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父亲种到地里

雪曼

<h3>  立夏那天,在故乡,我们把父亲种到地里。</h3><h3> 从此,在那座叫"上瓦峪"的山谷,迷离月色中有了如雷的鼾声,风起叶动时听见爸在喊我们。</h3><h3> 爸以两滴辞泪与我们做了诀别。不是他不舍,是他知道儿女们的不舍。爸知道我们会想他,他的儿女会用余生的所有岁月来想爸。<br></h3><h3> 爸喊儿女的语调让儿女们迷恋。那语调温软而亲昵。他很少连名带姓地直呼儿女,而总是叫名字中的最后那个字儿,并在那字儿的后面缀上一感叹字儿,亲切而有点腻。他是这样喊我们的:"敏呐"、"光啊"、"羽呀",那后缀着的字儿总是拖着慈爱的尾音,甩得长长的,像伸过来的一双软乎乎的大手,抚搓着儿女的额头。</h3><h3> 记得我第一次接触汉字"嗲"时,就被电了一下,我瞅着这个字愣怔了半天,回想着、品味着为父的那多声呼唤,情深意稠,认定"嗲"是会意字,它是爸爸创造的。</h3><h3> 我小时候叫敏,读中学后叫雪曼。</h3><h3> 中学时的同学在多年后回忆说,小时到你家,听你爸一会儿喊你"敏娜",一会儿喊你"雪曼",把我们羡慕完了一一你爸太稀罕你了,居然给你起了俩名呢,而且还都是外国名,而且还都那么好听。</h3><h3> 同学把爸的尾音"呐"误为名字了。我们这代人,女孩子大多叫华红平娟什么的,娜啊曼啊听着就尊贵得不行。</h3><h3> 当时听同学的歪解笑得够呛,现在想起这件事却泪流满面。</h3><h3> 爸,我们把您种到地里,因为土地会生发、会滋养,收割了的还会萌生。我们期冀失去的会回来、过往的能再现。在您鼾声消停的那空档儿,再唤唤儿女们吧。我们想听。想的心都疼。</h3><h3> 爸,我们把您种到了地里,您又有了四季。过往的四季有什么,将至的四季同样有什么。过往的,亲恩葱茏;将至的,思忆疯长。曾经的一颦一笑,尚在的一什一物,仍跟着我们过日子,仍随着我们走过四季!</h3><h3> 我们还有下辈子呢,爸。您还会那样地喊我们的,对吧?爸。</h3><h3> 爸,缘许三生。别忘了!</h3><h3><br></h3><h3> (父亲白宗振2017年1月4日过世,同年5月5日安葬于故乡辽阳上瓦峪。享年86岁。)</h3> <h3>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h3><h1> &nbsp; <b>图说父亲</b></h1><h1> </h1> <h3>  爸病后,怎么坐着都嚷嚷"不得劲儿"。我就挤在爸的身后让他靠着。爸连说行行行,得劲儿得劲儿!其实得劲儿的感觉来自心底,是父女的彼此支撑、相互依靠。</h3><h3>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h3><h3><br></h3><h3>爸!爸!爸!</h3> <h3>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br></h3> <p class="ql-block">  爸的家人。 站在身后的是他的敏呐、光啊、羽呀。</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读初中时,就开始写文章在报纸上发表,放学后总是伏在家里的书桌上。爸心里欢喜嘴上打击,每次下班回家,进屋第一眼就是往我的房间里瞅,第一声招呼就是:"我敏呐做什么呢?噢,又在编瞎话哪!"</p><p class="ql-block"> 爸在仕途上三落三起。赋闲在家时,就做了两个儿子的功课辅导员。结果大儿子考上了清华大学,小儿子考上了哈尔滨科技大学。大儿子天性好学且不用说,小儿子虽聪明却是玩心太胜。每逢家长会,大儿子的,爸妈争着去;小儿子的,爸妈争着不去。但是爸在妈那儿永远占不了上风。</p><p class="ql-block"> 老师见到爸就告状:操场上只要有俩人踢球,就有你儿子一个。该管管了!</p><p class="ql-block"> 管。爸管得风趣:羽呀,考大学恰是踢球,有俩人就得有我儿子一个。