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散忆—难忘的知青岁月

風會記得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南通以东启东,海门、金沙、如东诸县,地处江海之滨。东临黄海,南依长江口,为长江入海泥沙冲积而成平原。原是茫茫荒草荡,罕见人迹。草荡之外,即是滩涂。后陆地东扩,沧海桑田,遂有殖荒之人聚集,日渐繁盛。上世纪五十年代政府在苏北沿海临江一线建些农场,分属劳改、农垦两系统。文革潮后,均改为江苏生产建设兵团。我所在的如东掘港农场,即为原农垦农场,时称第四师第二十一团。</p> <h1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一 、 离 乡</b></h1><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犹记离乡之日,车站人声鼎沸,万头攒动。车上车下,哭之、笑之,沉默之,激昂之,百态人相,不一而足。此一别不知何日得返?多有黯然神伤者,好在同学旧友相伴而行,亦心有憧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火车中午离徐,傍晚抵南京下关码头,稍作休息,已是夜间,即登船东下。夜幕下的长江,正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颇有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之意境。船舷边,有人唱起《望长江》(歌剧《江姐》曲目),歌声袅袅,时断时续,散入猎猎江风,给长江夜航平添几分沧凉。</p><p class="ql-block"> 夜不能寐,感慨良多,遂成《沁园春》一首以记之:</p><p class="ql-block"><b> 苍天云滚,长水汹涌,独倚船楼。看渔火明灭,知归何处?帆影片片,不辨所终。飞鸥缭绕,雾暗绿洲。四望茫茫皆不见,一江水,滚滚东流去,恰似离愁。</b></p><p class="ql-block"><b> 长江仿佛依旧。曾记否,击楫誓中流。弩云平戎志,忍付流水,凭从悠悠。家国伤愁,身世飘摇,几度春秋,此去江海任遨游。君记取,人生如斯水,奔腾无休。</b></p><h5> (注:1967年6月初,与数百校友赴宁请愿。由浦口渡江,船至江心,群情昂奋,齐声呐喊。故曰长江依旧也。)</h5> <p class="ql-block">  船至南通天生港码头,已是次日。转乘汽车,到得如东掘港农场时,天已尽黑。</p><p class="ql-block"> 夜色中,见老乡们黑压压一片,手持扁担,上挂一捆麻绳,马灯高举,夹道而立,倒把刚从文革动乱中走出的我们吓了一跳,后方知是帮知青们挑行李。马灯昏黄,乡间小路崎岖,待深脚浅步,到达连部时,已是夜半时分。</p><p class="ql-block"> 大家聚在一小屋内等待。屋内燃一煤油灯,灯火摇曳,忽明忽暗,人影幢幢,映于墙上。人人心情沮丧,默不作声。忽听一声呼喊,一年轻学弟向屋外冲去,喊叫要回家,行李不要了,只留个短裤也要跑回家去,大家七嘴八舌加之七手八脚,方才劝止拉住。一场喧闹过后,老排长带乡亲们过来,由房东将我们三三两两领回家去。</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掘港农场(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江苏建设兵团第四师第二十一团)</span></p> <h1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二 、蜗 居</b></h1><p class="ql-block"> 天亮后,发现自己处身于五柳先生笔下意境。我所在连队有数百亩桃林,三五茅舍,聚落其间。四周小河环绕,桃林实际是一座孤岛。河上有木桥,宽仅尺余,呈马鞍状。晴日尚好,雨天湿滑泥泞,未走惯时,只得手脚并用,匍匐而行。桃子成熟季节,将桥板抽掉,便成孤岛。欲行弼马温之事者,便不易得手。</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作者当年在农场居住的土屋</b></p> <p class="ql-block">  我的蜗居是房东家灶房隔出三分之一而成。当地民居多为厂形。朝南三间或四间正房,东侧或西侧一排厢房。三面为垒土墙,极厚。朝场院一面用芦苇编织成墙,中填茅草。门窗亦以芦苇编成,窗为菱形,大小不一,颇具古风。屋顶覆以茅草,虽无老杜草堂九重之厚,亦有三五层,上以草绳结网覆盖拴紧,虽海风强劲,亦不易卷走。厢房南端隔开,成一独立间。山墙上开一门洞,不高,须低头方得进。门边开一窗洞,一尺见方。山墙厚约两尺,因此门窗洞皆深,颇似碉堡。屋内用土坯垒一菱形小台,上置一煤油灯,以当桌用。靠墙放两排土坯,上铺芦苇编织成的板状物,当作床用。</p> <p class="ql-block">  蜗居虽陋,仍有人要求搭伙同住。昨夜喊叫要回家的学弟找到我,欲搬来同住。问及原由,原来因住在房东家正房,其女已是十七、八岁大姑娘,同处一室,实为不便。我们到来之前,已有几拨江阴、苏州等地知青,人小,身材纤细,乡人呼之“细伢儿”。老乡们犯了经验主义错误,未料到北方知青大多已是五大三粗的彪形壮汉。昨夜等候多时,亦是为此。夜半仓促,乡亲们又商量不出好主意,只得先领回家去,于是欣然应允。