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舞阳书生(13254141)

<h3> 在一个明朗的日子里,隔壁飘来那首熟悉的《父亲》:“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这动情的旋律不由地将父亲的那些往事又一一拉回到我的眼前...... </h3><h3> 听母亲讲,父亲打小就是个苦命人!未满月就被奶奶买来当儿养,至故去再未见过亲生爹娘!为了让他归心,奶给他取名为新根。长到十几岁,继父去世,家道中落,做为家中唯一的男丁,为生计,他咬牙到镇上的小烟厂去当童工,下苦力挣钱养家。 </h3><h3> 在小烟厂,他是最下力、最苦的翻烟工。在四十多度的高温中光着膀子,只穿裤头,不停地用钢三叉费劲地翻动着热气腾腾、呛人的烟叶,每天汗洗身,脸满尘,动做稍慢便遭致监工的厉斥和棍棒毒打!好不容易熬到解放,实现了公私合营,后来变成国营,父亲才尝到了解放后的滋味儿!再后来,父亲在工作中认识了包烟的同镇的母亲,组建了家庭。以后陆续有了我们兄妹五人。五十年代初,全家(包括奶奶)从300多里外的舞阳县北午渡镇迁至南阳市,开启了陈家的城市生活。</h3> <h3> 五十年代初,刚有哥姐时,父母俩人上班,养活五口人,日子还算过得去。随着我与两个兄弟的陆续降临,每添一人,家里的生活水准便下降一大截,难免出现吃了上顿没下顿,主食不够菜叶代的窘境。最困难时没钱买米,无面做饭,父亲只好陪笑脸向工友借上五元、十元,勉强度过难关。那时普通家庭所遇到的困难是现代人难以想象的,记得有次距发工资还有一周时间,家里断了顿,无钱买粮。父亲闷头抽烟想了老半天后,似有难言顾虑但又下了很大决心叫来哥、姐,交待了要他俩去办的事。哥姐走后,我们才知道是父亲让哥哥带上姐姐到离家不远的工人戏院门口的卖西瓜摊前,去拾食客们吐下的西瓜籽。那时哥姐都已十几岁,知道好歹脸,但人饥无尊严,家里等米下锅,也顾不上食客们的白眼和摊主的哄撵,他俩凑机疾拾,收集回来后交父亲淘洗干净,无时间凉晒,就用热锅焙干,加些盐和调料,炒好后用报纸分装成若干小包,让哥姐晚上去工人戏院门口叫卖。哥脑瓜灵,别人卖一毛五,哥卖一毛二,味好便宜,很快卖光,卖了十几元(这在当时几乎是一个职工半个月的工资!),全家大喜!父亲就用这救命钱第二天跑去粮店第一个买回米面,中午做了一大锅面条,全家人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就这样,全家用卖瓜子的钱才熬过了发工资前险些断顿的饥荒!</h3> <h3>  如今各家做饭用的都是天然气,管道通到厨房,做饭洗澡清洁便利,可那年月人们生活燃料主要是散煤加水做成的煤饼,费力费事,效能低,烟尘大。后来有了蜂窝煤方便多了,可公家卖的蜂窝煤按人头限量供应不说,砸得虚,不经烧,价钱还高。后来,我们街坊有能人做出了一台手工煤球机,邻居们都跑去借用。人多要排队,父亲估摸着日期,要先备好煤、土等做蜂窝煤球的材料,煤在城里,好办,可土要到城外白河南去拉。父亲借好架子车,一早早带上水和干粮,领着我和大弟出发,父亲驾辕,我和大弟一边一个拉绳索,十几里土路,坑洼不平,颠簸费力。到村边,给农民说了好话,应允后装满黄土,父子三人负重缓缓地往回拉。快进城时,有一个长约100多米的慢上坡,父亲和我们都感到十分吃力,我和弟在后面使膀用力推,父亲肩套攀绳,曲腿绷紧肌肉,腰弓成九十度,瘦削的脊梁上都是汗,满脸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滚落到尘土中,三人累得差点虚脱!上一段坡,拉不动了,赶紧用两块砖头支在车轮下定住车,暂时歇一阵,缓过来再拉,总共缓了三气才拉至坡顶,直到下午一点多,父子三人才疲惫不堪地将土拉回了家。由于借用煤球机使用时间有限,父亲顾不上歇,赶忙从邻居家借来机器,我们做下手,父子三人叮里咣当地砸到半夜,才把煤球做完。 </h3><h3> 在物资匮乏的计划经济时代,一切生活物资都要凭票供应,购买口粮凭政府发的购粮本,按人口定量供应。每月初,父亲或母亲便带上我,推上他自制的小木车,拿上粮袋和竹篮去政府指定的粮店购粮。那天刚下过雨,当时胡同的路还是土路,泥泞不堪,我与父亲买好粮回家,那时粗粮多,细米白面少,特别是大米,全家人每月才三四斤,特别金贵!为了保险妥当,他不让我拿,父亲亲自用右臂挽着盛大米的竹篮,我推着小木车,二人小心翼翼地往回走。