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雷波,读《不能忘却的岁月》(下)

雁子

<h3><br></h3><h3>三</h3><h3>离开雷波那天,我起个大早,拉着老陶再次去了墓园。那间挂有桃符的门开了。里面空间比外面看到的小很多,一横一竖,两张罩着老式蚊帐的架子床往那一杵,就没什么空地了。蒋万芬倦在正对着大门的床上,旁边是张几乎看不出颜色的书桌,上面乱七八糟摆放着水杯、塑料袋等生活用品。天还没有大亮,恍惚觉得眼前有层迷雾蒙着。我在床边呆立了会儿,一个消瘦、脸上布满象树皮一样皱纹的老人从床上爬了起来,站到地上时,与地面几乎成90度角。整个一活死人啊!鬼手摄人灵魂?</h3><h3><br></h3><h3>傅友斌听说我们又来了,立即停下刚接到的"摩的"生意,说我运气不错,再晚点老母亲又输液去了。说着,从桌子底下找出两张小木凳,我和蒋万芳面对面坐了下来。我有个新发现:老太太那对糊满眼屎的睫毛格外长。后来我跟老陶说,这对睫毛应该是从蒋万芳童贞和青春时期留下的唯一美色。</h3><h3><br></h3><h3>蒋万芬的话匣打开,便滔滔不绝。但她基本不理你的茬,更多时间是用她的左手捂着右边的肩胛骨,"他们欺负我没有文化,竹签就往肉里面打呀……"然后眼泪就掉下来了,再然后,拿出个残疾人证。我定眼看了看,肆级,填发人:沙马友古。再接着问:后来呢?"刚生下来的娃儿被活活饿死……"我听得断断续续,好在有傅友斌在旁补充。</h3><h3><br></h3><h3>蒋万芬做守陵人只占她87年人生中的一小段。雷波刚解放时,她可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红人。当过互助组妇女主任、高级社书记、农协会主席,曾被选为十大女将第一将;两次评为劳动模范,进京觐见毛主席、去苏联学习……仅从这个履历来看,她可算光辉灿烂一生。但,怎么成了今天这样?</h3><h3><br></h3><h3>蒋万芬说她是四七运动时被打成反革命的,遣送回农村后受尽折磨,1969年平反,恢复党籍,但人生际遇并未得到好转。一说到因早年这段历史所招致的审查与批判时,差点泪腺崩盘——他们欺负我不识字,儿子刚出生就被活活饿死……</h3><h3><br></h3><h3>一个人本来荣光的历史,很长一段时间却是耻辱的印记。我在蒋万芬床边挂着的几张图片上,能感到她遭受的磨难,甚至,比她说得还复杂。其中一张,特别意味深长。画面上是党和国家历届领导人的头像,分两排,上排毛、邓、胡和习,下排是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新一届领导班子。傅友斌说,老人家自己上街去买的。上排领导人她认得,下排的就让儿子一个一个说与她听。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说她是一名共产党员。</h3><h3><br></h3><h3>后来我一直在想,当正直、真诚、老实、自信、忠于职务,这些品质被曲解时会变成什么?</h3><h3><br></h3><h3>老人突然起身从门角处搬了张小板凳,拉着我一起到了门外,又从墙上取下一把锄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一下一下锄了起来,"里面躺着的解放军,我当亲人看啊,白天我和他们说话,晚上就听他们说。每过几天我都要这样坐着,把坟边上长出的草草拔掉,还要打扫……解放军要打仗,我要帮他们搞好后勤。"好半天,我才听清老人用雷波话吐出的这里面的关键语词。感情墓园里的喊杀声是老太太在和墓中人唠嗑?遇阴雨天,动静不大不行啊。</h3><h3><br></h3><h3>傅友斌跟我说,他从记事起,就听母亲说剿匪,跟他讲她当农协主席时如何争取土匪中的进步人士,怎样孤立和打击顽固分子。换来的是什么呢?写不完的检查?流不尽的眼泪?</h3><h3><br></h3><h3>多少年后的今天,当她端坐在墓园深处,听到四起的喊杀声时,她,会想到什么?想那几百个年轻身躯的不幸?