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的异乡客(散文)

甘建华

<h3><br></h3><h3>眉山的异乡客(散文)<br></h3><h3><br></h3><div>作者:甘建华(湖南 衡阳)<br></div><div><br></div><h3>&nbsp;</h3><div><br></div><div>丁酉仲夏,应邀来眉山采风会友,离上次的辛卯春月蜀中之行,又是五年多时间了。那次是我与先贤苏东坡桑梓最近的距离,到了乐山大佛头部后面栖鸾峰上的东坡楼。门额横匾是其弟子黄庭坚手书,楼堂正中有东坡坐像,但印象最深的还是线描《东坡笠屐图》,画中人物衣袂飘飘,线条爽利刚劲,描摹工稳端丽,神态高洁潇洒,一幅出游远山乐悠悠的形象。中国古代文人绘像似以苏东坡为多,以前在网上见过这类图画,仿若个人logo,有人说是虚构,有人说是真实,但在我看来都无关紧要。记得当时见到这幅真人大小的画像,不知怎么地,腿一软,跪了下去,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div><div><br></div><div>现在回想起来,这几个响头磕得值,因为他是苏东坡。宋代文化被认为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巅峰,苏东坡则被认为是屹立于巅峰的旗手,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却也是实至名归。《苏东坡传》作者林语堂就说过:“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珈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可我觉得,这些都还没有道出东坡全貌。即使在远离眉山两三千里的衡岳湘水,只要一提起“苏东坡”三个字,乡间父老的脸上也会浮现亲切敬佩的微笑,这才是他作为文化名人最可称道之处。</div><div><br></div><div>唐代曾有“天下诗人皆入蜀”之说,这个奇观千余年后,因东坡故里生发的“在场主义散文”而再现。昨日自成都下眉山,沿途只见平野田畴,烟树远村,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犹记一则宋人笔记,说是北宋蜀地有民谣:“眉山生三苏,草木尽皆枯。”苏东坡和父亲苏洵、弟弟苏辙,唐宋古文八大家占了三席,何等的文才盖世超拔超伦!三苏出世,眉山百年内草木尽皆枯萎,原因是草木之色全加诸他们父子仨身上了,不知可信的程度到底有几分。</div><div><br></div><div>将近眉山市区,果如方志所言:“介岷峨之间,为江山秀气所聚。”这样孕奇蓄秀的地方,诞生三苏父子,拥有千年诗书城,绝对不是偶然的。东坡后来宦游南北各地,仍然对家乡山水十分眷恋,经常午夜梦回,要么“吾家蜀江上,江水绿如蓝”;要么“想见青衣江畔路,白鱼紫筍不论钱”;要么“每逢蜀叟谈终日,便觉峨眉翠扫空”。阅读古代诗词,多见乡愁之作,但像苏东坡这样深沉真挚的书写,倒也并不多见。而家乡也一直以他为荣,十年前以其头像作为眉山市徽,蕴含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和由衷的敬仰之情。</div><div><br></div><div>到宾馆后稍事休息,便去瞻仰三苏祠和三苏纪念馆,这两处都是眉山的文化地标,甚至可以说是中国的文化地标。用不着导游,随便一打听,无人不知晓,而且指路者都很热情,川音听起来特别悦耳。三苏祠门前有联曰:“北宋高文名父子,南州胜迹古祠堂。”这儿是三苏之家,也是东坡文化的根。前不久深圳举办的第十三届文博会上,东坡诗词屏风、拓片寒食帖、三苏祠丛帖、苏祠印记笔记本等文创产品,皆出于此,眉山新闻因此欣喜地报道:“世界正热情地拥抱三苏文化。”</div><div><br></div><div>三苏生平事功我都比较熟悉,可谓了然于心。尤其苏东坡那句“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稍有一点文学、地理常识的人,都会引发无限感慨。