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i>这个男人给我最早的映像是三岁左右,在军供站斜对面的人民医院大门,他,带着我晒太阳……</i></h3> <h3>再往后,他从老屋后门挑着一担柴进来,家里养的一只猴面鸟(他叫猴鹰)扑腾到他肩上。(那年好大雪,门前一尺多深的水沟早已湮灭。)</h3> <h3>有一天深夜,一声凄厉的呼号:小宝跳古井啦!他一个翻身跑出去,妈妈也紧跟其后,感觉家里只剩我一个,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h3> <h3>第一次从照片看到他好像是1973年,那一年他从韶山参观毛泽东故居回来,带来四五个8分钱一只的瓷器茶杯(原先买了十个,一路颠簸,打碎了一多半只落下这些。),再就是一张合影照片,小我两岁的妹妹,拿着烤得金黄色的番薯干,递到照片上唯一认识的那个男人面前,“呐,爸爸,吃番薯干。”</h3> <h3>八岁时,在欢迎下乡知识青年的队伍里,被一把拎到一个貌似当官的人面前:“老戴,这个就是你儿子歪?”囧,也有点小得意。</h3> <h3>早年,供销社收购的苦竹堆得山高,小罗哈(供销社收购员,弹得一手漂亮的凤凰琴,还有一个特异功能就是能下盲棋)经常鬼喊着从供销社追出来,我们一众校小皆做鸟兽散。</h3> <h3>对这个男人的怨恨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有一次他从那经过,看见我在竹堆上蹦哒,也不知道这个坏人哪来的怨气,竟然抱起一个十几重的大石头直冲过来——“我今天就了掉你!你个扁毛!畜生!”</h3> <h3>我一溜烟从竹堆上奔下,往家的方向跑,临了,又不敢跑进家门,那时候真怕被了了。</h3> <h3>最后跑向后山,爬上一株茂盛的苦槠树藏在树叶丛中。</h3><h3>天,下起小雨,我,不敢回家,任凭大哥在公路上来回叫唤寻找。</h3><div>到底,后来还是自己下来回家了事,没人发现我藏身的那棵树。</div><div><br></div> <h3>那一刻,满心怨怼! 这个死老子,将来,终有一天让你吃苦头。</h3> <h3>大会堂的六扇大门平时都锁住,我们几个小伙伴,偷偷避开瘫痪在传达室值班的元海大伯从小门进到里面,(元海大伯看见,大嗓门一叫,附近的大队干部马上就来拎走大家。)</h3> <h3>一次,进到里面,一溜三四个,从踏板楼梯高处骑跨在扶手上呼啦到底。(那是我滑过的唯一一个滑梯)真爽!!</h3><h3>那个触眼的人又出现了——拿着一个毛竹丫(抽人不伤筋骨,痛!)</h3><h3><br></h3> <h3>戏台很高,只有一部踏板梯,那个坏人守着楼梯口一人一扫没跑。挨到家对面那同年佬,他脸都吓白了,也许坏人顾忌同年佬父亲的脸面,没有打到他丁点。</h3> <h3>再后来,我半大小伙啦,表哥结婚那天晚上,正玩得尽兴,坏人叫我回家,“你娘亲一个人在家。”没理他,他突然隔着桌子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往外拖,德光叔看得目瞪口呆。我那个恨啊…………</h3> <h3>最后一次施暴是我成年后,三四个小青年顶着头灯抓了许多青蛙,连夜红烧着吃啦。回家有点迟,刚推开虚掩的门,一顿语言暴力劈头盖脸 “你在外面搞鬼名堂要倒霉滴。”</h3> <h3>无语O__O"…</h3> <h3>这是个坏人! 抚养我长大的坏人。</h3> <h3>他之于我,仅仅是同一桌子吃饭。</h3> <h3>他给予我的恩惠也仅仅是——能从他锁住的抽屉里想方设法偷出几分钱去买支冰棍。(那时,大队部党员每年六毛的党费都归他收缴)不撬锁,每次都这样,也不会引起警觉,不然,没第二次。</h3> <h3>爱看书的习惯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在大队传达室元海大伯那里看报;从坏人一大摞学习文件里找书,《毛选》一、二卷的繁体字不是认出来,而是依前后字面词意猜到的。</h3> <h3>三、四卷简体就好说,从头到尾、翻来覆去好几遍。</h3> <h3>《红旗》杂志有批《水浒》的文章,原文有点难懂,文言文气息比较重,最有印象的是李逵的一句话:“招安,招安,招什鸟安…………”理解成“招安,招安,招基乌安。”(大写的什和大写的鸟的确很难从字面上看懂。)</h3> <h3>接触戏曲也得亏了这个人,但凡逢年过节,他会以权谋私,从元海大伯那里“借”来收音唱片两用机,偶尔放放戏曲,偶尔听听收音。</h3> <h3>一次一家子正吃着饭听收音,突然!频道里跳出一个福建口音电台,坐在上横头的我那一家之主,一个箭步冲上去关掉音量开关,说是敌台。(好像从没有见过他这么惊慌失措。)