</p><p class="ql-block"> 小儿子认帐,自己能顺利考上大学,老爸功不可没。</p><p class="ql-block"> 至于妈,她和爸每次拌嘴,最后一句必须是她的。爸让着妈,让了一辈子。</p> <h3>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h3> <h3>二排右一是父亲</h3> <p>  爸是本钢人。</p><p> 因为爸,打小起,我们就对本钢的许多大事儿耳熟能详,如歪头山铁矿大会战、本钢5号高炉投产、冷轧厂建设。对本钢白楼、本钢专家招待所(也叫本钢壹千平)、北京西苑宾馆等地儿,每每路过或提及,都会涌出一股淡淡的怀旧情绪。</p><p> 爸工作过的地方。</p><p> 儿时,我和弟弟们经常在高炉出铁水的午夜,站在家里的阳台上,朝着二铁厂的方向,看铁水映红了夜空。</p><p> 西苑宾馆,似乎是当时本钢在北京的临时办公处所。1972年,我14岁,到北京看病就随爸住在那儿一段时间。当时爸是设备处长。那时是计划经济,全本钢所有的工矿企业的设备、配件,都靠国家按计划调拨,都得经过爸的手。爸的工作做得如何我说不清楚,但从周围的叔叔们的态度上看出,爸很重要,爸很能干。</p><p> 有次爸到国家冶金部开会,那天刘文台伯伯(时任本钢总经理)少有地敞开了门办公,代替爸看管我。我住在隔壁,出入必须经过他的门前。他处理完工作,喊我过去。我则窝在大沙发里,一个行政8级的高级干部和一个黄毛丫头,聊开了各地方言和北京芝麻饼。</p><p> 有句话叫"三十年前看父敬子",这话我们感受到了。爸给了儿女这份荣耀。小时到本钢白楼去玩,一问是白处长的丫头或宗振的小子,就很受优待,总会被人热情地喊进屋坐,或递瓶盐汽水。当时的本钢笔杆子应国根叔叔,送过我两本稿纸和一瓶英雄牌钢笔水。后来我当了记者后,有机会到本钢采访,也总有爸的老领导老同事老部下,让我代问老白好。</p><p> 我发现,他们评价爸最多的是这样一个词:准诚。</p> <h3>一排右一是父亲</h3> <h3>一排右二是父亲<br></h3> <h3>1972年我和爸在北京<br></h3> <h3>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br></h3> <h3>  爸是新中国培养出的第一代技术人员。1954年毕业于吉林工业机械学校。</h3><h3> 爸保存的那个时期的照片,太小,太模糊,看不清谁是谁,但能感受到来自那个时代的激情。照片上拉小提琴的疑似爸。</h3><h3> 爸曾是个文艺青年,他刚进本钢就赶上国庆五周年职工文艺联欢会,爸报名参加乐队,组织者问你拉什么?爸问还有什么没人拉?答曰就剩小提琴啦!爸说那就小提琴吧!</h3><h3> 这段往事是隋文叔叔讲给我的,其中有没有演绎成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事儿靠谱。提琴、吉他、二胡、扬琴⋯⋯凡是带弦的爸都能拨拉出调儿,不精,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半拉架儿。</h3><h3> 爸的乐感很好。听过他用日语唱《北国之春》、用俄语唱《喀秋莎》。中音。</h3> <h3>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br></h3> <h3>这是爸的中学同学聚会照。二排右四是父亲</h3> <h3>  爸和他的儿女们是校友,两代人都毕业于本溪市一中。照片上的叔叔们自然也是我们姐弟仨的校友,虽然其间相隔近30年。</h3><h3> 读这帧旧照片时,我发现上面有超半数的人我认识,因为他们都常出入我家。爸的同学圈含金量很高,有市委干部处长、广电局长、解放军飞行大队长、内科大夫、中学校长、报社编辑、建筑设计师、矿山机电工程师、国企老总、还有没毕业就投身解放事业的地下党⋯ ⋯各行各业,性情各异,资历不等,但他们遇事都爱到爸这里交集。爸是个小核心。</h3><h3> 现在回想起来,爸身处不同的朋友圈、同事圈、兴趣圈,他都是中心,或者说,是他在支撑这些小群体。</h3><h3> 爸从不冷落人,在乎每个人的感受。