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

回望千年

　　我敬畏父亲的那双大手，一是敬，二是畏。那双手骨节粗大，青筋暴突，如两把蒲扇。那双手一旦扬起，放下时便破坏力惊人。过去一家八口，我们五兄妹，加一个太婆，老的老，小的小，凡是能读书的，都在读书，家里的劳力只有父母两人，一年到头工分少得可怜，忍饥挨饿是常有的事。外婆曾骂过我父亲，说不该让孩子们读书，到生产队放放牛，出出工，一家人也许就不会半死不活，艰难度日。父亲不听，对文化的天然亲近和朦胧向往，让他撑了下来。

　　我的三姐是家里的小管家，其实就是守米缸子。最难挨的是育早稻秧后的那段春荒，天天无米，三姐的重要任务就是借米，那近乎是讨，一是大家都穷，二是乡邻被我姐翻来覆去地借米，估计也心慌。四岁那年，唐山地震，伟人逝世，这些我没丝毫印象，唯独饿饭的经历，如刀削斧凿般，深深地刻在了心头。那年春天，早饭没吃，中饭没有，晚饭没人提及，三姐拒绝外出借米，虽然她只有八岁，但日复一日的借，遥遥无期的还，已经让年幼懵懂的她也感觉颜面扫地。我从小懂事。临近傍晚，四岁的我说出一句令母亲想起来都潸然泪下的话：”我洗个脚睡了罢。”无奈的母亲只好把气息奄奄的我安顿在床。临近半夜，我突然被母亲摇醒：”五儿，起来喝口粥吧。”后来才知道，不知哪位好心细心的乡邻，看我家一天没冒烟，几天没开火，怕饿死人，偷偷地放了两升米在门口。现在，我们兄妹见了乡邻都很热情，那是牢记升米救命之恩啊！

　　我不喜欢春天，也不喜欢父亲。春天和饥饿紧紧相连，明媚的阳光，青翠的叶子，只会让我感觉更饿。现在也是。我不喜欢父亲，是因为刻骨铭心的饿，父亲都不在身边。而父亲在身边时，暴戾的行为又让我饱受惊吓，我亲眼目睹了父亲当着我们和母亲的面，无名火起，砸坏了一口铁锅。即使兄长们陆续参加了工作，也很畏惧父亲。有次过年，父亲决定挖个水塘养鱼，兄长们和他一言不和，他扬起板凳便砸，我们四兄弟丢下碗筷，像约好了一般，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狼奔豖突而去。后来，父亲说，一大家子人要他养活，压力大啊，脾气暴躁免不了，他做的一切是让我们活下来。年轻时，他在西北当兵，又到兰州军工厂当团委书记，各种原因决意回了家，后担任公社拦河坝管理站站长，但钱太少养不了家。于是又辞了职，操起了爷爷弹匠的手艺活。

　　印象中的父亲左手把弓，右手握棰，孔武有力。从秋到冬，每床棉被两元加工费，父亲每天努力做一床半，上交队上一部分钱后，每月收入不错。从春到夏，父亲白天当农技员，晚上便去捉鱼摸虾，这也是父亲极少在我们身边的原因。虽然父亲极为勤奋，但劳力少，吃饭人多，仍免不了天天稀粥。一升半米熬一锅稀得照见人影的粥，我能蹲在自家门口的杨树下，一口气连喝五大土钵碗。春雷炸响后，机场的草丛里会一夜冒出无数的土木耳，母亲便挑了筐，领着我们几个，一人一个铁笊，去耙土木耳。偌大的机场，就我们几个。村里人偶尔耙土木耳，是当菜，我们是当饭，好几天的口粮。土木耳土不拉叽的青色，腥气重，细沙子多，一锅煮下来比不上猪食，又碜牙又反胃。当时不明白，为什么苦难的日子，父亲总不在身边，但那双布满厚茧，缠满胶布的手，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段父亲拼命劳作，独自煎熬的岁月。父亲那双手力量惊人，我很乖很听话，成绩一直很好，就是怕他眉毛一扬，眼晴一瞪，一掌把我拍死。父亲样子凶，但好像没有认真打过我。只有一次，营养极差的我不断尿床，忍无可忍的父亲一掌拍在屁股上，我只是弱弱地哭了几声。父亲为生计和外人打过架，年纪相当的基本不是他的对手，一个小他十多岁的壮汉有次拿扁担突袭，他转身拧过扁担，一个肘击把别人打倒在地。我一直孝顺他，过去是惧怕他，现在是怜惜他。

　　春饥夏乏冬夜漫漫，我只喜欢秋天，喜欢那灿烂的金黄，喜欢田野的稻香，也会稍稍喜欢父亲。晚稻将熟未熟时，父亲便略微有了空闲。每到晚上，皓月当空，天宇澄澈，一大帮子人便聚拢在父亲身边，听他说书。父亲记忆力极好，也会渲染故事情节。一部《说唐》，被他说得苍凉又热闹，特别是两军对阵，父亲便弓了腰，做骑马状，眼角上挑，扬起大手，虚空一指，大喝一声：“呔，来者是谁，报上名来，本帅不杀无名之辈……”几只夜鸟被浑厚的声音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银纱笼罩的苍山雾野深处。父亲的手也有柔情的时候，那是八月中秋，一个麻花饼，被父亲小心地掰成几块，自己不吃，让我们边吃边听他说薛仁贵，一个寒窑出将帅，屌丝成贵人的典范。啃着麻花月饼，月色撩人，感觉自己是最幸福的人。父亲的手也很温暖。每到年关，大队办个茶话会，父亲往往受邀。父亲不会带我进去，但吩咐我在门口等他。我偷看过会议室，里面桌上摆了瓜子花生糖和桔子四样吃食。散会后，父亲走到外面，摊开双手，哇，有双大手真妙啊，抓的吃食，竟装满了我的三个小口袋。

　　柔情温暖的记忆总是那么少，眼前总是父亲那双大手，扬起，像一个神秘的家族图腾。这双大手，让我小心谨慎地做事，让我如母亲般惶恐善良地待人，也让我的人生多了一份鞭策，更让我敬畏辛勤的劳动人民，他们养儿育女，做牛做马，忍辱负重，这里面，有我，有我的亲朋好友，有我的父老乡亲，有我的由清晰到逐渐模糊的父亲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