快走至家门口时,父亲脚下一滑,我眼见他身子将失去了平衡,为了保住这金贵的白米,在即将倒地时,父亲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打挺动作,身子虽重重地倒下,可右手挽着的米篮却稳稳地平落在地面!我看得目瞪口呆,楞过神,心疼地忙上前搀扶父亲。父亲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慢慢起来后顾不上浑身泥水,先看了看地上安稳的米篮,长舒口气,脸上现出一丝苦笑。后来听妈说,父亲的腰膀疼了半个多月!.....从此后,吃饭时我再也末掉过米粒和粮食,即是不小心掉下,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捡起放入口中。</h3> <h3>  父亲的勤劳和动手能力是极强的,他总能想方设法,通过自己的一双巧手,来满足孩子们的愿望。六、七十年代是全民饥饿的时代,国家穷,百姓更不富裕。我家人口多、男孩多,更穷!我们整日盼着过节、过年,为的是能穿上新衣服,能吃到些平日吃不到的好东西。可即使到了春节,家里的购买力也极其有限,也只是象征性地煮上一小块猪肉,盘一小盆饺子馅,炸上少量的鱼块、鸡块,豆腐和素丸子,这些东西最多也只能吃到初五,初六便又恢复至平日的粗茶淡饭。可过了初五还有正月十五,两节!我们就一心盼着到那时能吃到又香又甜的元宵。到了正月十五,院里条件好的家都是去商店买元霄,我家穷,买不起,可父亲又想孝敬奶奶,更不想让孩子们失望,他左思右想,同母亲商量后,上街买来两毛钱糖块和糯米面及少量花生、芝麻,将花生和芝麻炒到半熟后同糖块一起碾碎,制做成汤元馅,然后找一竹箩自制元霄!制作的过程是孩子们甜蜜等待的过程,我们怀着极大的食欲和兴致围住他。父亲也显得很兴奋,但他从未制做过元霄,因为看表情觉得他有些不大自信,他大概是看别人做过,但他悟性高,过目不忘,且模仿力极强。只见他将糯米面铺在竹箩里,将捏成小球状的汤元馅放入糯米面中,将竹箩筛动,让馅球上均匀地裹上米面,洒些水,再筛动,眼见球状馅滚雪球般变大,一个个象模象样的元霄变戏法似在我们的欢呼和叫好声中呈现在我们面前!那年元霄节全家人一扫往日吃东西时的抠撮劲儿,大家豁开劲,放开胃,美美地吃了两顿元霄!父亲自制的元霄个头大,皮薄馅足,味道香甜绵软,比街卖的还好吃哩!那甜美的滋味整整让我回味了二十多年!成人后吃过不少所谓品牌宫廷元霄,可再也吃不出父亲当年做那味道了! </h3><h3> 父亲是一个温和开明豁达的人,又是一个以理服人,讲民主、重原则,注重培养良好家风的人!在清贫的生活中不管再苦再难,再气再恼,很少见父亲皱过眉,叹过气,动过怒,更不会象院里有些大人,一有气就会发泄在孩子们身上!在我们姐弟五人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未发过火,也从不仗大人之威强加于人,我们做错了什么,他也不恼不怒,不急不火。他文化不高,不会讲大道理,只是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式和经验式地启发这样做的弊端及后果,让你自己去分析判断,得出结论,做出自己的选择。其实,他这样做的效果特别好,我们往往会冷静下来,在他启发式的提醒和规劝中自己在心里衡量一番后,往往能做出比较正确的选择。母亲性子比较急,有时恼怒起来言行会有些过激,这时,父亲就象是一个智多星的“政委”,他会适时妥贴地做些圆场、中和工作,既保全了母亲的威严和面子,让我们受到教育,又想法让事情先缓和下来,而后朝好的方向转化。在这样和谐民主的家庭氛围中,我们也不自觉地学会和掌握了诚实善良,明辩事理,待人谦和,沉着稳重的为人处事之道。后来,当我们成人走上工作岗位后,在能管些人,管些事,掌握些权力时,就能够自然地从父母亲培育的良好家风中汲取警示和动力,自觉地、理性地把好关,用好权,把事办好,把人做踏实!</h3> <h3>  善于动脑的父亲又是一个乐观和有远见的人!俗话说:“贫贱夫妻百曰哀”,可在我家,物质生活虽贫困,精神生活却很富足。贫困中有欢笑,苦难中有欢乐。高兴时,父亲会哼上几句正宗的豫东邦子腔,有腔有调,味浓耐听。有时在我们的请求和掌声中,父亲会拿出他在宣传队用的两块半月状铜板,“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地说上一段山东快书,唯妙唯俏的表演逗得我们前仰后合,这是我们清贫家庭生活中一段难得的幸福快乐的时光!在工作闲暇时,父亲会给我们做些诸如木制手枪、风轮转车等简易玩具。兴致高时,还会炒些黄豆,召集我们坐在土坑上,给我们讲笑话,说故事,至今我仍记得他绘声绘色地讲的贫困农民智斗地主土豪诙谐幽默的故事。