在不深的江水里。

 

生前，你喜欢纪伯伦的诗，尤为推崇他的《泪与笑》。你说生活就是在有形的泪水中去追逐梦想中的欢乐与微笑。

 

你别世离去前三天的夜晚，我们曾彻夜不眠地交谈。我听你对爱情的渴望，对生死的认识，想不到这交谈竟然成了我对你最后最深刻的理解。迟悟的我虽懵懂，但也深知父母对你向往婚姻的消极反对，言语中，他们总是不屑于你的选择，行动中，他们总是极近冷漠地对待你和你的女友。你们毕业时，父母在内心抵触和无钱无能的状况下，无力改变你留在家乡，女友回到哈尔滨的注定分别的局面。

 

地域的阻隔注定只能加深你们的思念，你们只能通过往来的书信传递寂寞和相思。邮差到来的时候，是你最兴奋的时分，虽然我不能分享你捧读情书时的幸福，但我想那一定是你焦渴的心灵所渴望的甘露，黯淡的黑夜之中所渴望的火种。

 

你曾设法调转哈尔滨，可当时那只能是徒劳的南柯一梦。我深知你的无奈，你的苦痛，你因此而失眠，因此而倾诉，我因此而陪你不眠，可我又有什么能力帮助你呢？除了静静地倾听。

 

长谈后的第三天，是个特别特别的日子，特别就特别在“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天象在那一天出现了，那时我正和放假在家的父母在家里包饺子，这稀奇天气的到来，似乎让家里所有人都有一种异样古怪的预感，这时，和你一同游泳的那个人独自回来了，明知故问地问你有没有到家。

 

不祥的预感就这样成了残酷而突然的现实——晚上你已躺在阴森森的太平间里。

 

那一天是公元1987年的8月18日，这个在别人看来该是个吉利数迭加的日子，竟然暗含着一个让你生命终结的宿命符咒，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后来家人们才发现，你唯一的一个存折的帐号尾数居然是66818，而那个8月正好是阴历的闰6月。

 

仿佛从那一天起，漫长的雨季就正式开始了。出殡前的日子里，一向肃静的老屋不知何时住进了一只陌生的蟋蟀，躲在角落里整夜不停地哀鸣。我想那一定是你，在用异样的语言对我和不知情的别人诉说着你的哀怨！可是，除了我之外，又有谁能听懂你幽怨的语言呢！

 

出殡那天，天下着大雨，雨打在盛殓你的铁棺上，我站在敞篷的卡车上，注视着那冷漠无情的金属。那时，哗哗的雨声和雨点击打铁皮棺材的当当声混合成一曲悲哀的天籁。我知道连上天都在为一个为爱疲惫而夭折的你弹奏起了安魂曲。

 

大雨中你知情稍晚的女友在她胞弟的挽扶下，从哈尔滨急急地赶来，一下火车就一路打的追赶着灵车，只为最后一次见你。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你听到了吗？她那滂沱如雨的泪水你淋到了吗？她那抽噎中的昏厥你看到了吗？她那醒来时欲哭无泪的无奈你感到了吗？

 

我想这情景该是你灵魂飞升前最大的安慰了！此后的十多年里，我又看到过很多很多的眼泪，但都没有她的泪水真诚而淋漓尽致。我甚至在冥想中奢望，奢望我离去时候，也有这样真爱我的人流着真爱的泪水，为我灵魂的启程而送行。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这似乎是远古中人招魂的声音，而我只是一声不响地默祷，离去后的你却依然能听得到，总是在我的梦中归来。难道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吗？难道是我们的长谈太短，你有好多的事还没有来得及向我交待吗？我想都不是，而是兄弟间彼此相通的灵犀使然，让隔绝在两个不同空间的亲人仍在不停地感念。

 

也许你跟本就没有离去，你的生命依然在我的生命里延续。不然，何以我的女儿会在不大懂事的时候就鬼使神差地经常叨念起你！不然我怎么会执着地在你留下那本《泪与笑》中继续寻找着你没有寻到的——带泪的笑呢！

 

“我不想用人们的欢乐将我心中的忧伤换掉；也不愿让我那发自肺腑怆然而下的泪水变成欢笑”因为有了对你的怀念，怀念中的忧伤和无形的泪水中就有了我对亲情更深的感悟，我对爱情更深的理解，我对生命更透彻的诠释，我对欢乐更执着的追求。对你的怀念，是我莫大的精神财富。

 

又是隆冬冰雪时，我不能折纸船载明烛，去到你溺水的嫩江之畔祭悼你，也不想用贬值的亿元冥币去附合现今的祭祀习俗，只写这一篇记录我十六年来伤感回忆片断的悼文。点燃它，让它在寒冷的暗夜，为天堂中冷寂的你送去一缕温暖，为天堂中孤寂的你，送上一份问候。

图片来自网络，致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