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栀子开

歆雯

妈妈种的栀子花开了，整一棵树开满了天空，清香四溢，藏不住遮不了，时光之手隐在空气里，抓着大把大把的回忆带着这特殊的香向我扑来。

我坐在栀子花旁，心在甜蜜里隐痛……

我第一次关于栀子花的记忆是从五岁后开始的。我的爸爸是个乡村教师，每天教完书后就回家种田。

我记得那一天和往常一样正在家门口和伙伴一起玩,爸爸满头大汗的回家了,把我抱起习惯的用一脸硬硬的胡子扎得我咯咯乱笑。然后便是他爽朗的哈哈大笑，他把我放下来的时候我闻到了熟悉的汗味外的另一种味道！感觉甜甜的像糖的味道。

我扯住要进门的爸爸：“爸，是不是带糖给我了？”我咽着口水，那时候糖在农村是很少见的。爸爸奇怪的说：“没有呀！”“那你身上怎么有像糖的香味呢?”我不依，拉住了他作地毯式搜索

爸爸也仔细看了看自己，然后恍然大悟的从裢脚到凉鞋的夹缝处拿出一朵已经有些枯萎的花儿：“是这个吧，栀子花呀！小馋嘴！”说完他呵呵笑着把花放在我手心，然后带上锄头去田里劳动了。

我好奇的望着我手心里的花儿，花瓣比我平常见的花都厚实些，由于摩擦，花蕊上金黄色的花粉洒落在洁白的花瓣上，花儿显得有些憔悴，可是在我的眼里她依然是一朵美丽的花。我把花放在鼻尖前深深的嗅了一口，嗬！真好闻啊，香里带甜，甜里带香，我一下子就爱上了这种花。

晚上的时候缠着让爸爸带我去看花，爸爸耐不住我的缠，拍拍我的头，答应了。

这是我第一次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听别人说我爸教书的地方离家很远），而且可以看到很多漂亮的栀子花，心里一个劲的高兴，很晚的时候还在床上做“煎饼运动”，后来实在累极了才看周公去了。

正睡得香的时候听到爸爸在床前叫着：“二，起来了，要不我走了！”我一下想起今天要去爸学校玩，要去看栀子花！

尽管瞌睡虫不断的扯住我的眼皮，我还是腾的坐了起来，闭着眼睛口里直嚷：“爸！等我等我！”在爸爸的帮助下，手忙脚乱的把毛巾往脸上抹了几下，胡乱的喝了几口妈妈煮的菜粥，就随爸爸走了。

那时候天还没怎么亮，爸爸打着手电筒，正农历五六月的时候吧，夏天早上的露水很多，到处都是半人高的豆苗。

爸爸怕我打湿了，便挽上裤脚背着我走，我帮爸爸打着电筒，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在恍惚的睡意里听到爸爸粗重的呼吸声，感到自己腹前越来越热，伸手一摸，爸爸的背心全湿透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大路，爸爸放我下来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天微微亮了，到处可见早起干活的人，看到爸爸，都争先恐后的和爸爸打着招呼，拉着庄稼人的家常，爸爸不时哈哈的笑着，声音宏量，也热情的回应着，头头是道的和他们闲扯着种田心得。

前面望去，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松树林子，看不到边际。

偶然可看到做早饭的炊烟从林子里缓缓升起，这样走走停停大约有半个多小时吧，天已经完全亮了，一轮红日从前面的林子边缘探出了头。

我正走得着急的时候，爸爸指着前面的一片林子对我说：“二，看到没，栀子花！”我刚刚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的脚像一下子注满了活力似的！顺着爸爸手指的方向跑去！

啊……好大的一片花海呀，还没到林子边，就闻到一阵阵扑鼻的香味，听到花林里嗡嗡的全是蜜蜂的声音！

花海里绿中带白，白里衬绿，早上的阳光映在栀子花上，为花儿平添了几许妩媚，这种美，不是言语所能绘之一二的，即便当时我那么小的人也为这种美惊了半天，怔在那里！然后欢呼着，在爸爸的不停叮嘱声中投进了栀子花海。

爸爸的学校就在栀子花林后面，只记得，在翠竹和栀子花的掩映中显小而破烂。我坐在教室里呆了一会就烦了，趁爸爸不注意又溜到栀子花林里玩去了。

当爸爸再次找到我时，我的嘴里塞满了栀子花，怀里抱了一大捧，躺在松软的松针上，在蜜蜂和自然混合的交响乐里不知睡了多久了！那天，爸爸在夕阳里牵着我的手，我捧了一抱的栀子花儿，心满意足的回到家，在村子里小朋友羡慕的眼神里炫了半天！

爸爸偶尔提起这事，呵呵的笑着补充一句：不知糟踏了多少黄栀子哦。

我后来才知道，栀子花的果实是一种常用的药材，可以卖钱的！

因为路远，我后来没和爸爸一起去了，倒是爸爸偶然会在栀子花开的时候拿回几枝说是学生放在他课桌上，知道我喜欢就顺手拿了回来。我每每从爸爸手里接过花，都满心欢喜的养在清水瓶里，放在向阳的窗台上，以后的几天满屋馨香，甜甜的让人心里安宁的一种清香。

