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克车里面的熊猫

纽约客西点

　　我突然发现好多天没有见到我车位旁边那个倔强的老头子了。平时他总要进进出出，颤颤抖抖地打开车门，颤颤抖抖地移出他的车子，颤颤抖抖地开出摆满各式车子的车库，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悄悄地开回来，把这辆同样颤颤抖抖的老式别克车停进我左边这个他的专用车位。我平时很少去打量他的车，尽管我们近在咫尺，如今这辆老式别克车的车盖上布满了灰尘，歪歪斜斜地停靠在它的位置上，就像一艘疲惫不堪的、老旧的小渔船停泊在自己的港口，无人问津，出奇的安静。

我一种不祥的念头油然而生。

我们相邻至少10年，我从未见过他的家人或是什么朋友，据说他已经差不多80岁, 佝偻孤影，浑身上下只有那双眼睛还顽强地闪烁着光泽。他几乎每天都开着车子外出，大部分是去购物；回来的时候总要从他这辆别克车的后箱取出一些食品袋，缓缓地并且一丝不苟地关上后箱和车门，然后拎着这些刚刚买来的食品步履艰难去按电梯门，直至消失在电梯里面，至于住几楼我不得而知。我们从未交谈过，见面顶多寒暄几句，直到我买了一部新车，我们之间才有了交道。

　　他泊车从来是倒着开进去的，大概因为视力的问题或是手脚不伶俐，需要移动很多次并且不断地调整方向，才能顽强地把车子"停"进去。以前我并没有觉得什么特别，美国很多老人都这样开车，但自从有了一部新车，我就开始为我的车子的命运担忧了，因为他的车位紧邻这我，本来双方的距离就很窄，而他倒车的时候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有时候甚至贴着我的车身往里面挤，让我的心脏顿时要蹦到体外，然而就在你血液加快的那一刻他突然戛然而止，在我的主权范围内把他的老式别克停下来，然后一副没事儿的样子去取他的食品袋。

"你越界了，先生"我说。

"是……么"？他停下来用狡诈的朝我的车子那里看了一看。"我看不见你的车，先生。下次我给你带一块白色的布条，麻烦你挂在你的车把上，这样行吗？"他问。

白色的布条？这是让我缴械投降还是给他做一个警示标志？顾不得多想我还是答应了他的谈判条件。隔几天他果真拿来两块白色布条，而且趁我不在的时候挂在我车子的把手上。看着这两块布条我哭笑不得但也无可奈何，暂时接受这一边境互不侵犯条约。但是好景不长，我的边境不仅屡遭侵犯，而且我新车的车身出现了数处刮痕！我怒火万丈，向他提出严正交涉：

"先生，你碰到我的车了，你把我的车子刮坏了"！

"不不，这不是真的，也许你在其它地方碰到了"，狡诈的眼神告诉我他在抵赖。

"先生，我有没有在其它地方碰到我自己非常清楚，这些刮坏的痕迹从前往后有很多处，你的车子经常越过我们之间的黄线，你很清楚你得承担责任"，我毫不示弱。

我向管理公司投诉，管理公司的人说，我们都知道这个老头，他几乎是每五分钟就要开着他的车子出去，然后又开回来，我们无法帮你，除非你叫警察。为了这样的事去叫警察，而当警察来的时候我又拿不出明显的证据，那只是徒费功夫。为了进一步明示我们之间的边界线，我去Home Deport 买来两个具有反光效果的警示路障，一个放在我们的中线上，一个放在车顶，让他在倒车的时候起到明显的警示作用，我还找来一块方形木条搁在黄线上，企图阻止他越过黄线。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我新车上的刮痕越来越多，以致我彻底明白：与这个倔强的老头斗智斗勇都是徒劳的，对于越过黄线在你的车身上留下不多不少那么一点点痕迹，似乎已经不可逆转。他的倒车就像一阵阵清风，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留下的是我的一阵阵哀叹。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他给我的那两块白布条的意义，何其深远！

　　有时候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产生一种怜悯，毕竟他也是可叹可悲的老人，孤身一人，要自己照看自己，何其艰辛！这就是人，人的生活和生命都会有衰竭的那天，我毕竟比他年轻很多；虽然车子损坏了可那毕竟是车子，与一个行将走向生命终点的生命相比却是十分的微不足道。我开始变得宽容起来，自那以后我就随他去了，加上我另一边的车主让我泊车的时候尽量往他那边靠，以便让这个老头有足够的空间倒车，以后的交通事故也就越来越少了。

……

我仔细打量着这辆身经百战的别克，里面说不上干净，但倒也不凌乱，已经发黄的浅色皮椅多处剥落；车身到处有擦痕，油漆剥落但也还保持车体的完整。我正在猜想这老头现在的处境时，突然发现前座乘客席上赫然摆着一个熊猫玩具！颜色同样黯淡无光的毛茸茸的熊猫端坐在前椅上，显的非常落寂，这着实让我惊讶。我突然涌出一种悲哀，这个倔强却孤独的老人在暮年的时候，陪伴他的竟然是这个已经褪色的、曾经可爱眼下却一样苍老的熊猫玩具。当他需要交流的时候竟然是这只无法张口的玩具动物，我不由得对这个熊猫产生极大的敬意。

　　几天前听说他现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希望这位老先生在那里能得到很好的看护，平静地度过他最后的时光。回头再看看他的别克车和车里面的熊猫，我的眼里有一种湿润的感觉，珍惜所有的一切才是我们生活的真谛，因为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将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