</h3> <h3>音乐细胞从此萌发,不受待见,私下自己哼哼。中学临毕业,在寝室里,被几个室友一撺掇,唱了宝玉唱黛玉…………</h3> <h3>这以后,我看这个男人不再触眼,有时候觉得——这个老子还是有点用滴。</h3> <h3>比如,种田时节,兄弟几个没钱买化肥,父亲会从每个月仅有的二百四十元的工资里,挤出一点借给他们。(父母同在敬老院上班,两个人240)我最小,跟他同一口锅煮饭不用还。</h3> <h3>家里烧的柴,也是父亲从大山砍下,我只负责捆扎,然后一同背下山。那时,父亲背得一点不比我少。</h3> <h3>有一次,父亲去另一个村帮敬老院买牛,回来天热,脱下外衣挂肩上,到家后才发现放在口袋三百块钱不见了。</h3> <h3>性格暴烈的母亲,一顿叱斥,(一个多月,两人白做。)逼迫父亲回转身寻找,午睡时刻,我醒着,却装睡,心里一阵酸楚。</h3> <h3>父亲——对儿女严厉,对下属苛刻。唯独对母亲,几乎言听计从。(做双重性格的男人,累不累?)</h3> <h3><font color="#010101">父亲不会游泳,大队抽水机房的水泵不出水,父亲责令电工德堂(会水)下龙潭排障,电工怕死,不肯下水,父亲不容分说,找来一根绳索,一端系着自己,一端捆住德堂。最终……十进十出的灌溉管哗哗出水啦。多年以后,听到这个故事,对父亲刮目相看——老子好伟大。</font></h3> <h3>终于,父亲年老体迈,再听不到他的叱斥声了,他与世无争,就守着门前那块地转悠,也种下一株株果苗,有枇杷有梨,有石榴有枣;许多不知名的花草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拾掇来的。</h3> <h3>经年累月,果苗长成果树,累累果实让人垂涎欲滴,每次回家,他都让我摘下一大筐,让带上,有时,也给我送上门,李子太多吃不完,想着放冷冻层冰着,想吃也方便。</h3><h3>三两天过后,拿出来还是那样鲜嫩,放上一小时,全部塌成瘪李。</h3> <h3>近年,痴呆症的困扰让老人成了老小孩,去年与小孙子争抢玩具使我疲于应对,执拗的儿子偏不放手,老小孩甚而对孙儿挥起柺捆。</h3> <h3>儿子渐渐懂事,他不再纠结玩具的归属,他只是要求放学回来能让玩上自己喜欢的东西。</h3> <h3>父亲老了!望着眼前这个曾经让我痛恨的人一天天老去,我也诧异,那个抱着石头满大街追我的坏人怎么让我一点也恨不起来。</h3> <h3>15年的一场大病把老人击垮了,县级医院两次较量,都没能击溃病魔,望着这个奄奄一息的我的至亲——我心情异常平静。</h3><h3>父亲——我已经早就原谅你啦!</h3> <h3>整个家族的人全聚在一起,想着陪他度过剩余的时光。</h3><h3><br></h3><h3>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h3> <h3>为你配置的防走失手腕再也不用上啦,妻说不用捡拾了,我不肯。留着!</h3> <h3>奇迹出现!</h3><h3>他竟然好转了——</h3><h3>日复一日地,从需要专人照料,到可以扔下拐棍,众人都认为是一个奇迹。</h3> <h3>从最初的卧床不起,到可以独自步出家门,又是几个月。这期间,三哥付出的艰辛最多。</h3> <h3>脑子越发糊涂,但我每次回家,都能看到他的笑,颇感欣慰。</h3> <h3>17年5月又是一场急性肺部感染再次击垮老人,五昼夜的重症监护没能让他缓过来,兄弟们商量过后决定不做过度治疗——带他回家。</h3> <h3>如同一场戏剧再次上演,一家老小放下各自工作,陪着这个86岁老人……</h3> <h3><font color="#010101">医院的各种插管早已拔去,米水也不能下咽,子女们能做的就是用湿巾滋润老人干涸的嘴唇。</font></h3> <h3>隔壁邻舍都来看他,意思给他最后道别。</h3><h3>德光叔——一个与他共事多年的老人几度哽咽,这时候的我们很坦然,那一天即将到来。</h3> <h3>有个网友(医生)听我说起状态,让我这几天千万注意……</h3> <h3>奇迹再现!</h3><h3>老人再一次缓过来啦!</h3><h3>这以后的日子是赚来的。</h3> <h3>妹妹为他买了轮椅,推着他到处“看世界”,这句话从痴呆症老人的口中吐出来,我给他点了一个大大的赞。</h3> <h3>17年是个寒冬,12月的白天是灰色的、夜,也是灰色的。</h3><h3>老人走了——他挺过了5月,却没能挺过一整个2017…………</h3><h3><br></h3> <h3>2018年5月,夜,无事,念念他的好、也念念他的坏。</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