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冬—课堂写生1997-2017

于小冬

十一黄金周，和于小冬工作室一起下江南！

在课堂上教授油画，

是从上世纪九十年代

还在西藏大学的时候开始的。

我一边自学

一边把自己的实践经验告诉学生们。

我非常怀疑国内美术学院的古典油画教学，

只能靠我自己去揣摩大师，

以前是看那些印刷拙劣的画册，

现在可以每年都去看大师的原作。

严格讲，

到今天我还是在不断自学当中，

看大师临摹大师

所获心得在写生中消化吸收。

与藏区写生相比，

课堂写生的时间可以更从容，

与学生同画的教学方式，

也受到学生们的欢迎和认可，

我慢慢习惯了身后的几层人墙，

像是可以掉进画里，

旁若无人地只剩模特和自己。

这样的课堂教学写生

已经有整整二十年了。

堆积如山的画是自己艰难攀爬的阶梯。

今天，

我越来越不是一个技术至上论者。

艺术的目的是精神承载，

技术从来都是手段，

不完善的技术也可以创造出伟大的艺术，

正像结结巴巴也能讲出真理，

但是，

在可能的条件下尽量把话讲好是绝对应该的。

我们既然没有达摩祖师"一芦过江"的本领，

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将要渡我们的船造好吧，

这艘船不求漂亮，

但求结实。

1997，

那一年我调回天津，

结束了13年在西藏连续生活的日子。

一年后，

为不到五岁的儿子画了这张像。

用丹配拉画底层，

实践的是丹培拉油画的"多层画法"。

小圣徒般的儿子身后

是我从在天津住了十年的房子里向外望出去看到的风景。

1997-2000年这段时间，

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文艺复兴早期的北方样式，

维登作品成了学习的范本，

严整的构图，

坚硬的边缘，

和远处清晰的背景，

直接影响了前面五岁儿子肖像的风格。

作为背景的楼群，

是自己最熟悉的生活环境，

其中有我自西藏回天津后蜗居多年的小房间，

不大的画室产生了自己近年最重要的作品，

包括巨幅的《渡》也是在这里完成的。

这个当模特儿的下岗人，

命运的沧桑感都在脸上，

将我的同情心唤醒。

观察是全方位的判断，

作画是全身心的表达。

2003年，非典袭来，

学生们不得离开学院，

校方为了把学生留在教室，

"五一"加课。

那个光头喝酸奶的是我自己，

后面是 "后红楼"画室的楼道，

画架上有自己的口罩，

这是我近20年里唯一的自画像，

成了特殊日子的纪念。

另一位美术高中的女生，

美丽清纯的气氛感染着我和学生们，

美丽是不容易把握的，

滑下去一步成唯美，

便俗掉了。

我似乎找到了那个表达清纯的分寸，

画出了美丽的高贵品质。

后来她的形象成了我一篇博文《关爱80、90后》的插图。

他成了"靛蓝小孩"的象征和代表。

代表了新一代孩子关心生态、

关心和平的敏感，

和拯救地球的勇气与良知。

暑假里，

几乎动员了所有可能的途径，

找真实的模特儿，

后来找到自己教过的学生，

现在是美术高中的老师，

经他介绍，

美术高中的孩子出现在画室里。

这个孩子是滑板少年，

一身肌肉块，

红腰带，

大黑框眼镜，

肥大的掉在胯上的牛仔裤，

一双耐克大鞋。

时代特征令我们兴奋。

