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母亲一直都为之自豪的,是她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就能陪嫁一台缝纫机。</h3><h3> 母亲的缝纫机是东方红牌的,黑头金边,中间醒目地扎这烫金字样“东方红”,配上米黄机板,结实英武。</h3><h3>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是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任何东西都是国家计划分拨指标,凭票购买。不要说那时农村人没钱,即使有钱,也很难买到像样生活用品,更别说像缝纫机这样的奢侈大件了。母亲还未出嫁时,是村里的妇联主任,作为村干部,有了资格和其他的村干部抓阄,最后幸运之神眷顾,母亲抓到购买缝纫机资格,用一百二十块钱买来了这村里的唯一一台缝纫机。</h3><h3> 有了缝纫机的母亲,除了快乐,更多的便是忙碌,那个时期,农村人大多都是自给自足:种棉花,纺线,织布。又粗又硬的手织布,要做成衣服,得先用面汤浆硬,用棒槌捶打平整,裁铰后才一阵一线缝制。由于布料厚重,手工缝制又慢又不平整,针脚大小不一,缝制一件衣服得好几天时间。白天大家都要在地里干活,缝制衣服的事大都是在昏黄飘忽的煤油灯下,穿针引线。 </h3><h3> 母亲心灵手巧,会裁会铰会缝纫,自然成为许多年轻妇女的偶像,来央着母亲做衣服的人就非常多了。母亲总是和善的接应。时间长了,自然会耽误家里的活计。婆为此也很不高兴,说母亲傻,不知道里外,母亲却一如既往,热心的帮助乡邻,连裁剪带做成,一件衣服,也得耗费母亲半天时间。那时候,也不流行收费,都是义务帮忙,时间长了,婶婶嫂子们过意不去,就会通过其他方式来补偿母亲。</h3><h3> 记得生弟弟那一年,是我们家最为高兴的一年。母亲在坐了五个月子,生了五个女娃之后,老天终于垂怜,在农历六月初六正午,赐给我们家一个健康可爱的男娃。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家里人的快乐,我只知道当时的开心自豪是这辈子任何快乐都无法比拟的,是一种扬眉吐气的,穷人大翻身的快乐。那几天我提着弟弟的尿芥子去涝池洗的时候,逢人便得意地炫耀:我也有弟弟了!有了弟弟,家里忙碌了许多。说也奇怪,那一年,别人家里的玉米,棉花叶让虫子吃了个斑驳陆离,偏偏我家的玉米棉花长势喜人,黑油汪亮。收棉花时节,每晚昏黄的油灯下,一家人总要熬夜剥棉花,剥开坚硬的黑褐色棉花壳,再掏出或软绵绵或湿漉漉的棉花絮。那些天也是我最怕的日子,我怕那坚硬的壳磨破我手上的皮,我就想办法逃避,装作瞌睡,夸张地打着哈欠。母亲看我那副样子,都会说:"去,你不剥了,跟娃睡去。"我总是能如愿以偿,躺在床上乐滋滋地遐想。我自家户的十四妈,是个勤快人,人快嘴快,晚上总是提一笼子棉桃去自己家剥,第二天早上就把剥好的棉絮提来。母亲平常的人情,嫂嫂婶婶们总能在这个时候来还,你一笼我一笼地帮着剥棉花,如山的棉花没几天就剥完了。母亲又过意不去,挂念着乡亲们好,农忙过后又没黑没明地帮东家嫂嫂西家婶婶们做起衣服来,那连绵的嗒嗒嗒声,响在沉寂的午夜,响在微露的晨曦。</h3> <h3> 因为有缝纫机,母亲给我和姐姐做的衣服总是最时尚,最合体,远比其他同学的衣服好看很多。还记得有一年过年,母亲给我和姐姐各做了一件橡皮红的布衫。我至今都深刻地记得,款式是当时及其时髦的圆领宝宝装,领下三寸,是斜裁缝制。母亲为了让我的衣服能和姐姐的区别开,还特意在我的那件上飞针走线,绣了两朵白色的蒲公英。红底白花,恬静淡雅,朴素奢华。<span style="line-height: 1.5;">套在棉袄上,不大不小,合适熨贴极了,</span><span style="line-height: 1.5;">我特别喜欢,珍惜极了,穿着新衣去姨妈家走拜年,吃饭时不小心滴上了油渍,我可真是心疼坏了,赶紧脱下来洗了,晾在了姨妈家门边的麦草稷上,和姨妈家隔壁的伙伴玩去了。