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少年:夏官营兰空大院记忆(上篇)

安隐之地

　　他们成群结伙走来，却总是让我无法靠近。
你们去哪里？带上我。
大地是虚幻的，天空也有些飘忽。太阳，亮，并不刺眼，像一个悬浮在高原上空的蛋黄。
嗯，是个做白日梦的好时候。

夏官营、白虎山、高家崖、高墩营、红柳沟、三角城，这些地名从记忆深处就这样涌了出来，不容人有一点心理准备。

　　那一年的秋末，西北起了大风沙，由上万名将士和家属子女组成的西迁大军被这漫漫黄沙席卷着，一路西进，来到了甘肃省兰州市榆中县夏官营白虎山下。

1969年11月19日，我们第二批由西安出发的老兰空家属子女，乘军列到达目的地。夏官营火车站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车站了，站台上只有几间小破平房，出站就是个大上坡。接我们的大轿车一辆辆开出站，经过一个长长的大上坡，路两边低矮的土坯房和穿着黑乎乎破袄的村民从车窗外闪过。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就是夏官营公社，这一带最繁华的地方。

沿着一条土路，车队卷起一路尘烟，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大院。进院时，几天前已先期到达这里住下的第一批家属孩子，跟着我们的车队疯跑着、欢呼着。现在回想起这个场景，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电影《甲方乙方》中那个自讨苦吃去村里生活的大款，吃完了全村的鸡，蓬头垢面地趴的村头的土坡上，望眼欲穿地等着亲人的到来。

我们好像降落在了火星上，抬眼西望就是那一脉南北走向光秃秃的白虎山。整个大院看不见几棵树，下车一脚踏下去，就是可以没了脚面的浮土，像面粉一样细，踩上去四处飞溅。大院坐北朝南，生活区和办公区布局排列的十分规整，由东至西分别是后勤部、首长院、司令部、政治部，首长院是洋气的平房，其他各部的住房，都是青砖结构的三层楼房，各家的床、柜、桌椅都是配发的。哦，还有后来成立的工程部(装备部)，也在司令部的区域内。司令部和政治部之间，是还未完全建好的大礼堂和灯光球场、大操场。三个高高的锅炉房大烟囱，各自占据着三大部的制高点。生活区前南向上首，是三大部的办公楼。北面由东至西，分别是门诊部、服务社、生产班和文工团。家家有暖气，户户上下水，这座崭新的兰空机关大院，与周边散落着那些只有土坯房的农村、沟壑纵横的黄土地以及荒凉的白虎山，形成了很大的反差。

第一夜，起了好大的风沙，伴着呛人的土腥气和新房子还未散尽的石灰味，我睡着了。半夜里，迷迷糊糊听到西墙外狼的嚎叫声，那嚎声凄厉诡异，忽高忽低，一波波地散向漆黑的天空。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有人在白虎山上打信号弹。连着几天警卫连的兵都紧急集合去搜山。听说，只是找到了信号弹的弹壳，却没抓到任何可疑分子。

大院里的人气旺起来，过了些日子，就再也没听到过狼嚎声了，而信号弹事件也渐渐被人们遗忘。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了起来。

刚迁到夏官营就赶上了冬季，天气干燥得许多人的嘴唇裂口鼻子流血，夜里睡觉，屋子里都要放一盆水弄出些潮气。吃饭更成为一个大问题，首先是没有任何新鲜蔬菜，家家一架子车一架子车地购买储备过冬的白菜、土豆，在走道里码齐堆放。刚开始做饭用的还是煤炉，高原上烧出的开水，总是温吞吞的，刚去时不习惯，经常闹肚子，煮的饭也总是夹生。每天锅炉房前都会倒出许多烧过的炉渣，堆得小山一样，那里面有不少未完全烧透的煤渣。大人孩子都会提着筐子篮子，去拣煤渣，以补配发的燃煤不足。后来，大院开始给各家配上了煤气灶，煤气罐都是从兰化直接拉过来的。各家也开始用上了高压锅，红双喜牌的，以前都没听说过有这么高级的锅。自从有了煤气、高压锅，我们再也不用吃夹生饭了，这也算是一大改善。

