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味道---献给父亲的头七

沪上老夫

父亲走了，他一生走过的96个坎坷春秋，终于定格在2015年10月9日——那个萧瑟的秋日。父亲成家甚晚，我们兄妹四个，我是老幺。父亲生我的时候已人到中年，我记忆中的父亲，除了严厉之外，其他似乎相对模糊。在操办父亲丧事期间，久远的记忆随着亲情的汹涌，逐渐清晰起来…

◣执着事业◥

我少年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个执着于事业的人，传说中的父爱在我幼年时的身上似乎鲜有发生，记忆深处的父亲，都是严肃的面孔和忙碌的背影。父亲早年参加革命，或许是长年从事地下工作的缘故，父亲给我的印象基本上是不苟言笑，很少交流。尽管和许许多多老干部一样，在那个动荡的岁月里受尽各种不公正待遇，甚至一家老小被迫下放到赣南偏僻的乡村艰苦生活了好几年。但他对此从不介怀，对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政党与组织极尽忠诚，至死不渝。记得小时候我比较偏食，很多东西不曾尝试就不吃。但父亲不让母亲宠着我，他的态度永远是：不得娇生惯养，不吃就饿他几餐，到时自然什么都会吃；至于参加学生家长会，出席儿子的表彰会什么的，那只能是奢望。我甚至怀疑，当年父亲压根就不知道我当时读几年级。当然，在以后的岁月里，从母亲的叨絮中，我渐渐知道了，尽管公务繁忙，父亲还是一直暗暗关心我且以我为傲的。若干年后，我博士毕业论文刚付梓，便第一时间将论文的精装本寄给父亲。父亲喜不自禁，当场赋诗一首以抒情怀：“三年研习自绸缪，答辩从容握胜筹。深邃目光勘世界，全新理念绘神州。扶摇直上重霄舞，骇啸奔腾浩淼收。惟楚有才钦国士，百芳丛碧任我游”。似乎在那一刻，我开始懂得了父爱如山的真正涵义。

◣ 忠诚爱情◥

父亲1920年生人，湖南湘潭人士，与小他8岁的母亲牵手已走过66个春秋。两人相濡以沫，恩爱有加，堪称经典。父亲少小家贫丧父，只读了三年私塾就被迫辍学到店里当学徒，和奶奶一同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父亲投身共产党从事地下工作，公开身份是一所中心完小的教员，而当时的校长，就是我的外婆——一个早年毕业于长沙女子师范学校的知性女子。当年我的母亲时值18妙龄，是美国全资教会学校----武汉华中大学的大学生。当时我外婆月俸20多个大洋，母亲属于最早的富二代，和父亲可谓门不当户不对。就在母亲偶尔放假回家期间的这些短暂接触里，土鳖一个的父亲居然赢得了母亲---这个能演莎士比亚剧，能说一口流利英文的富小姐、洋学生的芳心，还顺便把母亲也“忽悠”成了共产党。后来我多次采访母亲，问她父亲是不是一个浪漫的暖男，母亲总是谈谈一笑说：你父亲是一个极其木纳的人，但他吸引我的地方远比浪漫更珍贵，那就是他的执着与担当。在父亲漫长的感情岁月里，母亲是他的责任所在，也是他的精神支柱。在严酷的政治斗争弥漫的岁月里，父亲几度轻生，都是因为对母亲的不舍，以及母亲对父亲精神上的力挺，才顽强地活到了拨云见日的今天。直到父亲弥留之际，最牵挂的人依然是母亲，反复嘱托我们兄妹，必须照顾好他的老伴、他的战友、他的挚爱…

