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姨妈

安 柠

姨妈

表妹

姥姥

回来

台湾

三轮车

孩子

地往

泼实

地说

　　那年秋天姨妈不慎跌了一跤，胯骨骨折，出院回来后三个表妹轮流照顾，某一段时间因事排不过来，恰逢我的岗位停产在家，我过去，安心定意地在这那里与她朝夕相处整整一周。

　　我为她洗头，她趴在床沿俯下身子，我边用毛巾小心地往她头上浇水边随口说，你的后脑勺怎么没有睡平呢？她就用那种有些认真的口气带着点埋怨地说，也不知道你姥姥那时候怎么弄的！怎么就没把我的头枕平呢！我笑，觉得姨妈很好玩。

又听她接着说，你姥姥那时也不容易啊，我是假老大，真老三；我上面还有两个，都丢了（夭折）了，最大的一个都能给老太爷拿旱烟袋了！我后面还有几个，也都丢了，才有你妈，我比你妈大六岁呢；你姥姥坐了十三个月子，只成了两个，连个零头都没存到！我有时一合眼都还看得到，门后的簸箕里，丢掉的一个孩子在一抽一抽的——生下来只活几天，就得“脐风”，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没了小命……乡下的接生婆哦，随便用一把锈剪刀剪的脐带，就得了脐风……我哦？我也是用的那样的锈剪刀剪的，可能是我泼实一些吧，你妈也泼实一些……你姥姥也真是遭了不少的罪！不容易啊！

姨妈是懂得体谅的。

　　那天需要到医院作个皮试才可开药。她这种状况，拄了双拐，下楼梯、上人力三轮车，花费她九牛二虎之力。三轮车停在医院门口下来时，她大腿上平行伸出来的钢筋又卡在了三轮车的护栏上，上不得的下不得，又不能有大的动弹……一个本是好腿好胯的人，行动受此拘谨和约束，又突遭如此不堪和屈辱，她脾气里的执拗劲一下子上来了……又是好一番的艰难折腾，我们三个人都急出了一身的汗,才好不容易下来，我和表妹搀着她拄着双拐小心翼翼地往医院里慢慢地挪，她敞开着的外套领子随着她的走动往前一冲一冲的，余怒未消的她停下来有些不耐烦地说，等会儿！我把扣子扣上！它老是挡住我的视线！

我想笑，但想到这时的心情可能都不大好，便忍着，却终是没忍住，禁不住地且笑且爱怜地说：都这样的，还文绉绉的！

略一回味，表妹和姨妈都憋不住地笑了，由衷的。刚才绷着的脸紧张着的神经一下子都松弛了下来。

姨妈不偏执。

　　姨妈七十多了，曾经圆滚滚的很胖，曾被夸张形容为“横的与竖的差不多，摔倒了不知从哪里拉”，后来有了糖尿病瘦下来许多，从此开始注重健康饮食，生活充实丰富有规律，现在身心状态都保持得很好。有两次我到女儿学校开家长会，结束时已太晚没车回来，我就到她家去住，晚上洗漱完毕并排靠在床头聊天，能一直聊到十一点多钟。

姨妈最早是小学教师，后来在某局任会计一职直至退休，走的地方多，见多识广，又常常看报纸，用一句俗话说就是“与时俱进”的，虽然这个年龄了，仍然头脑灵活思维灵敏，也很健谈，话题放得出去也收拢得回来。与她在一起说话，非但不乏味，反而是兴味盎然的，很有意思。

　　她说每天早上六点多起床，与朋友结伴出去散步锻炼，回转时顺便把菜买好；很少在外面过早，早点摊上的用油大多不卫生；家里常年订鲜牛奶，保证每天早上一大杯，还有一个鸡蛋；现在开始自己蒸包子馒头，还跑去干货市场买“地皮”，炒了作包子馅，她说，包子蒸得软乎乎的，香得很！还给孩子们拿去吃。她说，在外面一块钱买三个，什么馅的都可以吃到，动手自己做，其实就是个乐趣。她经常读书看报；一周四个半天上老年大学，学养生知识，学生活常识，学烹饪小窍门。