</h3><h3> 在这方面,我有些像爸。</h3><h3> 用爸的话说,我也是最"招人"的,身边总是一群一伙的。在学生时代,在刚参加工作最初几年,家里几乎每天都没断了人,聊天说闹,弹琴唱歌,吃饭留宿。爸从来不烦,认真地和每个孩伢子打招呼、逗乐子。在我周围的人中,他是颜值比较高的爸爸,幽默诙谐,和蔼周到,且散发着权力男人特有的气场。总之,白叔让小男生小女生们真心地祟拜过。</h3><h3> 我有个小学同学,兄弟姐妹六七个,只有父亲一人挣钱养家。我向爸描述了他家拮据的几个细节,爸很快就给同学母亲找了份临时工,托人安置了他刚复员的哥哥。其母亲后来有机会转为正式工人,为此念叨了很多年:"咱家这铁饭碗是小敏她爸给的呀!"</h3> <h3>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h3> <h3>  爸退下来后,来了个华丽转身。</h3><h3> 因爸会说俄语,于是就壮志满怀地进军俄罗斯。说是做生意,不如说是看别人做生意。在俄罗斯,爸的深眼窝、高鼻梁,常被人以为是混血俄罗斯老头儿。在俄罗斯,老年人可享受很多社会福利,所以爸省下了不少卢布。</h3><h3> 像爸这种实诚人,让他做个实业办个厂子的肯定行,至于搞边境贸易,也就是随个潮流、过过瘾罢了。</h3><h3> 但爸嘱咐我,跟别人不要说他赔了,要说赚了点儿。</h3> <h3>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br></h3> <h3>  爸收养的小猫。</h3><h3> 它出生几个月就在世纪花园小区流浪,爸每天都下楼喂它。</h3><h3> 爸逗它,见到它就故意躲进小卖店,它就穿过一条马路跑到卖店门口找。爸买到香肠让它看一眼,它就跟着爸其实是跟着香肠,颠儿颠儿地回到小区院里。</h3><h3> 2009年是个冷冬,它总试图混进小区门房避寒,结果被人踢瘸了。爸心疼,就抱它回了家。届时九个月大,我就给它取名九月。爸像喊儿女那样,喊它月儿月儿。</h3><h3> 结果它就被叫成月儿了。</h3><h3> 爸走后,月儿很忧伤,一直趴在爸躺过的地方,守着尿渍,蔫蔫的。爸的卧房保持原样好多天,月儿就这样子好多天,直到我收起了爸的遗物。</h3> <h3>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br></h3> <h3>  爸患得是膀胱癌,到最后我们也没把这个诊断告诉他。但像爸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心底一定是有约摸的。在最后这半年,只要有可能,爸就张罗着出去走走,想去的地方,说去就得去,穿戴齐整地等着儿女的车来接他。</h3><h3> 爸是想尽可能地,多感受一下这个世界。</h3><h3> 有一天,他突然强烈要求去儿童乐园(位于本溪城区中心的公园)看看,说那儿是市中心,离什么都近,人多,能看见老朋友。我们去了,推着轮椅在公园里转悠了两个多小时,爸四处张望着努力地在寻找,但没看到一张他熟悉的面孔。芳华已远,故人凋零。那天爸很伤感。</h3><h3> 爸一生走遍全国各地,最后一次远行是盘锦。大儿子调任盘锦副市长不久,他就张罗着要去看看"光啊"工作的地方。2016年国庆节,爸在盘锦红海滩留下了他最后的身影。三个月后,他走了!</h3> <h3>  最后这一年,爸爱提起以前的老朋友,爱回忆往事。</h3><h3> 这会儿,是在说他非常喜欢教堂里的音乐。他13岁那年,在教堂的窗外学会了唱圣歌。</h3><h3>一一一一一一一一</h3> <h3>  从小到大,我们常听爸唱歌。可这一天,他却唱出几句我们从没听过的歌词:</h3><h3> 人人都有一死,死后哪里去?上天堂啊,下地狱呀,自己拿主意…</h3> <h3>一一一一一一一</h3> <h3>  爸日渐消瘦,但每天看《参考消息》报、看电视新闻的习惯从未间断。中央电视台《动物世界》栏目,他看了30多年。