黄豆香,故事趣,那有趣的故事情节和难得的场景回想起来仍让人激动不已。我知道父亲文化不高,只读过两年私塾,但他悟性高,语言运用能力强,说话形象生动,能把简单的故事讲成曲折生动、幽默活趣的笑话,不过,这对他来说还真得是有不少难度的。他读书少,深知没文化的难处,因此家再穷,让五个孩子上学读书是他和母亲永远统一不变的决定。我上小学时,有一小、三小和八小可供选择,他和母亲商量了半天,毅然决定送我上离家稍远,学费又高的三小!——只因三小是全市重点!我小学、初中和高中上的都是全市重点学校!后来又获得了河南大学毕业证书,走上了管理者的岗位。我能有今天这点文化和出息,完全受益于父母当年前瞻性的选择。我有时觉得:父亲和母亲就象是驾驶着家庭小船的船长,这条船虽然有些破旧,四处进风露雨,可还是乘风破浪,搏击风雨,抵达希望的彼岸。</h3> <h3>  父亲就职的单位是个有两三千人的大厂,在厂里叫他的名字可能有些人还不太熟悉,可提起“根哥”,几乎无人不晓,无人不知,慢慢地,在单位,“根哥”成了父亲的官称,无论男女老少,不管新人老人,见了父亲,不叫姓名,不喊官称,都会亲热地喊声“根哥”!其实这是同事、工友对他人格、人品和威望的认可与敬重!父亲从事了一辈子烟草事业,对烟草的制作生产加工和工艺流程无所不通,在单位担任过车间主任、党支部书记、仓库主任和厂党委委员等职务。公家事在他心里是高于一切的。那年代官家教育的是“爱厂如家”,对经历过新旧社会两重天的父亲来说,对工厂的爱,对事业的敬,对工友的情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多少个传统节日,你少有家庭团聚,而是到困难职工家庭串门看望,送去组织的温暖;多少个繁星满天的夜晚,你组织技术人员和工人骨干技术攻关至深夜;又有多少个雪花飘飘的寒冬,你带领职工废寝忘食地组织生产大会战!多少次,母亲灯下缝衣把你苦苦等待,奶奶将饭菜热好几回大门口望了几遍?!虽然你文化不高,可凭着高尚的人格魅力和丰富的专业知识,高水准地参与工厂决策,娴熟地领导着几百人的技术工人队伍,刷新着一项项新的工作业绩,多次被评为市、工厂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在那个年代,人们真的是“傻”得可爱、可敬、可亲:工资不高,没有奖金,没有专项补贴,更无干部的各种特权,但组织上一声号召一呼百应,生产会战加班加点,没有等价交换,没有牢骚怨言,有的只是尽心尽责,无私奉献!这些共和国的建设者工作热情似火,精神昂扬振奋,信仰坚定激情澎湃,对国家的忠,对单位的爱,对事业的敬达到了无以复加、无以伦比、让今人不可思议的高度,至今想来仍让人肃然起敬!父亲只不过是这代建设者中极平常的一个,他们这代人对事业的至忠,对国家的大爱当之无愧地与共和国建设的历史并存!</h3> <h3>  1993年4月18日晚上,久病卧床的父亲也许是“回光反照”,已虚弱不堪的他竟有了些精神。父亲似乎自觉大限将至,把我们兄妹五人唤至床前,嘱母拿出一叠钱,吃力地说:“老屋拆迁,补了些钱,分给你们。”我们说:“不要!给妈养老!”父亲艰难地摆手:“她有养老金!不过,你们要常回来看她!”我们点头。父亲喘着气,对哥说:“病这些日子,没顾上交党费,老大替我补交上。记住,用我的钱!”哥含泪使劲点头。父亲用不舍和疼爱的目光巡视我们后,眼角流出两行清泪,而后他缓慢、平静但十分清晰地嘱咐:“好啦,已交待完,没啥遗憾了!给我穿上寿衣,我要见娘去了!”全家人大哭!父亲似又想起了什么,费力睁开眼,断断续续又交待:“夜深了...我咽气后...你们不要大声哭...不要影响邻居们休息!......”我与姐泪流满面,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父亲当晚溘然长逝,永别了他至亲的人!...... </h3><h3> 一个人,在面临死亡时心里想的竟都是别人,唯独没有自己,这是何等境界?!一个人,在面临死亡时竟如此豁达、从容和平静,这需要多深的修养和多大的道行啊!父亲只是个平凡的人,可他做到了,这足以让我们由衷敬佩!更值得让我们永世怀念! </h3><h3> 写下此文后,本想找些父亲当年的照片入文,可惜那时家穷,照像是件奢侈的事情,只找到他病后拍下的这张照片。这又成了一件憾事! </h3><h3> </h3><h3> (2017年6月16日修改于兰州)</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