还是自己的可怜与可悲?——我在采写这篇文章时,大量一手资料都是傅友斌提供。为了一张图片他可以在墓园守候多时。</h3><h3><br></h3><h3>四</h3><h3>墓园不是凝固体,修建时有230座烈士碑,现在还留有一半,它其实在不断变化中。几十年里,总有新的在这里陆续落成,还伴以新的故事。比如魏吉民:几年前冲破迷雾,为两名解放战争时期活跃于国民党内部地下工作者杨文光和赵德渊(这两人在书中"人物传"里排首位)争得一份迟来的荣耀与尊敬。赵德渊冤死时葬在马湖附近,魏吉民努力地要将赵德渊遗骨迁入烈士陵园。</h3><h3><br></h3><h3>我一直希望以墓园为起点,能在这座城里找到一些记忆这段历史的人。魏吉民算一个。</h3><h3><br></h3><h3>江泽明提供的资料,加深了我对魏吉民的敬意。赵德渊家当年曾经是剿匪指挥部,1956—1957那旷日持久的战斗魏吉民全程参加。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拨通了魏吉民的电话,"喂,赵德渊我一直坚持迁到烈士陵园……"声音洪亮,但我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啥。就这几个字还是他外孙女小张现场翻译的。对我的采访,开始时小张一直持抵触态度,跟我说她外公身体很不好,不便接受采访,实在需要可跟江泽明联系。</h3><h3><br></h3><h3>1950年解放军设在赵德渊家里的指挥部是第十军30师九十团,我脑子里立即浮出丰会长那张棱角分明、红二代的脸。总指挥该不会是丰会长的老父亲?我将电话打给丰会长,"丰会长,难怪见到你总是腰杆挺直、语调铿锵的样子。你爸当年是在九十团哇?""不是,四十几团,具体哪个,要查哈。你咋只知道九十团,不想哈其他呢?当时雷马屏一带的土匪那么凶,白天藏山里面,晚上就出来袭击乡公所这些,等你反应过来,人已经莫得了。不多留几个队伍,啥时候才剿得干净?""丰会长,莫激动嘛,我晓得这里面有你和你父亲生命中刻骨铭心的伤痛……"听丰会长讲剿匪,看来要等以后了。</h3><h3><br></h3><h3>小张后来找到份魏吉民亲历的一次平叛材料——牛龙岗战斗亲历记。我打开了电脑,"......我和杜华金同志统一为组员,我二人带双枪(一长一短)和手榴弹……为防叛乱分子纵火抢劫,工作组全体在离乡政府附近约100余米山包上露营。下雨时,只能用披毡或雨布对付……"仅想象画面,就有一种巨大的感动。我相信我能理解魏吉民为两名英烈争得荣誉时的复杂心绪。</h3><h3><br></h3><h3>雷波的剿匪史中不只有第十军,3050部队。像魏吉民这样默默付出的干警,在情势危难时不仅仅是守住自己的本分,还有消灭奴隶制、长国人之气这些灵魂深处的东西。</h3><h3><br></h3><h3>1960年,魏吉民因看不惯一些人过于左倾的做法,进京上访,被戴上叛国投敌帽子,沦为阶下囚,之后的岁月,又经历过怎样的不公?在雷波你只要多待上几个时日,就会发现,这种经历如果不算特别,没有人提及。魏吉民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吐出八个字:北京上访,叛国投敌。还有,墓园的守陵人蒋万芬。她作为当时的农协会主席,又受到怎样的迫害,而将身份转为农村妇女的。</h3><h3><br></h3><h3>在雷波的剿匪史中,伴随着一声声壮怀激烈的呐喊,总有一些这样的现实细节穿插进来,我除了鼻酸,为他们哭泣,实在找不到该有怎样的同情安慰,才能与他们漫长人生所承受的磨难相配。</h3><h3><br></h3><h3>就在此文将要收笔时,魏吉民托人发来另一份材料——党中央十分关怀凉山民改,文中谈到簸箕梁子平叛牺牲的刘国才和陈富林。我看到2016年初他去吊唁,与蒋万芬站在烈士墓前的合影。显然,这是书中不可能提及的,但对我今天的写作意义重大,正如与丰会长不多的交流。我因此看到了这本书里面巨大的空白,等着人填写,等着人接力。</h3><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