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书评

湖心月

芸娘，诚然是中国历史上最可爱的女人。沈复，却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情郎。一气读完《浮生六记》，得出这样的结论。

此书文字清丽雅致，甚美。芸娘一颦一笑，跃然纸上。这一点，我们要感谢沈复，若不是沈三白有一颗细腻的心，又有谁来点点滴滴，记录这样一个美好如诗的芸娘？

在闺阁盛开，在园林绽放，最后这样默默消亡的才情女子，有多少不为人知？庭院深深深几许……

芸娘四岁丧父，家徒四壁。长大一点，善长女红，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仰其十指供给。

沈复对芸娘一见钟情，芸娘也体贴未来夫婿，藏着暖粥与小菜，留给送亲归来饥肠辘辘的沈复。

我总想起《红楼梦》中乐中悲一曲：

“厮配得才貌仙郎，

博得个地久天长。

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

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不知沈复容貌如何，至少应该不差。看这《浮生六记》，笔墨之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才情也是有的。他虽然不是完美而理想的丈夫，但和陈芸，彼此看得懂彼此的文字，听得懂彼此的笑话，赏心乐事可以一起享受，疾病困苦也可以一起来挨。算得一个70分的才貌仙郎吧！

毕竟芸娘的命运还可能更差，如嫁贩夫走卒，芸娘的生活情趣就如对牛弹琴，只能孤芳自赏。

如嫁纨绔子弟，酒色之徒。芸娘的温柔贤惠，蕙质兰心直接喂了狗，命运难逃“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这样一比较，沈三白算得上是中等人选，唯缺眉间一抹坚毅，肩上一份担当。

人生若只如初见。

芸娘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从文中描绘，这是一个有小缺憾的美女。

她学说话时，父亲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父亲去世后，再无识字机会，某天从书架上翻到《琵琶行》，因为能背诵，就一个字一个字对照着认，居然就此识文断字。我妈妈倒谱曲，芸娘倒识字，都是天生聪慧之人。

她做刺绣的闲暇时光，渐渐通晓诗词，写下了“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句子。

香菱学诗，还有个黛玉当老师。芸娘学诗，却完全自学成才。可见这诗人原是天生的，哪怕命运将人迫入谷底，身在泥潭，还是能出淤泥而不染，一有机会，就能“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芸娘与三白，结婚如密友重逢，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既是恩爱夫妻，又得友朋之乐。

凡是结婚时只冲着容貌，财产，家势这些外在条件而去的，最终都收获了血淋淋的教训，我说的是内心，如在荆棘丛中，没有一日顺心如意，没有一句话说得上板，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凡是婚后流下的泪，都是婚前脑子进的水。

所以王志文宁愿一直等，等一个能与自己随时聊天的伴侣。沈复何等幸运，一个完全理解他，包容他的灵魂伴侣，他13岁就遇到了。从此“心意投注，不能释怀。”

芸娘觉得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宛如姑射山上餐风饮露的仙子，因此她爱李白的心更多一些。丈夫与她调笑：“你启蒙老师是白居易，知己是李白，嫁给我沈三白，何以与【白】如此有缘呢？”

沈复的狗粮撒了一把又一把，他俩在自己家，暗室相逢，窄路遇到，还要互相握手问问“去哪儿？”

这就是沈复可爱之处了，一个清朝男人，居然拥有法式浪漫，一天懂得给妻子六个拥抱，不让妻子处于缺爱干涸状态，所以他们夫妻时间越久，感情越密。

他俩的日子过得有节有令，七夕节在“我取轩”同拜织女，轻罗小扇，波光如白练，刻“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印章。

就连鬼节都要备上酒菜，对月畅饮。拿鬓边茉莉开开玩笑。

芸娘视珠宝如草芥，可以随意取出为人添妆。却把书籍当作珍宝。

她这种脾气，自然与沈复投缘得很。沈复遗憾道：“如能化女为男，我和你一起拜访名山，搜寻胜地，遨游天下，不亦快哉！”

每个人总是希望与心上人携手闯天涯，山水奇丽，浪漫无边，只因与你同在。

芸娘的愿望毫不奢侈，他们在仆妇家避暑，白天在柳荫深处钓鱼，日落登土山看晚霞夕照，写出“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的句子，芸娘感慨：“如果能与你在这里修个房子，买十亩菜地，带仆人种瓜果蔬菜售卖，供日常家用。你画画，我绣花，当作品诗饮酒的资费，这样布衣菜饭，终身快乐！”

当芸娘有这样的愿望时，沈复还做不到。当沈复有了这样的能力时，唯一知己却己与世长辞，这一切如梦幻泡影，太让人伤怀……

在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当时，沈复一次次想办法把深闺中的芸娘带出来，不惜女扮男装，带她去灯会，去太湖，去吴江。这是沈复不俗之处，也是芸娘爱他至深的地方。