第一个干冷的冬天过去了，大院外的田野里起了青苗，再熬过只能吃发芽的土豆和快干成脱水菜的白菜的春荒时节，日子渐渐就有了起色。服务社的菜店里每周都能进一些青菜，也能定期买到肉。每次买菜大家都像攻占冬宫一样，开门前都挤在菜店门口，一开了门就呼啦涌进店里抢在柜台前排长队。我们各家都学会了就地取材，开始挖菜窖、搭棚子，养鸡、养兔子改善生活。

春天里，我们开始种树。那时可算是干部战士男女老少齐上阵，我们家楼前的树坑，大都是我们这些家属小孩挖的，楼前楼后陆续种上了一排排耐旱好活的杨树。司令部家属区前警卫连的菜地和政治部家属区前食堂的菜地都开垦了出来。那里，后来成为我们这些孩子偷萝卜、偷向日葵、偷青苹果的乐园，也成为我们与看菜地小战士斗智斗勇的战场。

新的生活，就这样在历经了最初的慌乱、拘促、不适后，也就一点点泛了些鲜活的色彩。我们总是念叨着这样的话：“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瓦西里的话，我们一生受用。

七十年代的白虎山，就是这个样子，静静迎来我们，又静静送走我们。

夏官营火车站，最难忘的，还是小站售票室里那股子浓浓的旱烟味，地道的榆中旱烟。

沿车站西行一公里，南依白虎山，即为夏官营古城遗址。古城建于宋代，原为兵营。我们曾与古时戍卒和他们的家人，有着前世今生的千年宿缘。可那时我们竟一点也不知情，惜哉！

这是从政治部三号楼顶和后勤办公楼顶拍的两张照片，背景里有司令部、招待所、后勤部的大烟囱。无忧的少年不会知道，他们留下了怎样珍贵的影像。

白虎山上的孩子俯瞰着大院，这张片子是我看到的最具特色的一张，少年意气吞山河。当年那个摄影师是谁？出来走走……

门诊部。当年我们看完《春苗》，决心以后当赤脚医生，跑到门诊部去要扎针用的银针，被小护士耐心劝返，出此门悻悻离去……

白菜呵，我们少年时代餐桌上的标配。冬储大白菜，一入冬，是全国人民的统一行动。

闷土豆，哪家的孩子不会这一手？这是那时我们做此美食的全流程。

　　1973年，一首欢快的、却又是暗含火药味的革命歌曲唱遍了全中国。有段时间，每到上午10点半机关干部工休期间，大院的广播室都会放唱片，礼堂顶的大喇叭先传出一个女声亢奋的喊声：“姐妹们，咱们走啊！”接着就在欢快的民乐伴奏下，飞扬起女声的小合唱：“姐妹们喜晒战备粮，丰收的歌儿四处扬，手拿簸箕走得快，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歌曲的结尾，是反复两遍喊出的口号：“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

这首《姐妹们喜晒战备粮》的歌曲，正是那个年代的写照，在国家一片昂扬的乐观主义气氛里，隐约潜藏着几分紧张和不安。当然，这只是如今我们回想起来时的后知后觉而已。

战备，我们大院的孩子们，也能够真切的感受到那种浓厚的战争气氛。七十年代初，人们都说，苏修在我边境陈兵百万，亡我之心不死。两国嘴仗打得厉害，见天说要打仗。

有段时间，地方上的基干民兵组织弄得很火，连我们学校的老师也成立了基干民兵连。学校有个张副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对我们进行战备教育，操着一口兰州话，很认真很严肃地宣讲民兵的重要性，他说：“屯（同）学们，价那个打起仗喽嘛，大部队撤退，民兵掩护！”民兵两个字，从他嘴里咬出来，重重的，一腔子大义凛然。

现在想来，有些搞笑。《南征北战》看多了吧，还以为是大沙河阻击战打几下，高营长就带部队撤了，只让那个女村长赵玉敏带游击队骚扰国军那一套。不过那时我们也是兵，红小兵、红卫兵，天天唯恐天下不乱，把打仗当成是极浪漫刺激的事，一听便血管贲张起来，想着，真打起游击来，这白虎山光秃秃一片，往哪儿藏呢？又一想，大部队都撤了，我们大院都空了，我们也早随爹妈不知撤哪儿去了，也就你校长打冷枪去吧。想着，有点泄气。

