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又是一年春风起。奶奶的九十大寿也如约而至。</h3><div> 半个月前,做为长孙长女的我便打电话联系了分布于城乡村镇的家人们,给奶奶祝寿的家宴上谁都不得缺席。几年前爷爷奶奶就想趁家里人聚齐时拍张全家福,到现在两位老人的心愿还因各种杂七杂八的原因没能了结。虽然年逾九十的两位老人身体还算健康,但桌子上高高低低堆一堆的药瓶和立在墙边的那个本该待在医院里的大氧气瓶还是催促我,不尽早了结老人的心愿,恐怕这全家福得到天堂里拍了。</div><div>细算起来,四世同堂的爷爷奶奶已携手走过了七十多年的人生旅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应是天下有情人共同的美好愿望。世间又有多少恩爱夫妻能如爷爷奶奶一样经历近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依然相依相伴。</div> <h3> 总是把爷爷奶奶的爱情故事想象得浪漫无比,而这想象并非凭空而生。<br></h3><div> 当年,爷爷奶奶新婚不久,燃烧的战火便蔓延到了我们那个藏在大山里的小村子。爷爷穿上军装,跟着部队南征北战,从此杳无音信。望眼欲穿的奶奶和一家人十年后才得到爷爷托人捎来的口信,要奶奶和村头的栓柱媳妇一起,到上海与亲人团聚。得到消息的奶奶和老祖母抱头痛哭,几千个日日夜夜的等待与煎熬总算到了尽头,压在婆媳俩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div><div> 奶奶说老祖母那日夜不断的香烛纸钱没白烧,参加过三大战役,征战大江南北,立下赫赫战功的爷爷,浑身上下没有一块那些经历过无数次恶战的老军人身上留下的累累伤痕,在部队是机枪手的爷爷也真是命大福大了。也许是奶奶和老祖母日里夜里的祈祷感动了上苍,老天爷最终还给她们娘俩一个完整的儿子和丈夫。村里和爷爷一同参军的二十多个壮小伙,活着回来的只有爷爷和前街的栓柱,其他人的家庭都获得了一个相同的称号:烈属。</div><div><br></div> <h3> 奶奶背着老祖母亲手给儿子摊的一包芝麻盐煎饼,挎着一个装了她的嫁衣的小包袱,领着已经九岁的儿子,我未来的老爸,和栓柱媳妇一起踏上去上海的漫漫探亲路。奶奶没说那次旅程的漫长与辛苦,只说当爷爷看到躲在奶奶身后那个小男孩怯生生地张口叫爹时,爷爷当时泪如雨下的样子。</h3><div> 我很想知道爷爷奶奶在上海团聚时的一些具体情形,问老爸,他说那时只知道疯玩和傻吃,别的哪往心里去。奶奶也只记得夜晚的南京路上满街闪烁的霓虹灯,还有装了大吊灯的旅馆房间里厚厚的地毯,睡上去就找不到人的松软的大床,别的一概不提。爷爷说奶奶就像第一次进大观园的刘姥姥,眼睛直接不够使。</div><div>部队对来探望亲人的家属们特别照顾,放了假让这些刚放下长枪短炮的勇士们陪家人看看他们用生命换回来的大上海。爷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奶奶和儿子,享受这难得的与家人团聚的喜悦。</div><div> 在爷爷奶奶看来,这次上海之行也许只是他们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悲欢离合,对经历过战火硝烟的人来说太过稀松平常。比起那些在战争中消失的生命,他们能活着回来与家人相见已是万幸,至于我想象中的幸福与浪漫,希望爷爷奶奶在回忆往事时能感受到吧。<br></div><div><br></div><div><br></div> <h3> 战争结束了。爷爷手里的机枪换成了笔杆,</h3><div>一边补习文化,一边加入了建设新中国的大军。爷爷最初的愿望是等全国解放后,立马解甲归田,回家乡过几天安安稳稳的太平日子。谁知部队一声令下,几百万解放大军就地转业,爷爷回乡的心愿就此搁浅。在离北方老家三千多公里的那个南方小城,爷爷脱去军装,成为当地林业系统的干部。</div><div> 奶奶还盼着打完仗就能和爷爷一起过上男耕女织的普通老百姓家的小日子,没想到爷爷被留在南边回不了家了。家里上有婆婆,下有小儿,大爷爷家的几个孩子因大奶奶早逝也由奶奶帮着照应,奶奶硬是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本不该由一个女人自己承受的重担。爷爷也曾想过举家南迁,无奈老祖母说什么也不愿离开她生活了大半生的小山村,爷爷只好打消此念,与奶奶继续过着牛郎织女般的日子。<br></div><div> 奶奶说那时日子过得清苦,家里老老小小一大摊事她得忙活,哪有闲心想啊盼的,再说爷爷现在也不用打仗了,知道爷爷在南边过着安稳日子,她也心安。要强的奶奶干活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除了忙自己家的事,奶奶还担任着生产队的妇女队长。