他俩在一起玩得来的事情有许多，接花叠石，制作盆景，静室焚香，书画写真。

芸娘为沈郎与朋友赏花，想出了雇馄饨担烹茶做酒菜的绝妙方案。

又特制梅花盒盛放酒菜，将茶叶用纱囊放在荷花心，次日烹雨水泡茶，香韵绝妙。

慧心巧思，让人目不暇接。芸娘与董小宛相仿佛，娶了这样的人，就是娶了生活家，娶了最高的生活品质，娶了最美的生活方式。

芸娘与董小宛，都是那种下决心在泥塘里也要长成青莲，活出姿态的人。

沈复与冒襄，真乃有福之人。

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说沈复不靠谱呢？这不是我说的，是沈复自己说的。非但沈复不靠谱，芸娘也做出了不靠谱的事。两人共同合作，才把安乐的小船共同掀翻，把夫妻二人，加一子一女，掀倒在命运的大海里，随波浮沉，直至呛死。

前期这样文艺范，小清新的生活，建立在时值太平盛世，生在衣冠仕宦的基础上，又住苏州沧浪亭畔，苍天厚待沈复，真是无以复加。

生活费用从何而来？两个字：“啃爹”。

既然是啃爹，爹和娘就是老板，这两个老板按说并不难相处，沈复是长子。对陈芸来说，婆婆又是亲姑姑，何况向来爱她柔和，脱金约指以订婚约，儿子婚后还随他们一起避暑乡下，执蟹观菊，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沈复父亲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所难，成人之美，挥金如土。一辈子为他人忙碌，不怎么顾得上自己家。

乾隆五十年，沈复陪同父亲到海宁官舍，父亲见儿媳识文断字，就命芸娘负责帮婆母代写家信，复杂的大家庭难免闲言碎语，婆婆责令陈芸不得再代写家信，公公写信讯问也无人应答，时间一长，得罪了公公，以为是儿媳傲慢。

公公客途寂寞，生出了纳妾的心思。此事沈复孝顺到了家，竟委托芸娘去办，芸娘就为公公物色了一位姚姬，读到这里，我就不由感慨“作死”。为姑爹(公公)另觅新欢，置姑姑(婆母)于何处？从此在母亲那里欢心尽失，倍受冷落。

姚姬娶到任上两年，因婆母颇有微词，芸娘又写信给沈复，让他将姚姬劝返娘家，彼此卸去重担。

这封信被公公拆阅，勃然大怒，直接将这儿媳从家中赶了出去。

这真是，两边愚孝，一边也不讨好。

芸娘不光为公公谋福利，还心心念念，要为沈复寻一房美而韵的妾，遇到“一泓秋水照人寒”的风尘女子憨园，竟如获至宝，献上翡翠钏，结为干姐妹，誓要把如此佳人谋来献给穷措大沈三白。憨园背弃誓言，嫁给富豪后，芸娘竟血疾发作，缠绵病榻，病骨支离。

看到此处，我表示看不懂了。江冬秀一把菜刀举起来我觉得合理又侠气。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芸娘这样，是嫌家中打麻将差人吗？

沈复说：人生坎坷是从何而来的呢？往往是自作孽耳。

我则不是这样，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

这句话真是值得商议，难道你不是自作孽吗？

沈复连年没有工作，在家门边设个书画铺。三天收入抵不上一天开支，冬天没有棉衣暖身，女儿青君冷得腿发抖，还强自说“不冷”，芸娘不再请医问药，为了绣心经挣家用，十天挣命绣完，又添了腰酸头晕的症侯。

穷困潦倒至极，沈复还为朋友做担保借高利贷，导致过年放贷人前来咆哮。

父亲勃然大怒，骂他：“你媳妇不守闺训，与娼妓结拜姐妹。你不求上进，与各类小人为伍。”

彻底切断沈复的经济命脉，将他们夫妻驱赶出家门。

不能自立的沈复如何安排子女呢？

14岁的女儿送去当童养媳，12岁的儿子送去当学徒。

看到这里，风吹背心凉，寒从心头起。

与此对应的一段，沈复也曾做过生意，朋友们集资当本钱，芸娘搜罗苏绣，苏酒，醉蟹给他。沈复抵达广州，十天将货物售尽，就与朋友们去长见识，坐花艇，觅得一位叫喜儿的歌妓。在广州呆了四个月，花费了百两银子。因老鸨让他出500两银子为喜儿赎身，不堪其扰，这才回家。而喜儿因这个温存体恤的如意郎君不再去，几乎寻了短见。

读到这段，沈复己经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李甲合而为一了。

家中娇妻听残更漏，儿子女儿衣食不周，本钱都由朋友众筹，举家寄居他人旧楼。这才是风流背后的真相，而沈复却恍然未悟，洋洋得意，还写出一句：“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倖名！”叫人齿冷。

芸去世后，沈复自比林和靖“梅妻鹤子”，自号梅逸。接着，父亲去世。他随朋友做幕僚行至潼关，接女儿书信，儿子逢森也逝去了。

朋友琢堂听闻此事，赠他一妾，助他重入春梦。

若非女儿青君还艰难活在人世，芸娘的一生痕迹，竟仿佛全被抹去。

春梦了无痕……

浮生若梦，至此梦醒。

如译者所评，芸娘处处求全，默默担负了许多东西，居然还能过出安贫乐道的闲散风雅劲来。沈复缺少担当，导致最终妻离子散，令人扼腕。

在之前漫长时光里，还能过出风流倜傥，甚至清暖温柔的味道来，里里外外，无一处不是芸的光彩……

译者说话很委婉，如果是曲筱绡，多半要说：我去！窝囊，老子的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