他每天喝一样的纯净水，

选这个牌子就因为包装漂亮。

我几乎是用水彩的技法，

透明地画出了这个水瓶，

自己很得意。

近些年来，

上课的时候经常苦于没有年轻的模特儿，

学生们对那些画了无数遍的下岗人兴致不高。

于是我找来其他系里课程不紧的漂亮女同学当模特儿。

那一次，在学生们抢剩的角度中，

我发现了这个侧面的构图，

一张大而旧的沙发离我很近，

画意正浓。

课堂写生不比自己画室里创作，

底层必须干的快，

才能第二天接着画，

从2004年起我找到"格里芬"，

平时在家里是不用这种速干颜料的。

我习惯从黑色画起，

便于控制画面的黑白灰色阶。

毛衣和黑裤子的色块第一个出现。而后是大沙发的基础色，

用笔准，

用色薄，

好多笔触和于造型已是最终效果。

整个"底层画"在一天里完成，

全部用松节油调速干颜料，

亮部也有一些稠厚的颜料堆积，

成为预制肌理，

"高厚底薄亮厚暗薄"是原则。

除黑块以外，

其他变化丰富的区域不能画的明暗反差过大，

色彩也比最终效果纯艳一些，

目的是为下一步的"加暗、提亮"留出余地，

底层画的色彩接近"中间色"的固有色块。

要靠多画总结经验，

对尚未出现的最终效果要有想象。

各局部用的方法步骤基本是一个道理，

只是更多地注意肌肤、毛发、衣料的不用质地。

调动技法的薄厚、干湿、遮透、虚实，

把自己观察得来的感受表达充分。

这个背面太美丽了！

是学生们弃而不画的角度。

我发现了这里的不同寻常。

那一刻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不已，

为她显现的美丽心生感激。

她一定还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入画呢。

这是一幅一次完成没有底层画的快速写生，

画的快体会的细，

刻画也是很深入的。

每一个局部都在整体中贯穿活跃着，

每一个局部都有详细的观察，

包括那个时尚的手机。

有色底子的绿灰与她上衣的红构成漂亮的色彩关系。

我的一位研究生是帅哥，

自然认识的美女就多。

让他找来的模特儿太养眼了。

这是一位学动画的女生。

她精致、美丽、匀称的容貌，

考究时尚的气息都是大挑战，

因为美丽是最难画的，

像攀登光滑无着的冰山。

很容易滑入唯美、

空洞和甜俗的境地。

这一刻要保持现实主义的高品位真是困难重重。

找不到模特儿的时候，

这个研究生牺牲了自己的时间来帮助我们，

他自信清高的神态也表现在她的着装和坐姿当中。

身后的小葵花没等画完就枯萎了，

后来是用照片补上的。

在她清秀的脸上，

皮肤光洁，

骨肉厚实，

骨点高棱上的高光十分明显。

赤脚骨感清瘦，

丰富的细节刻画保持着书写的用笔状态。

2009年的夏天，

是我和研究生们的第一个"写生季"。

过的充实幸福，

整个暑假，

和十几个研究生一起画了一大批写生，

数一下十五幅。

收获巨大，

自己也很得意。

在最热的几天里男生和我几乎赤膊上阵，

热情高涨就像天津的夏天，

大师的画册也伴着我们愉快的讨论，

比正式的课堂还要活跃。

大伙也在盼着下一个夏天 "课堂写生季" 的到来。

这位女生是东北人，

身体健壮，

着装个性鲜明。

那一次写生课正苦于找不到学生来当模特儿，

她便自己申请：

"于老师，您找模特儿一定要找美女吗？我行不行"。

我大喜："行！太行了，你也是美女呀。"