黄昏时分,要回家了,我突然发觉衣服不见了,这可真是吓坏了我,赶紧在麦草稷周围找,可怎么也找不见,这是我第一次丢东西,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心里害怕极了,也无助极了,就哭着要回家。姨妈见拗不过我,就让表哥送我回家。姨妈家的芝兰村离我们另胡村五里路,平常不觉得的这五里路远,可那时感觉简直是迢迢万里长。一路上我特别害怕,害怕母亲骂我,其实更害怕母亲失望的眼神,我一路上都想着怎样给母亲叙述,甚至都编好了几套说辞。可心还是怦怦乱跳,感觉无边的黑暗从天际涌来,挤压得我喘不过气来。</span></h3> <h3> 回到村口,已是星光闪烁,夜阑人渺,斑斑驳驳中,远远就看见母亲在家门口站着。暗淡的光线下,母亲极速朝我走来,拉着我的手,说:"手咋这么凉,是不是穿得太少了?你咋穿个光棉袄,外面套的布衫..."我害怕极了,一听布衫,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表哥正要叙述经过时,母亲说,"没事,别害怕丢不了。回家!"回去后就给我烧水洗手洗脸,睡觉。此后的几天里,我家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前布衫的事,我的恐惧也渐渐消失了。几天后的一天中午,母亲从缝纫机上拿起了那件橡皮红的衣服,说看看,是不是你是,我提起一看,果然有绣花,急忙套上一试,大小正合适。我高兴极了,急忙问母亲:"找回来了?""找回来了!给你说别怕,东西夺不了人的胆!"那种失而复得的快乐很快就淹没了丢东西的恐惧。我又恢复到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歪女子了。那时真傻,还总是奇怪,姐姐为什么再也没穿过她那件橡皮红的布衫呢? </h3> <h3> 受母亲的影响,我曾经一度梦想着做一名服装设计师,穿着自己设计的最时尚的衣服站在T台上。有了这个梦想,我也偷偷地尝试过。一天趁母亲不在家,把母亲给我做的那件淡紫色的桐树花新衣拿出来,摸出剪刀,顺着底边铰掉一寸。然后站在缝纫机前,学着母亲的样子踏起来。又按自己喜欢的样子缝窄,还真不错,居然缝的有模有样,看着那淡淡的紫色,透露出梦幻般的朦胧美,我喜欢极了,也得意了许久,直到现在,堂哥一见我就开玩笑,“我七妹会裁铰衣裳”。</h3> <h3> 农村的夏天是燥热的,农村的夏天更是忙碌的。农忙中的父母,顾不上照管我们这些孩子的。一天我带着弟弟出去玩,看见我伯家的川峰都穿上短裤了,我就回家翻箱倒柜找啊找,最终找到了已经裁好还没来得及做的短裤料子,琢磨着做起来,虽然做的歪歪扭扭,但也是件衣服了,高高兴兴地给弟弟换上,弟弟那时才三岁,任凭我胡乱摆弄和打扮,还乐呵呵地给我摆各种POS。等父母从地里回来,惊奇之余对我各种夸赞,特别是心灵手巧之类的词语,美得我晕晕乎乎,还真以为自已有缝纫天赋,当即夸下海口,以后大家的衣服我全包了。母亲说,妈信我娃有那本事,不过现在好好学习,做衣服有妈呢,妈给我娃做一辈子衣服。妈是那样说的,也是那样做的。</h3> <h3> 后来我上学,上班,都是母亲亲手给我缝新被褥,轧新床单,特别是我结婚时,母亲给我缝了八床被子,每床被子的被里被面,都是母亲精心挑选好后,把四周扎的平平整整,结结实实,说这样以后拆洗时好脱棉花,方便。</h3><h3> 事物总是新旧更替,越往后,大家都买衣服了,也不时兴做衣服了,缝纫机也就慢慢淘汰了。大部分人家的缝纫机都闲置或变卖了,我们也劝母亲,那个“东方红”几十年了,板子都坏了,卖了废铁算了,母亲还是不舍,她的缝纫机说啥都要留着,说以后还要派大用场,果然,母亲将她的缝纫机和她的母爱发挥到了极致:我儿子的棉衣棉裤,罩衫套袖,我们的鞋垫,时兴的棉绸被,午休的小夹毯,躺椅上的靠垫,凳子上棉垫子……源源不断地填入我们生活的缝隙。那份生活的朴质与热爱弥散在了家的角角落落。</h3> <h3> 爱在左,母亲在右,走在生命的两旁,母亲随时播种随时开花,将我们的生命之路,点缀得香气弥漫,即便我们踏着荆棘前行,也一路无痛一路花香。</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