那年，全国开始广泛开展挖防空洞和防空壕活动。我们大院也从那时开始，全院儿干部家属小孩齐动员，开始挖防空洞。

大院儿防空洞的位置，在靠南墙边的办公区前，从东到西直贯三大部。在我们这些孩子看来，这就是地道战的翻版呵，于是，我们都踊跃参加，找到了点高传宝的感觉。

防空洞建好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大院都会进行一次防空演习。刺耳的警报声响起，我们这些家属小孩就搬着小板凳从家里往防空洞跑。院儿里那些奶奶辈的小脚老太太们，也一个个颠着小脚，比我们还着急地往洞口奔。

几年后，战备的调门不再叫得那么高了。防空洞也日渐荒废，成为我们这些孩子的探险之地。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的确，只是仿佛呵，暴风雨终于还是没有到来。

深挖洞，这幅画印证了那时我们所做的一切。

　　我们是伴着军号声长大的，这话一点不夸张。

一年四季，大院儿除星期天外，每天早起大喇叭里放的是起床号，接着是出操集合号，以后是上班号、下班号，晚上还有熄灯号。

最难忘的还是冬天里的起床号，每天一大早，外面黑咕隆咚，礼堂顶上的大喇叭开始有响动，先是电唱机的唱针划过黑胶木唱片发出的嘶啦响声，然后，缓慢而又有些小心翼翼的起床号声响起来，搅醒了大伙的美梦，各家的灯陆续亮起来。几分钟后，集合号声急促地响起，机关干部和连队的出操队伍就各自集合，有的队伍在大操场出操练队列，有的队伍围着大院儿开始跑步。

上课时，老师出了作文题目：记一件难忘的事，我在作文中就写了寒冬出操的情景。“军号响起，天还黑着。这时，大楼里一盏灯亮了，两盏灯亮了，三盏灯亮了，四盏灯亮了……”少年的我，颇为得意，以为这一通排比写出了军营枕戈待旦的气势。教语文的陈眷香老师在此处划了一道波浪线，冷冷批了两个字：罗嗦！

是罗嗦了点哈，想表达一下军队生活对我们这些大院孩子的影响，只是整不出词儿来。

警卫连在大操场上的训练，也是我们学习军事知识的机会。齐步正步抬腿甩臂幅度多大，立正如何抬头挺胸收腹，持枪分列式行距间距多宽，我们都门儿清。七十年代初，警卫连战士装备的是56式半自动步枪，它以火力、刺刀及枪托杀伤敌人，固定弹仓里可压10发。最酷的是它的三棱枪刺，锋芒毕露，寒气逼人，一看便知那时部队对白刃战仍格外重视。所以，练刺杀是当时训练的必练课目。每到刺杀训练时，操场上喊杀声震天，操场边就围着我们这群毛孩子，傻呵呵的看着战士穿着刺杀护具突刺刺。

机关有几年每年都组织干部战士拉练，这是我们经常所受的最直观的军事教育。大操场上，一批批准备出发的部队全副武装，整队出发，那一派红旗漫卷出辕门的阵式，让我们这些完全被困在山沟里的孩子羡慕不已。听说有一年冬天拉练，有个干部在拉练途中的防空隐蔽演习时，离开隐蔽地，大摇大摆站在到路边撒尿，正好被驾机低空盘旋检查部队的副司令员发现，立即通报地面部队。演习一结束，大块头的郭参谋长气得叉腰对这个干部大喊大叫：“老子枪毙了你！”我知道那个干部是我们同学中谁的老爸，但我不告诉你们，呵呵。

1973年，驻扎于夏官营东兴堡子的运输团，一架伊尔—12运输机撞山失事，地点就在夏官营火车站对面的一座荒山上，机上的军人全部牺牲。

我们跑到火车站去看失事现场，远远望去，撞碎的机身散落在山坡上。折断的银色机翼被阳光一照，闪出了刺目的光亮。

我们第一次亲眼所见，知道了牺牲对军人意味着什么。

军队的生活深深影响了我们的思维和行为方式，部队大院对孩子们来说，就是一个大学校。

当年有幸有胆坐遍了运输团所有型号的运输机，伊尔-12、伊尔-14、运五、直五、米-8，曾晕机吐得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