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板车

周海良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b>父亲唯一仅存的板车,仍隆重的摆放在大门口。</b></span></h3> <h1>  父亲这一辈子,大半生都和板车有很密集的瓜葛。<br /> 父亲总习惯用另外一个很正式很响亮的名字称呼他的板车:"钢丝车子"。<br /> 在父亲看来,这种有钢丝轮毂的板车,有钢圏套上充气橡胶轮胎的车轮,有一根三尺长锄头把粗细的的钢轴,有钢珠驱动的机械装备,岂能与乡下木质土轮板车相提并论。<br /> 无论如何,在老家乡下,那个年代能够拥有一辆钢丝车轮板车的父亲是无比骄傲的。彼时,乡间农人大多用独轮土车作为运输工具,装上重物,推起车来发出嗄吱嗄吱的钝声。</h1><h1> 不知何故,父亲总是习惯于将车轮与车身分开存放,车身总是堂皇地倚靠在大门外墙倒放,备有废弃汽车轮胎的车尾朝下,两个车把手向上。车轮也是一轮在地,另一轮朝上,几十年都是这样的格局。</h1><h1> </h1> <h1>  七八十年代,我的老家,湖南省双峰县蒋氏公社金星大队光辉生产队,二三百人的一个大生产队。全队好像只有三四户人家有这样的板车,有两户是专业从事供销合作社货物运输业务的专业板车司机,都住在蒋氏街上,一个叫彭凤彪,自家在街上开了个百货店,一个叫周学伍,兄弟排行第五,人称"伍司机",与父亲的板车显著不同的是,他们拉车时都有两头专职驴子全程提供驴力服务。</h1><h1> 小时候,最羡慕他们俩人坐在空载的板车上,那种洋洋自得的悠闲,那种旁若无人的架势,驴在前面屁颠屁颠的跑,他们却在车上抽烟闭目休息,完全不象我父亲,全靠自己人力驱动,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h1><h1> 那时也曾想过筹钱给父亲买一头驴,无奈那是一笔巨款,过后就忘到九霄云外了。</h1><h1> 少年时代的顽劣不堪回首,总是有办法找到乐趣,兄弟仨经常就地取材,自娱自乐,经常比赛谁将车轮转动的时间长,转动的速度快。</h1><h1> 父亲的板车闲着时,我们常常趁父亲不备,偷偷把车轮卸下来,飞快跑动的车轮就成了我和俩个弟弟的娱乐工具,让一个人坐在轮轴中间,另外一个从后面用力推,我力气大,常当推手,看到弟弟惊慌失措的狼狈相,自己在一旁乐得哈哈大笑。</h1><h1> 有一回,想独自体验一下那种感觉,便从家门前一条斜坡上往下滚车轮,谁知车轮速度越来越快,无法控制,我连人带车轮一并冲到了五米高的土墈下,摔得脸青鼻肿不算,父亲回来后又给我一顿皮肉之苦,之后兄弟们又照玩不误。</h1><p class="ql-block"><br></p> <h1>  算起来, 父亲先后拥有过三台不同材质和样式的板车。</h1><h1> 第一台车的出现大约始于父亲三十多岁的时候,具体年代已不可考,车架是干木匠活的叔叔做的,姑且称之为板车1.0时代,其用途主要从事货物运输,当然这是当下一种官方表述,用那个时代的官方语言表述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工具"。父亲从乡下老家蒋氏街偷偷装上满满的一大车麦秆,运到四十多里外的梓门桥县造纸厂,一趟下来,可以挣得约三块钱的力资。</h1><h1> 父亲通常是趁夜深人静时悄然上路,有时独自一人,有时叫上母亲帮忙推车。一般须赶在早晨八点以前回家,不能耽误生产队集体劳动,否则会被乡人以"走资本主义道路"为由批斗惩罚。</h1><h1> 夜里往返八十多里,天亮前又赶回家,我不敢想象当年父母是怎样走过来的。</h1><h1> 现在 ,已经无法考证,当年父亲拉着这台板车到底走了多少里程的资本主义道路。在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父亲差一点搭上自己的性命。</h1><h1> 提起这台车,父亲记忆犹新。