◣嗜书如命◥

父亲爱书，知识之渊博亲朋皆知，也耳濡目染了我。小时候父亲就逼着我们兄妹读书，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啃读《资治通鉴》、《史记》等大部头，至于四大名著、唐宋诗词相当部分也能信手拈来，烂熟于胸。尽管当时读起来一知半解，但这对我们后来读书工作铺垫甚多，裨益匪浅。很早的时候我就听老师或邻居议论，某某家里很有钱，多到花不完。后来才知道，按级别父母在文革期间两人月工资加起来接近300元（相当于现在10万元的购买力），在那个30元/月就可以养活一大家子的年代，我们家真算得上是土豪。但时至今日，父亲留给我们的，除了上千卷的藏书，基本一贫如洗。记得当年老师来家访，看到家里除了十几个大书箱靠墙而立，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老师竟然以为父亲是养蜂的，家里堆满了蜂箱；父亲离休后，主要就干了两件事，一是抗击疾病，二是畅游书海。据母亲说当年的父亲可是锐气十足，性格直率，嫉恶如仇，难怪历次政治运动他都是当仁不让的老运动员。也许是被整怕了，年迈的他开始埋头书海，书才是他真正的归宿，他的港湾，因为那里没有血雨腥风的政治斗争。父亲70—80岁期间是古体诗词创作鼎盛时期，80大寿出版的《晚晴诗草》，以及90岁出版《耄耋吟》，收集了他晚年大量的诗词，或纪事、或赠友、或感怀、或吟唱，真实记载了他暮年时期的心路历程。

◣关爱晚辈◥

父亲早年效力国家，很少有精力照顾我们兄妹，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基本上是靠当时长期在我家帮忙的表姑妈打理。渐渐地我们兄妹开始考大学，开始走向社会，父亲检验子女是否成才的唯一标准就是：你们都得加入中国共产党。于是 ，在20啷当年纪的时候，兄妹四个都先后成为了共产党队伍中的一员，父亲脸上开始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好！我们杨家，可以独立成立党支部了。父亲晚年，一改过去严肃的面孔，变得和蔼幽默了。记得去年春节，95岁高龄的父亲专门把我叫过去，详细与我探讨关于互联网+的诸多问题，时尚老汉那种认真劲叫人忍俊不禁。中秋假期还多次问及我前不久在美国自驾游的情况，对美国的深度国情饶有兴趣。对于孙辈，父亲更是慈爱有加，香心一瓣，尤念远在海外读书的宝贝孙女。每次节假日大团聚，父亲便一扫病容，兴致勃勃地和年轻人一起高谈阔论，抚今追昔。他多次教育孙辈：我们属清平人家，要踏踏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如今，孙辈们大多或博士或硕士毕业，都各自学业有成，事业兴旺，一大家子可谓子孝孙贤，亲情融融。

◣淡泊生死◥

父亲96岁高龄谢世，当属功德圆满，福寿双全。其实父亲身体一直不好，疾病缠身很多年，就身体而言，后十年基本上是痛苦的十年。从父亲离休告老还乡，至今已有30多年，我少小离家在外求学工作，年年都奔波在省亲的路上。每次探亲结束时，面对年衰多病的父亲，都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但久而久之，几十年下来，父亲依然健在，以至于我会产生一种幻觉：父亲不老，永世健在，觉着自己在探亲的道路上，会永远幸福地奔波下去。但今年，冥冥之中我感觉到了什么，中秋节我回到了疾病困扰的父亲身边，和父母一起愉快地度过了中秋及国庆长假，回到上海的第二天晚上便被告知父亲病危! 次日凌晨赶到病榻之前时，父亲已经躺在重症监护室，正语言混沌但头脑清醒地交代着后事。守夜两日后，父亲便溘然逝世，撒手人寰。对于生死，父亲一直看的很淡，弥留之际，他拉着母亲的手，讲“庄子丧妻，击盆而歌”的典故，开导母亲人终有一别。现如今，父亲驾鹤西去，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永恒。所幸的是，父亲安详地走在前来送行儿孙的环绕下，走在老伴惜别的泪光里，走得没有痛苦，走得很有尊严…

“慎终追远半世萍踪湘赣风云阔，光前裕后百年懿范福德泽被长”。今天是父亲走后的第七天，零星写下些许碎片记忆，是为缅怀，是为祭奠，是为哀思。天堂里的父亲，您若安好，便是晴天！

注 ：文中理发照片，系最后一次替父亲理发，第二天我便返回上海。一周后父亲便撒手人寰，这也算是最后一次父子亲密接触了……

---写于2015/10/16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