我们来她这里或是她回娘家去，她作言传身教，我们都零星受益。

　　她给我看她那年骨折时大腿上穿过钢筋时留下的痕迹，四个圆圆的暗赫色印迹，平平的。她有些得意地说，恢复得很好，没有留下一点儿的残迹！

　　她向我传授她平时坚持做的一些健身小动作，大多就是对手掌和脚掌的拍拍打打揉揉搓搓，她说对身体原有的一些症状的改善很有效果（真像她说的，她现在的睡眠状况非常好，呼呼的睡得酣然，让有些择床睡睡醒醒一夜睡了不到两个小时的我心生羡慕），其中有个动作她下了床站在床边做给我看，闭着眼睛金鸡独立，颤悠悠的，脚落地时趔趄了一下，差一些歪倒。那一刻我觉得姨妈那么可爱。

　　她遇到某些不顺的事情之后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打量，不至于钻牛角尖想不开自己呕自己。她说上回几个孩子邀她一起在河那边的一个餐馆聚会，散席之后，一家一家各自骑着摩托车相继离去，没有一个孩子关心她怎么回去，她在夜晚的雨雾里好不容易才找到站牌，一路上伤心得不得了。回来之后突然转念一想：我还在关照孩子们骑车路上小心，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他们想不起来照料我，说明在他们的心目中，他们的妈妈还行！若真是左搀右扶叮咛嘱咐地护送回家，说明我都老得不像样了！呵呵，是不是？

我为她的“转念一想，豁然开朗”称好。

　　进城去给她拜年，三个表妹的三口之家都到齐了，姨妈说是最齐的一回，比三十晚上吃团年饭时都齐！她把所有看家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从台湾带回来的茶叶、茶具，说是宋美龄就常喝此茶，活到一百多岁，叮嘱我们今天一定要喝！我老公说不大习惯喝茶，姨妈不由分说地说，要喝！是好茶！这个时候的姨妈有着让我们感动的真诚和率性，又介绍了冲泡过程中的注意事项。可惜我们不懂茶，只是在姨妈的热情催促里，不待微温，抿一口，赞一声好喝，然后即作牛饮。而看那壶里泡开了的茶叶，膨胀得像大朵的木耳，也像姨妈的盛情。

　　姨妈年前才去的台湾，当然是拍了许多照片作纪念，厚厚的一叠，带在包里，初二回老家来，在她的简介下我们已经一一作了欣赏，间接地领略了一番异地的风光。日月潭、鼓浪屿、南北极交界处……她说，就这一步之隔，这边热得不得了，这边还需穿棉袄！呀，那是多么神奇的事情！中午的饭桌上，后来又搁上来一小瓶海鱼酱，也是从台湾带回来的，才一启盖，几双筷子都伸过来夹了品尝，这回是真正的盛赞。

表妹说，在台湾岛上，每到一处商铺看中什么东西，老妈先不管好坏，条件反射般首先要问的也是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折合人民币多少钱？”表妹一说，她嫌贵了的，扭头就走。这瓶海鱼酱，其实近百元，怕姨妈心疼，她们一直没说明。

生活条件那么好，姨妈仍然是节俭的。

　　那天临走前姨妈把我叫到里屋交给我几样东西，都是围巾、丝巾之类的纪念品，她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向我交待，这是在北京买的，这是从台湾带回来的……都是便宜东西，别嫌不好啊，是个心意。重新往袋子里收捡时又郑重强调一遍哪是北京的，哪是台湾的。说到这里，她自己先失笑了，她说这情形好像那个宋丹丹，在说这是阿尔巴尼亚的！

　　我情不自禁地咧开嘴笑，感觉好快慰，我的姨妈还是那么风趣开朗。

　　图文：安柠

妈妈姨妈老姐俩（安柠 摄于2016年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