东坡一生坎坷,屡遭贬谪,中间虽有短暂的时间被朝廷召回起用,大部分时候却都在各地流寓。从江南富庶的杭州,一直到蛮荒的海南岛,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在地理、空间上越来越被边缘化,越来越偏离当时的政治文化中心,然而每到一处,他都留下了无数佳话和政绩。杭州西湖的苏堤世人皆知,便是那颍州、惠州,也有以“西湖”命名的湖泊,而且都与东坡有关。吾乡衡阳也有一个西湖,他虽然未曾亲临,西湖岸边的那位同时代著名画僧,他却是知道并大加赞赏的。花光和尚是中国墨梅画鼻祖,东坡所写《画潇湘晚景图》一诗,内中“会有衡阳客,来看意渺茫”,此“衡阳客”即指花光寺僧释仲仁。</div><div><br></div><div>在三苏祠这座庄严古朴的川西园林中,我独自行走,慢慢怀想,细细品味,感受着蜀地的闲适气质和东坡的浪漫情怀。旷世奇才苏东坡,“身行万里半天下”,这虽然于他个人及其家庭苦不堪言,但对于中国文化来说,却未尝不是一件大好事。如果没有苏东坡,宋代文学将会平淡得多,中国的文化地理也会减少许多景观。那些待在京城或困守某地的文人士大夫,怎能体会“江山也要文人捧”的妙谛呢?又怎能得到“捧了江山文人红”的福报呢?</div><div><br></div><div>从三苏纪念馆出来,见江边竹林一家茶馆,许多人围着桌子搓麻将,旁边一条竹椅上,赫然摊开一本《东坡志林》。此书吾家书斋也有,平时只是偶尔翻一翻,此时此地见了,如同遇到故人。反正没有什么事情,遂学川人的散淡,索性坐下来,叫一壶春茶,向书的主人借过一阅。在东坡出生地读其书,与往昔心境又有不同,竟有悠然心会的惬意。书中多是只言片语,字字却都是从真纯的心肺间流出,有着许多丰富的暗示的力量。《记承天寺夜游》是其名篇,记载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与好友张怀民寺院中庭赏月,兴奋之极,说:“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短短八十余字,写景状物,寄慨万端,亦可见强颜欢笑故作轻松的心态。《题李岩老》记述的是南岳衡山人事,在我尤感格外亲切。李岩老嗜睡,别人下围棋,他却在旁边扯起呼噜,忘却了世间一切喧闹,令人好不歆羡。苏东坡的题句“昔与边韶敌手,今被陈抟饶先”,幽默中兼有禅趣,活现了一个坐忘尘俗的快活道士。《临皋闲题》这则笔记,出语便成金句:“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div><div><br></div><div>想那大自然中的美好东西,本来就没有一定专属于某个人的,谁有闲情逸致欣赏游玩,谁就是江山风月的主人。而我辈成日忙忙碌碌,追名逐利,走得太远,甚至于忘记了当初为什么出发。窃以为所谓的闲者,大概就是在匆匆的行程中,能够放慢脚步,欣赏路边风景的人;能够稍微停顿下来,听一听灵魂声音的人;能够抽暇暂时离开红尘,去山中野游寻胜的人;能够弯下腰来,嗅一嗅小区花草芬芳的人;能够半夜披衣悄立露台,观看星象预测风雨的人;能够以一颗平常之心,读一本无用之书,在世俗的生活中享受简单和愉悦的人;能够知道“生活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人……抑或,最起码也得像我今日今时,一边品尝新茗,一边沉吟遐想,心中藏着一个苏东坡的人?</div><div><br></div><div>我沉浸在一种类似哲人的思考中,四周的喧嚣渐渐远离了耳际,想象的骏马挣脱了肉身的藩篱,驰骋在浩渺的天地之间。无人注意一个异乡客的存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置身何处。</div><div><br></div><div>不知过了多久,暮色缓缓地从川西平原上空笼罩下来,灯火次第闪烁着。那丛丛修篁幽深处,有妙龄男女的轻声嬉笑,间或又有一两声川式老人的咳嗽。我似乎闻到了苏东坡的竹林气息,正慢慢悠悠地飘忽过来。&nbs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