在最终的步骤我画到鞋，

觉得鞋的款式很怪，

在电影里见过，

她说是"海盗鞋"。

我觉得自己抓住了她面部饱满膨胀的特征。

她带着灰蓝色的隐形眼镜，

也是吸引我注意的特殊表现。

我画肖像总是强调真实，

在真实里洞悉人性是我的愿望，

实现的程度似乎不高，

但我是很自觉地这样努力的。

找各种机会激烈反对"假古典"们炮制出来的唯美倾向的美人画。

在我眼里，

丢勒的母亲素描、

委拉斯凯茨的教皇英诺森和小侏儒们的画像、

伦勃朗和柯勒惠支晚年的自画像是最美的肖像，

是现实主义肖像的永久经典。

肖像的含义是：

肖似于本人的像，

肖似不是形似更是神似。

神似就是灵魂出壳的水准。

灵魂何其复杂多样。

一张脸上太多的生命烙印，

今生的苦乐前世的凶吉，

都会刻在一张张脸上，

那就是肖像艺术的现实主义立场。

他可能是不漂亮的，

可能是不完美的，

也可能是望而生畏的，

但是他深刻，

他让你进入一条永无尽头的隧道，

经由这样的形象见到灵魂，

转化为形象的力量。

学会欣赏和接受更多的脸，

学会理解更多不同的人生，

我们在学习里成长、

壮大着自己，

逐渐地成就一个画家的包容与大爱。

我认为，

中国油画在100年里一直都处在学习阶段。

遗憾的是我们的学院油画教育，

没有延续徐悲鸿的道路，

没有学习正宗的西方传统。

由于政治的原因，

反而接受了苏联50年代的致命讹传，

加上我们自己造成的教条化的误解，

其实就连苏俄的造型传统也只是看到了一些片段，

丧失了宏观的美术史视野。

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

学院油画教育长期忽略技法材料的学习，

干脆不开设技法史、

视觉心理学和绘画风格学课程。

随着自己对美术史不断深入的了解，

特别是对技法史的实际探求，

有一个信念越发地坚定起来，

在自学中我养成了追根溯源的习惯，

在寻源的过程中，

看到了真正的典范，

那是一个个建立标准开创新风的古代大师。

精神高度与技术高度无不在大师那里，

于是，在20年的实践当中，

悟出了"学大师取上法走正路练真功"的道理。

先成全自己，

再贯彻于教学。

要学大师别学小师，

老师只是导游，

导游只不过是告诉你大师在哪里。

今天的趋势是照片资料替代了收集素材的速写资料，

照片也替代了面对真实的写生实践。

人像写生的传统也有远离我们的可能。

我自己在写生实践中体会深切，

油画技能的每一点进步都是通过写生实现的，

对大师学习最终要通过自己的眼睛来印证，

要在写生的过程中落实到画面上，

才能成为自己的营养，

长到自己生命的肌体里面。

油画技法归纳起来：

薄厚、干湿、遮透、虚实。

并不复杂只有这四个问题。

在大师的作品面前，

我们要谦虚，要谦卑，

要向他们学习。

那些二三流的作品我们要批判。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学毛主席著作。

毛选第一卷第一篇文章，

是毛泽东年轻的时候写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

我只记得第一句，

"谁是我们的朋友，

谁是我们的敌人，

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借这句话强调一个道理，

画画也有很多"敌人"，"唯美"是最危险的一个，

以为美就是漂亮。

我们应该警惕我们内心里的敌人。

还有一句话是《圣经》里的，

马太福音10章36，

"耶稣说：

真正的敌人是自己家里的人。"

