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她是个美人！

朱小鱼

外婆在临走前的几个月，还精神奕奕。她觉得她能好起来，因为刚刚不久前，她还和外公一起每天起早摸黑摘下一百多斤茶叶。不可能就此躺下，再也起不来了。

现在也只不过是手术后的炎症未消而已，她这样认为。躺在床上一面念叨，一面不停地盘算着家里接下来几个月后的农忙安排.

偶尔也会发几句牢骚，埋怨大表哥怎么还找不到对象，别人家在她这个年纪都老早已经抱了几个曾孙了。

"这么多孙子，外孙，结婚都那么迟！我要是这个时候走了，连曾孙也没有抱上！"外婆叹了口气，流露出悲凉。

外婆一直是乐观的人，岁月给予怎么样的磨难，她都微笑接受，7个女儿，2个儿子，这是一个庞大的家庭.

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两派斗争，她都带领着家中的每个成员毫发无损地走过来了！

我是外婆带大的，她走前两周我一直陪着她，她跟我说过去的事，她的事，她和她妈妈的事。她和外公的事，以及她9个子女之间的事。

有些我之前就听她讲过，有些没有。

她和她妈妈的事，她讲了不止一两次。

她讲给我妈听时，我听过一次。她讲给大姨听时，我又听过一次。她讲给小姨听时，我再听过一次。

这次，她是讲给我听，每次讲的背景都不一样，外婆的神情也都不一样。

但每一次，外婆讲到最后都会扯起衣襟擦眼泪。

"我的母亲是个美人，人也聪明，是个千金大小姐，就是命不好！"外婆每次开始总面带微笑和自豪，赞誉自己母亲的美。

其实她不说，从外婆的样子，也是可以想象到她母亲的样子。

外婆说她的母亲，身材苗条，皮肤雪白，丹凤眼睛顾盼生辉。

在那个年代，穿上旗袍，和小高跟鞋的大户人家小姐，想当然会迷倒不少青年才俊。

" 她命苦，最后死的那么惨，我都没有去好好看她，现在想起来，真是一万个后悔。"这句话外婆总会连续地重复几遍。

外婆的父亲是个药材商，在苏州有好几家大药房。

6岁之前，外婆是大小姐，出入扶轿，锦衣玉食。除了在私塾念书，就在家中花园玩耍。

后来鬼子炸掉了她父亲的一个药店，炸死了她的小叔叔，她父亲被炸伤后一病不起，加上愤怒。也继小叔叔后去世。

那年她6岁，她母亲带着她和妹妹回到了诸暨老家。一个女人独身想要在那个乱世生活下去是很难的。

外婆7岁时，有人做媒，她母亲嫁给了隔壁村一个做保长的男人。

保长骗外婆说会送她去上学，结果把她当童养媳卖到了天师村。

外婆叫杨幼芩，到天师村后，婆婆给她改名为"菱花"，从此过上了每天编草鞋的生活。

和她母亲结婚的保长，丧心病狂。在她母亲为他生下一个儿子还没有出月子，便对她拳脚相加，以至外婆的母亲生产后三个月便病入膏肓。

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人世，便托人把在当童养媳的外婆叫了去。

此时，外婆已经成长为了标准的家庭妇女，烧饭，下地，喂猪，割草，虽然十多岁，年纪小小，但巨大的生活转变，贫困生活使她变的很乖，使她懂得不干就会饿死。

她在农村争分夺秒，为了一点点生活物质，没日没夜干啊干。

当外婆去到她母亲家，看到自己年轻美丽的母亲已双眼凹陷，瘦骨嶙峋，说话都时断时续时。

外婆说自己当时并没有给予自己的母亲多少怜悯。不知道是不是恨她把自己当童养媳卖掉，她全然没有丝毫心疼自己的母亲。

她站在母亲床前，盯着陌生房子上下打量，东看西看却不言不语。

当她母亲叫她说话时，外婆似乎早有备而来地说："妈，你以前那么多好看的小阁袄和旗袍放哪了？分我几件？反正你也穿不了了，我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给我我可以去当客人时撑撑体面

。"

外婆说，向母亲要小阁袄和旗袍是外婆此去看她母亲的主要目的，原本她收到母亲病重的信，是不怎么想去看她的。

"妈，我来就是为了几件阁袄，家里走不开的，好几头猪要喂，草要割，饭要烧，草鞋要做，根本没有功夫出来的。"

"妈快死了，妈想跟你说说话，妈不该把你卖掉。"

"妈对不起你，妈很后悔！"

十几岁的小孩子，在那个时代思想已经成熟了，见多了身边的人不停生出新生命，也见多了身边不停的有人死去。每天分秒必争的农活，已经让她顾不上为别人惊喜，也顾不上为别人伤悲了。死一个人，对她来说只是离别不见而已。对自己的母亲她的态度也是如此。

外婆说，自己当时和母亲已经陌生，6岁前，家中保姆陪伴多过自己的母亲。7岁被卖作童养媳后，自己的母亲更是对自己的艰苦生活不闻不问。

所以当听说自己的母亲快要死了，外婆并无感到怜惜和悲伤。如果不是为了几件阁袄，几条旗袍，这最后一面，她都不一定会来。

外婆说，她当时她见到自己的母亲，瘦的没有人样时，她甚至心生厌恶，觉得生病的人怎么会这样烦人，啰里八嗦的话那么多。她只想快速拿走小阁袄。跑回村里喂猪去。

外婆说，当她母亲告诉了她阁袄旗袍藏在哪个柜子里后，外婆拿了阁袄便匆匆和母亲告别了。

第二天，她母亲就过世了。

那时候她才35岁，本该正当风华时。

外婆讲到这，眼泪又下来了，这么多年，她从千金小姐，到童养媳，生了9个孩子，成为这一大家的女主人。在村里，她左邻右舍待人都似春风，乡村十里远近闻名的是孝顺与贤惠。

她为在自己的母亲死前，还去讨要小阁袄的事，一直不能释怀。

虽然后来，她妹妹劝说她，母亲有过错，母亲本可以选择一家三口好好生活的，却非要寻死觅活嫁个恶人，害的她们姐妹都做童养媳。

但不管旁人怎么劝说，外婆还是自责，特别是在外婆感觉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些恶化的前一两周里，外婆逢人便讲这件事，仿佛忏悔，仿佛她说多一次，罪恶自责将减少一些！

"我的母亲，是个美人，她很命苦"，外婆一边又一边地重复讲诉着。

几天后，外婆就走了。

留下快九十岁的外公，一边哭一边说，"那时候，你7岁，是个小孩，我大你9岁，已经16，我妈把你领到我跟前说，这是你媳妇。我看你一眼，转过脸说，坚决不要……"

第二年，外婆离开刚一周年，外公也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