识字不多的奶奶到现在讲起话来头头是道,生产队开个小会,奶奶的发言更是有条有理,让大家佩服的不行不行。那个年代,一辈子都没走出过山村的女人多得是,毕竟奶奶是去过大上海,见过大世面的人。</div><div> 现在年过九十的奶奶与我们拉家常,她老人家的话题让我们这些上过学读过书的小辈们自叹不如,印度洋的海啸,钓鱼岛的归属,神六升天,马航失联客机的去向,如果与日本开战,敌我形势的强弱,武器装备的优劣,分析程度之精确,简直可以担当国家总理之重任。当然,爷爷对奶奶的耳濡目染是奶奶如此关心国家大事的主要因素。爷爷那时一年或隔年才回家探亲,有时出差里家近也顺路回来看看。奶奶也习惯了聚少离多的日子,说那时家里过年过节不热闹,爷爷回来探亲的时侯,才是一家人最高兴的节日。</div><div><br></div><div><br></div> <h3> 奶奶说,自己天生不是娘娘命。其间奶奶曾去南方待过几年。奶奶因病需要做个不小的手术,接到电报的爷爷心急如焚,赶回来后通过自己的老战友,给奶奶找了最好的医生,寸步不离地守在奶奶身边。还好手术很顺利,奶奶很快就康复了。用奶奶的说法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劳累过度的奶奶是该好好歇息一下了。爷爷安排我已经成家的老爸老妈照顾好老祖母,那时老祖母的身体还硬朗,连她老人家都给奶奶下了逐客令,让奶奶跟爷爷去南方过过清闲日子,享几天清福。爷爷奶奶做了几十年牛郎织女,也该尝尝人间烟火的味道了。</h3><div>奶奶说过自己天生不是娘娘命,老祖母在奶奶去南方的第二年患了轻微的老年痴呆症。得到信的奶奶说受不了南方又闷又热的鬼天气,听不惯那里人叽里咕噜的鸟语,坚决要求回老家。爷爷当然明白奶奶的心思,她放不下家里的老婆婆和一帮儿孙。</div><div> 奶奶回来后悉心照料生病的老祖母,病中的老祖母变得和孩子一样贪吃贪玩,原本干净利索的老太太也不知道讲卫生了。奶奶想法子给老婆婆调制可口的饭菜,把老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灰尘。奶奶说老祖母最后的一段日子每天都坐在大门口的榆树底下,一边吃着奶奶给她准备的零食,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要不就用浑浊的眼睛直怔怔地望着远处,老半天不做声。<br></div><div> 老祖母临终前拉着奶奶的手老泪纵横,老人家一定是舍不得和她做了几十年伴的儿媳。老祖母走时爷爷不在身边,爷爷办完老祖母的丧事后回南方,与当时只有十几岁,少不更事的我说他很内疚,老母亲在世他没能在跟前尽做儿子的孝心,没想到老人临走也没能见儿子一面。看着爷爷红红的眼圈,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老祖母九泉之下一定回体谅爷爷的。半年后,奶奶再次回到爷爷身边,再过几年,爷爷就该离休了。 </div> <h3> 确切地算来,爷爷自打离休后,才和奶奶过起了属于他们的日子。爷爷放弃了南方大都市优裕的生活条件,和奶奶一起回到北方的老家。陪爷爷回乡的林业局领导们看到了他们的老局长住的那几间又破又矮,看上去快要散架的土坯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几间逢阴雨天屋外大下,屋里小下的土房子,爷爷奶奶住了一段时间后连村子里的干部都看不下去了,他们在河边给爷爷划出了新的宅基地,请了一帮工程队的小伙子,一个多月后,爷爷奶奶的新家终于落成了。爷爷奶奶在新房子前后载花种柳,尤其是房前一大片翠绿的竹子,让人想起南国茂密的竹海。这片绿竹,也许寄托着爷爷对南方那座他工作了几十年的城市深深的怀念吧。离休后爷爷对国家大事依然十分关心,家里订的各类报刊杂志简直可以办个小型图书馆。镇上开党员会,爷爷每次必到,为家乡的建设提出很多好建议。身为党员学习小组组长的爷爷常把组员们招到家里讨事情,奶奶说老头子革了一辈子命还不够,家也变成他革命的办公室了。</h3><div> 闲暇时爷爷奶奶精心侍弄村里分给奶奶的一小块地,种了西瓜,撒上菜籽。爷爷还买来有关西瓜和蔬菜栽培方面的书籍,用非常科学的方法管理他的实验田,这样种出来的西瓜果然又大又甜,吃不了的瓜菜,爷爷就推着到集市上卖。穿着雪白衬衣,摇着大蒲扇,操一口异乡口音普通话在集市上卖西瓜的爷爷,是我那些对爷爷很熟悉的同学们聊天时经常的话题,现在同学偶有相聚,大家还会提起当年爷爷的帅气与英俊,那时爷爷已有六十多岁了。他们不知道,当年在南方工作时的爷爷号称林业局一号美男,爷爷个头超过一米八零,堪称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家人都不在身边的爷爷为了打发单调的业余时间,晚饭后在林业局宿舍的小径散步时会高唱泰山顶上一青松,提着篮子卖东西之类京剧什么的,唱得忘情还会比比划划,和工作中严肃认真的爷爷判若两人。