看看家里的敌人，

叫新古典主义，

在19世纪的学院里头这样的审美取向大行其道，

技术还不错。

"唯美"追求的技术能不能为一个很高的理想去服务呢？

不可以，

审美在每一个笔触当中都有所体现。

比如，在赛尚的笔触当中，

甚至也有不屈不饶的力量；

在莫奈的笔触中你会感觉到超然，

象成了半仙一样的洒脱；

达芬奇的这种渊静神秘也在每一笔当中。

唯美是我们需要警惕的，

这种美是不能忍受的败坏，

这种糖衣炮弹是容易腐化你的。

鉴赏力不高的人们常把漂亮误解为美，

漂亮不是美，

美不等于漂亮。

美是一个非常大非常丰富的概念，

他必须在真实的作用下实现它的穿透力，

必须在宁静的和谐状态下表现它的魅力。

漂亮是简单的、甜蜜的。

就像小孩爱吃糖，

长大以后就不爱吃糖了，

可能爱吃败火的苦瓜，

说明你长大了，

超越了甜的时代。

从拉斐尔以降，

到十八、十九世纪学院艺术和新古典主义，

创作出来的是千篇一律的"假古典"，

成为了唯美倾向的艺术，

貌似继承古典传统的安格尔们

才是对希腊古典精神的真正歪曲和否定，

古典精神当中的"力量与真实"在唯美的借口之下被抽离了。

讨论这一点很有意义，

警惕这种唯美、虚假、讨好商业的倾向，

那会让我们看不到真实中存在的鲜活生命之美。

这种美化粉饰的追求背离了生活的真实感受，

没有了生命真实的质感和气息。

遮蔽了我们洞悉灵魂的观察，

败坏了我们感悟精神力量的天赋才能。

那是对生命过程的否定，

是反生命的。

也表明了虚弱的人们只能用假古典的唯美自欺欺人，

失去了直面现实、直面人生的勇气。

现实是赤裸裸的，

也可能是残酷无情的，

人类在其中生存，

在冲突对撞中浴血重生。

在真实的日常中，

那颗"平常心"才可能接近大道。

2009年至今的每个夏天，

我都与研究生们一同"自修"。

八年前，

在没有空调的教室里，

爱大口喝茶的我总是大汗淋漓，

为挡住不停滴在调色板上的汗水，

一条毛巾挡住汗水我看起来就像北海道渔民。

这些年的这些日子里，

我在油画技法上的深切体会是前所未有的个人经历，

每天都在兴奋当中，

这个阶段画出的肖像和人体写生，

验证了自己从大师那里学到的心得，

也连接和接近了自己在素描速写中达到的技艺水平。

连续写生的绝佳体验，

来自对眼前一切的热眼旁观，

对眼前个性生命探究的穷追不舍。

在与真实的热切交流中，

同情、喜爱、欣赏、厌恶的复杂判断在每一笔里落实，

笔下呈现的画面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情感。

约翰韦伯说：

画家是眼睛，

物只是存在，

它们等着被发现被关注，

像是被认领的生命。

我经常被激进的学生们说成"保守"。

在新样式，新观念的包围之下我显得陈腐。

以新旧论艺术的理论本身就是陈腐的，

足有一百多年了。

散文大家木心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

西方古代的画家们何尝不是在各自追求新的风格，

于是才会有一部视觉方式不断变化的美术史。

古代的大师都在完成自己的过程中，

不可遏止的新意在作品里层层透出，

看那些好画新意竟然永不停止地透出，

无论经过多少个百年也不会使人厌倦。

与现代的艺术家们的不同处境是，

他们不曾被逼迫着创新，

都是从容自然地成全了自己。

19世纪的后半段到现在。

"新旧"代替了"好坏"成了判别艺术的最高标准。

不新奇毋宁死，

死也要死个出人头地。

"显露的正是现代艺术虚浮孱弱的悲哀，

急功近利者是来不及知道悲哀的，

所以一个个都很快乐的样子"。

油画技艺是对学艺灵魂的诱惑，

也是我们审视和净化自己的归属，

在喧嚣之后的文化废墟上技艺是我们的救赎。

技艺哪有新旧只有好坏。

我在西藏多年，

在古壁画中见到的是画师们被绘画本身无限吸引。

藏传佛教绘画本是目的性极强的功能绘画，

大师们也还是超越一切，

非要画到妙境，

忘了壁画的目的和功能。

如丢勒之插图，

本不为完成插图的功能，

非要画个心舒手畅妙趣横生放肯罢休，

那是他上瘾的快乐时刻。

画画上瘾，

可能也就跟抽了鸦片似的，

不抽就没有精神，

跟打游戏也有点像，

上瘾了就能把游戏玩儿好。

画画治郁闷，

治孤独，

治烦躁，

治寂寞，

傻乎乎的，

一根筋，

就知道画，

你肯定就画好了。

就是一份简单的，

一份干干净净的热爱。

学画的人都会非常地渴望看到大师作画的步骤，

我的办法是在可能见到的画册里，

重点关注那些未完成的作品，

在博物馆见到这样的原作更是如饥似渴地看个明白，

它们可能不是大师的代表作，

但技法的秘密藏在步骤当中，

未完的片段透露了"天机"。

我在课堂与学生们一同写生，

可以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窥来的"天机"转告给更多的人。

2007年夏天，

西班牙普拉多美术馆《从提香到哥雅》的藏品在中国美术馆展览，

我决心利用这个大好时机临摹一幅我最崇拜的"委大师"。

首先，这个展览不准拍照！临摹更不行，

再有，美术馆里射灯以外一片昏暗，

即便允许临摹，

在黑暗中也根本临不了。

我想出的办法是这样的：

在美术馆后街，

找最近的旅馆，

在房间里先对着色彩不准，

细节缺失的画册画。

画忘了再去美术馆看原作。

回来默画，

一天往返多次。

路上美女绝不能看，

怕冲淡那珍贵而短暂的记忆。

这种特殊的默画办法坚持了一周，

基本完成，

也无法再画了。

因为美术馆的射灯太暖，

小旅馆的日光灯太冷，

不知道原画的色彩到底应该是什么样。

临的并不理想。

这次"临摹"收获是很大的，

笔意色层的技法学到很多。

因为是默画的，

使我记住了所有原画上的细节，

想忘都忘不了。

更大的意义是，

这件神韵缺失的临摹品，

也足以成为此后画室里永远树着的标尺和参照，

我不断地被它打败，

这样是最好的！

免得我忘了天高地厚。

当代写实油画，

高手大有人在，

不约而同地在吸收古代经典的养分时

绕过了十七世纪的油画大师们。

他们选择文艺复兴、

十九世纪或印象派。

可能是因为这些时代还有发展的余地。

唯十七世纪油画语言是完美的，

是已经完成了的。

也许是这样吧。

现阶段，

我一头扎进去学习的正是十七世纪，

那是油画获得最高尊严的时代，

大师林立，

诱惑无法抗拒，

我以为，

哪怕是没有发展的余地，

能接近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