某日,运麦杆去纸厂下坡途中,车辆突然失去控制,一个轮子飞了出去,车辆象脱缰的野马,飞一般的往斜坡冲,父亲死命往上扛起车扶手,选择一处山坡灌丛抵住,才将满载麦杆的板车停住,后来父亲查明,竟是遭遇人暗算,偷拔了车轮鞘拴,差点酿成一起惨案。</h1><h1> 八月的乡村,皓月当空,满天繁星,苍穹下,我黑瘦的父亲在前弓身拼命拉,刚毅的母亲在小山似的麦堆后奋力向前推,一步一步向前艰难挪步,这样一幅画面至今仍如刀刻般定格在我的脑海里。</h1><p class="ql-block"><br></p> <h1>  八十年代,父亲置办了第二台板车,特地请我的舅外公,一个远近闻名的老木匠,花了六天时间,做了一副楸木车架,结实无比,从此我家正式进入板车2.0时代,我有幸全程参与和见证了其中的风风雨雨。在我的初中高中时代,我们兄弟仨和父母用这台车风里来雨里去,是陪伴我们成长的最亲密的生产工具,其功能主要是运输自家责任田里堆渥发酵的猪牛粪肥,从供销合作社买碳氨尿素等化肥,稻谷收获时节,板车装载一麻袋一麻袋金黄饱满的谷子,稻草晒干后,全部用板车从稻田埂旁的涓水河岸收回家,用作日常的燃料。</h1> <h1>  那时候,家里买不起煤炭,烧稻草是最经济的选择。一日三餐,煮饭炒菜,都靠烧稻草,最喜欢冬天烧稻草,能够拣到散落在稻草里的禾穗,听稻谷烧烤时发出的哔哩啪啦的声音,闻扑鼻而来的爆米花香味,更重要的是,全身暖和不觉得寒冷,而那些年所有的稻草全靠板车运回家。</h1><h1> 我清楚地记得板车的运动路线,从家里往返于田间地头,责任田先后调整过四五次,从最初的陈家圫到军路长丘再是最后的伊家湾涓水河畔,生产队田少人多,毎人从最初的五分田到最后只有两分田,但我家的耕种任务却并没有减少,父母为了多从田间挣点收入,又承包了别人不愿种的田,板车的工作量却是更大了。</h1><h1> 此外,这辆板车留给我最深的记忆是去离家八里外的黄巢山运石头,家里屋前屋后的大小石磡,全靠它一车又一车搬回家,我和弟弟放学后经常陪伴父亲往返于黄巢山与蒋氏街,车轮滚滚,卷起漫天飞扬的尘土,这一幕幕场景,刻骨铭心,永生难忘。</h1> <h1>  九十年代末,我家开启板车3.0时代,年过半百的父亲想甩开膀子大干一番,特地跑到蒋氏街请人焊制了一个钢质车架,鸟枪换炮,升级换代,颇费了些银子。无奈父亲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岁月不饶人,只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加之各式机动小三轮小四轮已经隆重登场,也没了板车的市场需求。此时,父亲倒立在大门口的板车,常常落寞地看着主人日渐蹒跚的步履和佝偻的背影。 </h1><h1> 某日,一个黄昏的下午,我意外地看到父亲又拖起了尘封已久的板车,板块上坐着他两个咧嘴大笑的孙子,父亲笑着,在家门口的土路上来回游走,我一声叹息,当年父亲谋生的工具如今沦为孙辈们的玩具了,细细想来,岂只是板车,连父亲本人也和板车一样,在岁月的长河里,一切终究回到原点。</h1> <h1>  父亲这一生,虽然换过三辆板车,却一辈子都没能走出蒋氏街,走出黄巢山。</h1><h1> 年轻时,父亲以一身好力气闻名乡里,与人打赌,独自能抱起两百斤重的石头,赢取人家半篓红薯,饭量大,一人能吃一升米。人却木讷,不善言辞,话说多了,还有些结巴,常遭人欺侮,日子一久,更不愿言语,只顾埋头拉车干活,凭一身蛮力讨生活。</h1><h1> 去年,父亲客居珠海半年,寢食难安,辗转反侧,今年端午前夕,恰逢我女儿晓曼婚礼,他借机嚷着要提前回家,弟妹拗不过他,从珠海开车送他回老家,婚宴一结束,他就急不可耐地张罗着回家,回到他那个门口有板车的家。 </h1><h1> 早些年,乡人想买下这辆闲置已久的板车,父亲却怎么也不肯。</h1><h1> 那是父亲一辈子的念想。</h1><h1> 2017年6月18,父亲节</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