</h3><h3>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br></h3> <h3>爸在本溪郊外遥望着遥远<br></h3> <h3>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h3> <h3>  在铁刹山,爸拜访祝道长。道长为他摁压穴位,告诉他忍着点会很疼的。爸问:"比死还疼吗?"</h3><h3> 在爸的感觉里,死是很疼的。</h3> <h3>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h3> <h3>  老哥俩的最后一面。</h3><h3> 爸兄弟仨,大伯早就过世。爸和三叔相差两岁,十一、二岁时就没了娘。兄弟俩相依相帮,感情很深,文革时爸挨批,谁上台发言,三叔就台下找谁吵。2016年5月,三叔专程从深圳赶回,哥俩相约给父母扫墓。</h3><h3> 通往墓园的土路又陡又长,83的弟弟几乎是将85岁的二哥,连人带轮椅端到了父母墓前。</h3> <h3>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br></h3><h1><b>我最喜欢的两组照片</b></h1><h3><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span><br></h3> <h3>喜欢这组照片的原因有二<br></h3><h3> 一、一看就知道是个企业干部,质朴,专注,还有些许疲惫。是那个年代本钢干部的典型形象。</h3><h3> 二、愿意看爸工作时的样子。<br></h3> <h3>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br></h3> <h3>喜欢这帧照片的原因也有二<br></h3><h3> 一、父母都在。我在他们的身边。</h3><h3> 二、准确表现爸妈的性情。妈把照片能笑出声。妈有话就说,说过就撂下。爸委婉含蓄,从来是话到嘴边留三分。</h3> <h3>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br></h3> <h3>  恍惚中,见爸仍坐在那儿,笑模悠儿地看着我:雪曼哪,香瓜快下来啦!</h3><h3> 定神再看,已是人去椅空,只留轻风缠绕。</h3><h3>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br></h3> <h3><b>  百里山花宛若音容笑貌 岁岁在此相见</b></h3><h3><b> 一溪流水恰是嘱咐叮咛 时时润滋心头</b></h3><h3> 爸,女儿写了一辈子文章,在您生前不曾为您落一笔着一墨。您走了,女儿仅拟副挽联镌刻在您的墓前。<br></h3><h3><br></h3> <h3>  爸最后的时刻,做了件让我心碎的事。</h3><h3> 爸不能进食了,就下了鼻饲管,可管子下了也滴不进营养液,只好又撤了管子,撤管子时却带出来一些发馊的饭粒。我给爸用棉棒清理口腔时吓了一跳,以为是爸的牙床掉出来了,细看却是爸牙周糊满了的饭渣菜沫,板结成了牙龈状。护士终于说,这几天你们其实什么也没喂进去,食物全堆集在食道、鼻腔或在嘴里含着。</h3><h3> 我心如刀割,爸,您这是何苦?!</h3><h3> 因为见爸不能吃饭了,我就哭。爸说别哭,爸爸吃。从那刻起,只要我喂爸,爸就不再摇头拒食。我见爸喝下口粥,就高兴得直嚷嚷。爸越发努力地、夸张地张大口,像待哺的雏鸟。那几天,我问爸喝水不?爸说喝点儿!我问爸吃粥不?爸说吃点儿!我问爸来口果汁不?爸说来点儿!我问爸含片山楂糕不?爸说含点儿!</h3><h3> 强大不是征服了什么,而是忍受了什么。</h3><h3> 爸为了女儿不流泪,爸为了听到女儿高兴的嚷嚷,爸!爸!您忍受了什么?!</h3><h3> 如果可以重来,我一定做个合格的女儿。</h3><h3> 世间没有如果,但我们又不能不说如果。</h3><h3> 这如果,是抱歉。</h3><h3> 这如果,是不甘。</h3><h3> 这如果,是难舍。</h3><h3> 这如果,是穿越时空、来生必践的承诺!</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