第一次听爷爷这么高亢嘹亮,旁若无人地潇洒演唱,躲在窗帘后的我还真有点替他不好意思,时间长了,爷爷出差时听不到,反而不习惯了。遗憾的是从老祖母去世后,再也没听到过爷爷的哼唱。</div><div> 辛苦一生的奶奶更是闲不住。爷爷的离休工资足够两人生活且绰绰有余,奶奶抽空还是挎着篮子,和村里一帮老大妈结伴到河边的垃圾场里翻检附近企业倒出来的废铜烂铁。一家人三番五次地劝阻她,可奶奶说那些有用的东西,烂了怪让人心疼。卖废旧的钱奶奶随手塞床铺底下,天长日久竟攒成一笔不小的存款。过年时奶奶打发我把这些零碎的钱币换成崭新硬刮刮的纸币,说该给重子重孙们准备长岁钱了。奶奶七十多岁时还坚持下地干活,农忙时节奶奶挥着镰刀帮我们割麦子,一会儿工夫就把我们几个甩在大后边,连当年的割麦子快手娘也佩服得不行。奶奶还特别爱管闲事,谁家儿女不孝,婆媳不和,小两口吵架,弟兄不和之类琐事,奶奶不出面调解得息事宁人她肯定睡不踏实,大家都笑奶奶有妇女队长后遗症。可那些人就是很爱听奶奶的话,简直是没办法。</div> <h3> 曾经长年不在一起生活的爷爷奶奶居家过日子</h3><div>也免不了产生些小矛盾。奶奶烦了就当我面告爷爷的状,说老头子领导做惯了,回到家还端局长的臭架子。爷爷认为奶奶还把自己当队长,爱发号施令指挥别人。我不消三言两语,就会把他们的问题解决掉,两人最终还是统一了意见,愉快地合作起来。</div><div> 爷爷奶奶的三个孩子,包括老爸,叔叔和姑姑,因为从小不在爷爷身边,对他们这个当领导的爹就有点发怵,只要爷爷脸色不好看,谁都不敢讲话。惟独跟着爷爷长大的我在他面前无所畏惧,领导犯了错也是要改正的嘛。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爷爷说话时口音有些变不过来,奶奶时不时跟爷爷学几句,惹得家人发笑,可她老人家依然会来几句夹杂着乡音,自我感觉极好的普通话。</div><div>爷爷七十三岁那年骑单车时不小心摔坏了左腿,养了半年多总算痊愈了。奶奶还开他玩笑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摔一下子,去也去不了了。但奶奶给爷爷下了禁令,不准骑单车,禁止下地干活。爷爷腿恢复好了后照样把车骑得飞快,跑到地里拔草捉虫子。奶奶除了偶尔有个头疼脑热,身体也很硬朗,洗衣做饭,奶奶从不让别人插手。农活忙时奶奶还做了饭给家人送到地里去。老爸说能吃上八十岁的老母亲亲手做的饭菜,是人生的一大幸福。</div><div>如今,均已年过九十岁爷爷奶奶依然单独生活,近几年奶奶更是身兼数职,爷爷因心脏有点问题,不定何时就会感觉不舒服,奶奶镇定自若地给爷爷服药输氧。如果这些急救措施还不能缓解爷爷的不适,奶奶才会给老爸和姑姑他们打电话,指挥自己的一帮儿女,把爷爷送医院。奶奶只相信城里的第一医院,所以会再三嘱咐,一定要把爷爷送到第一医院。爷爷住院期间奶奶必定早中晚三个电话,仔细询问爷爷的吃饭睡觉等生活琐事,真是不愧对爷爷的贴身生活秘书的光荣称号。</div><div>虽然几个儿女都希望年迈的爷爷奶奶能和自己一起住,大家照顾起来也方便,但爷爷除了因身体不适在我的威逼利诱下到市里治病期间在我家住过一个多月,从来没在自己的几个儿女家住过一天,去了也是当天去当天回。姑姑叔叔都晓得老爹的怪脾气,留宿的话直接不提。奶奶经常说这祖孙俩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每每都让我的成就感陡然上升好几级。</div> <h3> 给奶奶庆祝九十岁大寿的家宴如期举行。说是家宴,其实已是乡宴,奶奶的亲朋好友,村里的左邻右舍们都来参加了奶奶的生日宴会。从来不动针线的我付出了血的代价,就是手指经常被针扎破的代价,给奶奶绣了一副大大的寿字,让奶奶高兴得合不拢牙齿快要掉光的嘴巴。奶奶在大家的祝福声中吹灭了象征她老人家九十岁生命历程的九支蜡烛。当摄影师把这美好的瞬间定格的时候,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同甘苦共患难的爷爷奶奶安享晚年的每一个日子,愿亲爱的爷爷奶奶永远与我们同在。<br></h3><div>时至今日,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踏着落日的余辉相扶相持在河边散步的身影,已成为家乡小河边一道亮丽又煽情的风景。如果给这动人的画面配一曲背景音乐的话,只有那首感人肺腑的老歌: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陈年的酒,夕阳是未了的情~~~~~</div><div><br></div><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