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马六甲

若川

<p>  我退掉房间,走出柏龄大厦的时候,我的朋友良伴正在大厅里等我。我看了一下表,比我们约定的时间晚了三分钟。这在国内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我忽然想到了这是在新加坡,便对良伴说了SORRY。他笑了笑说,没关系,我来早了。</p><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良伴是新加坡人,有很长一段时间代表新加坡第三大上市公司“谦实业”在中国大陆工作。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他的名字常常让我想起英国一个叫做GOODFRIEND的古老牌子的香烟。他的人也像这种香烟,淡淡的却很有韧劲。我们俩同岁,可他看起来比我老多了。他曾经有长达一年多的时间,同时负责公司在亚洲和美洲的事务,每天只能睡一个小时,完全靠咖啡撑着眼皮。他告诉我,他要养家糊口。这是个金钱社会,没有谁不靠打拼就能像贾宝玉那样做个富贵闲人。</p><p>昨天晚上在新加坡的企业家茶座,我听讲了《红楼梦》之后,又陪河南省政府办事处的朋友喝了半天咖啡。他们的我的酒友,现在大权在握在握,当然要请我。但晚上喝咖啡我还是受不了,所以起晚了。我们今天的行程,是穿过马六甲海峡到马来西亚的吉隆坡去。我知道马六甲,是在初中的教科书上,后来的小说中也多次读到,印象中那是一个充满着海盗、判逃者、军火贩子和持不同政见者的神秘之地,它同我们身前身后的爪哇、苏门达腊等地名一样,让我们读到的时候,在心里划上奇怪的印痕,并长久地不会被抹去。</p><p>我始终闹不明白,对去马六甲这样的大事,良伴显得有点漫不经心。而在我心里,已经激动了好几天,这是我在新加坡停留下来的主要原因。我心里总翻腾着惊涛拍岸、一望无际这样的场面。我无端地为马六甲激动,那鼓动过郑和舰队之帆的马六甲季风,在中国发黄的书页里,曾经是那样地猎猎作响。</p><p>良伴告诉我,我们还要去看一个农场,穿过一个小镇才能到达马六甲。我为这样的安排而黯然神伤,但又不好意思说什么。良伴陪我过去是要舍弃掉好多东西的,这在中国人的眼里可能不算什么。想想他喝掉的咖啡,有些东西就显得意味深长了。</p><p>后来,良伴说,马六甲没什么好看的,我们慢慢走。我焦急的情绪,还是被敏感的良伴捕捉到了。</p><p>我们到达农场的时候,农场的主人满面笑容地站在门口迎接,显然他已经得到了通知。简单寒暄过后我们就去参观他的农场。说是农场其实是个标准厂房。他告诉我,这是由新加坡研究出来的最先进的蔬菜种植方法——气根法,是世界上除了有土栽培和无土栽培后的第三种种植方法。他们把蔬菜的根装在PVC管道里,根据蔬菜生长的季节不同,向里面送气。适宜在冬天生长的蔬菜就送冷气;适宜在夏天生长的蔬菜就送热气。据说蔬菜对气候的感应,主要在根部。</p><p>看着他们俩兴致勃勃的样子,我实在打不起精神来。我不事农耕,属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类。我谙于“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久矣。所以我在品尝了黄瓜和萝卜之后,便催着良伴匆匆上路。在路上他说,还是新加坡好啊,四季如春。我叹了一口气说,我真可怜你,良伴,上帝给了我们四季,却只给你一个季节。他问我,我去大陆,一开始怕上厕所,后来怕女孩子往房间打电话。你来新加坡最怕什么?我说,礼节,那么多的礼节,跟在日本一样,真让人受不了。我真是让礼仪之邦害苦了。如果你在欧洲或美洲旅行,碰到三个穿西装的,他们中将有两个是新加坡人。他说,哪里哪里,新加坡人赶不上中国人。且不说你刚才说的那三个人中必定有一个是中国人,现在全世界的女人都不穿袜子了,而中国的女人不穿袜子是不会出门的——是否还是裹脚的礼俗啊?</p><p>在我们斗嘴的时候,车子已经来到了郊外,不时可以看到裹着白色头帕的马来亚人和印度人,他们大多是老人。热带强烈的阳光在他们的皮肤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那焦黑的沧桑,使你感到正迎面走在历史中;那浓烈的味道,把人压迫得出不来气。只有在这里,你才觉得你是个外国人,但又是和他们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外国人。</p><p>亚洲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大洲啊!</p><p>马六甲海峡已经遥遥在望了,我们能够看到巨大的礁石,成片成片的芭蕉林和一些说不出名字来的肥硕的植物。良伴关掉了音响,我可以看着窗外,静静地想着心事。遥远的天空,遥远的家乡,遥远的我的惆怅。我忽然好感动,那是因为我想到了三毛的《橄榄树》。</p><p>车子在一个小镇子里停了下来。良伴说,我们要走过很长的街道,才能到山上去,才能看到真正的马六甲海峡。</p><p>我们穿行在高低不平的街道上,那分明就是中国江南小镇的缩影。街道两旁的建筑都是中国式的,门脸上也都贴着红对联,大多都是药材店和小食店。成群结队的小贩追着我们叫卖各种补药和纪念品,有很多都是孩子,或许很多是中国人的后代。看着他们那黢黑的皮肤和渴望的眼神,我还是买了一些纪念品。这惹得更多的孩子跑了过来。他们那陌生的吵嚷包围着我们,让我们寸步难行。良伴大声地向他们解释着,拉着我的手飞快地跑出重重包围的时候,我发现我们已经站在山脚下了。</p><p>上山的人很多,大多都是中国来的,这可以从他们的服饰和举止上看出来。半山腰上,一个年轻人正在用口琴吹奏FUOSTER《哦,苏珊娜》。我们汲取刚才的经验,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谁都没说话。然而,我往上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跑了下来。那个年轻人的乐曲感染了我。我站在他面前,认真地听完了那支曲子,在地上的帽子里,放下了一把辅币。年轻人头都没抬,自顾自地吹起了另一首古老的爱尔兰民歌《绿色的袖子》。</p><p>我们攀到了山头,良伴带我去看了一个英国人的塑像,叫詹姆斯或者华伦士,我忘记了。是个传教士。在新加坡,英国人的雕塑很多,到处都有殖民地的痕迹。走到塑像后面的花园里,良伴才告诉我,看,那就是马六甲海峡。</p><p>我极目望去,除了一片茫茫的大海,什么也看不到。没有船舶,没有声音,连一只海鸥也没有。马六甲海峡,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p><p>良伴把手搁在我的肩上,我分明感到了他手的重量。我知道他想安慰我。其实我不需要安慰。我急匆匆地来,到底要找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很像年少的时候,兴致勃勃地赶到邻村去看乡村电影,被人告知已经取消了一样。只是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越来越强烈地拍打着我。</p><p>良伴说,我刚到大陆去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去看长江黄河。一下飞机,我没去宾馆,就急不可耐地让朋友带我去看。在黄河,我看到了干涸的河床;在长江,我看到了肮脏的泡沫和动物的尸体。父母和祖父母哪里知道,这就是他们日思夜想而不得见的长江黄河!</p><p>我没有回过头去看他。我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马六甲海峡吹过来的印度洋的风拂慰着我们,海面上反射的阳光明晃晃地刺着我的眼睛。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酸酸的,像充满了泪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