我后来上了镇上的小学，离家几分钟就可以到了，也曾在桅子花开的时候去过几次那片桅子花林，但从此以后再没有第一次那么刻骨铭心的感受了！

爸爸依旧在那所小学里教书，曾经有机会让爸爸去镇上小学去，但爸爸不肯，他舍不得自己呆了二十几年的乡村小学。

我上了中学，中专，然后去了一所很偏僻的中学教书。

直到有一天我在那所信息闭塞的学校收到家里的急件，说是爸爸病重了，我心急如焚的哭着请了假，然后去了县城里的医院。

推开门的时候我和爸都愣住了！才几个月没见，我高大魁梧的爸爸居然瘦成了一个小人儿，脸上的肌肉都萎缩了，眼睛显得特别的大。

他一见我，眼圈子就红了：“二，你怎么才来呢？我差点都见不到你了！”我听了这话像一大把针不停的在我心里乱扎。

我心里天塌下来也会笑着顶住的爸爸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抓住我的手，爸爸的手冰凉干硬，骨骼像竹节一样的突出。

我的心痛得难受，可是我不能哭，我咬住牙红着眼圈笑着听爸爸说话。实在忍不住了，才借口给爸爸打水，跑到厕所，泪哗啦啦奔涌而出。

爸爸得的是直肠癌，当时年轻的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爸爸做了手术后，恢复得很不错，休养一段时间后就去教书了。

他病后教书的第一天，我有些不放心，望着他的背影走过那些熟悉的田埂，这才发现，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就老了，以前宽阔挺直的背微微的弯了起来，记忆里的黑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刺目的灰白，路上不停的有认识的人和爸爸打着招呼，爸爸也声音洪量的回应着。

我望着爸爸的背影，鼻子酸酸的，爸爸的背影在我眼里越变越小，越走越模糊……

后来，我和朋友一起南下打工，进了一家电子厂，爸爸常写信给我，让我安心上班，家里不用挂念。

快过了一年的时候，家里来信了，说是爸爸旧病复发，情况不怎么乐观，我接到信如雷轰顶，六月的天我一直打着哆嗦，我知道癌症复发意味着什么，马上辞了工回家。

回到家的时候爸爸正在田间劳作着，他看到我回来了，像往常一样笑着说：“二，回来了！”我点点头，看了看爸爸，爸爸那时精神还不错。

我们拉着家常话回了家。我回到家后的第三天，爸爸去了学校，他是校长，有些事需要交接。

等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才看到爸爸慢慢的走回来了，看见了我，笑咪咪的把放在身后的手拿到了前面，一股熟悉的香味弥漫开来。

“二，给你！”“桅子花！”我惊喜的叫道，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仔细的端详过桅子花了，我小心翼翼的放在一个干净的杯子里，细细的闻着，还是多年前的那股香里带甜，甜里带香的馨香，望着恣意怒放的花儿，白玉一般的花瓣，忽然就泪流满面。

我一个人在市医院里守了爸爸三个多月，那时姐姐身怀六甲，妈妈要照顾家里的庄稼，医院里到处弥漫的来苏水的消毒味成了我一生无尽的梦餍。总让我在日后闻到的时候便会时时想起爸爸在医院里忍受病痛折磨时我力不从心的万般无奈！

爸爸的精神一直都很乐观，从未想过他会被病魔收服，但这一天还是到了，一九九七年十月十六日清晨，在太阳刚升起的时候，我们最没意料到的时候，爸爸走了！

那个小时候喜欢用胡子碴扎得我咯咯乱笑的的爸爸走了；

那个在我发烧的时候整夜握着我的手，在深夜的时候冒着大雨背着我去医院的爸爸走了；

那个因为我学习有一点点进步就喜笑颜开的爸爸走了；

那个在我做错事苦心教导我的爸爸走了;

那个在我需要支持关怀时给我温暖无私付出的爸爸走了……

那个……

爸爸走的时候，没有留下只字片言，我和姐姐都没在身边，妈妈守着爸爸走到了生命尽头，这成了我一生的痛！

我后来成了家，一家人暂住在东莞，去年的时候因为有些证明要办，回老家路过了爸爸工作了二十几年的学校，学校已经修得很整齐了，那时正是五月的天气，桅子花儿就那样热热闹闹的开着！

我抚着那些散发着熟悉香味的桅子花，第一次和爸爸一起来看栀子花的情景清晰的浮出脑海，泪不可遏制的汹涌而下。

以后每一年，桅子花都会如期开放。

而以后每一天，我都再也见不到那最爱的我的爸爸了！

妈妈搬到姐姐新房后，在院边的花园里种了很多栀子，精心照顾。正是初夏，它就那样轰烈的开着，开在我面前，当我望着这些洁白芬芳的花儿，泪眼里就看到爸爸的大手捧着栀子花，伴着他爽朗又慈爱的笑，向我走来……

以此文为念，表达二十年来对父亲的深深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