一住数年,遂成莫逆。</p><p class="ql-block"> 房东一家六口。大哥矮小精壮,平日少言寡语,不善言词。大嫂身材高挑,凤目淡眉,脸容长,极是勤快贤淑,乡间数年,对我多有照应。今日思之,仍感怀良深。一小女约八、九岁,一男孩五、六岁模样。后我去小学代课,都曾做过我的学生。另一小孩尚在襁褓之中。房东大爷已七十有余,身体仍强健,与我等一同下田劳作</p><p class="ql-block"> 中秋或春节,房东具酒菜,邀我俩同酌。房前场院置一小桌,皆黑碗粗钵,菜却丰盛。黄酒微温,自斟自饮,并不相劝。天渐暗,月挂树梢,绿水环绕,桃林与晚霞相映成趣。诚如孟浩然诗:“绿水门前绕,青山廓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酒至微熏,兴尽而去。</p>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2px;">三、桃花</b></h1><p class="ql-block"> 我时常梦见那些桃林、竹园、小河、颤颤的木桥和弯弯的小船。</p><p class="ql-block">  我的屋旁即是一湾小河,屋后有一小木桥。房前数米,便是一望无际的桃林。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桃花开处,粉色撩人,满目缤纷。如云蒸霞蔚般,直透天边云朵。人入花丛,花人相映,使人如醉似痴。</p><p class="ql-block">  小河边还有一片竹林,仅亩余。是为楠竹,竹身修长,翠绿晶莹,温润可人。林中叶茂阴浓,时有鸟鸣于间。便觉一阵清幽,直沁心脾。身心沉浸在粉红和浓绿的世界中,远离尘间攘扰,实不知今夕何夕。</p><p class="ql-block"> 薄暮时分,有知青三三两两走入桃林。或习武,内家太极,外家长拳;或闲聊,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有人轻轻唱《小路》《喀秋莎》,异域情怀,惆怅之意顿生。或有二胡声响起,呜呜咽咽的《江河水》,琴声喑哑,如泣如诉,飘在水面上,透出些许悲凉。世事苍茫,身世沉浮,亦如江河水,不知流向何方。时有恋人进入桃林深处,依坐在低矮桃枝旁,喁喁情话,散入暮霭中。此情此景,庄生耶?蝴蝶耶?令人迷茫莫辨。</p> <p class="ql-block">  暮春时节,几番风雨过后,桃花开尽,落英遍地,便透出几分凄凉。曾赋得七律一首以记。</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三月春夜寒如冰,</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辗转不眠闻雨声。</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天低云垂桃林远,</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野旷飘渺烟霭中。</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雨打残花溅血泪,</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风吹孤鸟哀不鸣。</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已来江东逐放地,</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幸有桃竹伴此生。</b></p><h5> (注:南通因地而称江东,虽偏居一隅,然人杰地灵,乃人文荟萃之地。远的不说,近代则有清末状元张謇,弃文而实业兴国,终开近代中国民族工业之先河。当代文人名士有赵丹、范曾、袁运甫兄弟等辈,亦一时之璀璨。范曾书、画、文皆绝,有“江东才子”之誉。)</h5><p class="ql-block"> 一别斯地,已三十余年矣。此后我几乎走遍祖国山水名川,竟无缘再一回桃林。那个我魂牵梦萦的地方。留下多少逝去的青春,流过的汗水和永不再回的情爱。那是一份挥之不去的思念,一缕刻骨铭心的情怀,一种欲往还伫的忐忑。</p><p class="ql-block"> 前年,同屋室友有机会回如东。归来便问“桃林如何?”答曰:“已不复在矣。”惊问原由,曰:“树老不挂果,几年前便已砍尽。”呜呼!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晋桓温渡江北伐,见多年前手植之树已长成十围,遂叹:“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稼轩亦在水龙吟中唱道:“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此二人不过见小树长大而已,尚有此叹。而我等则见证了桃林的从生到死,更情何以堪哉!</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四、便 所</b></p><p class="ql-block"> 人所说方便,是个文雅词,旧称出恭,俗称拉屎。虽不雅,却实为人生之一等大事,与吃饭并列,一进一出,同等重要。所以,时下富贵之人将便所(或称卫生间)装修的美仑美奂,功能之齐全,让人叹为观止。然彼时乡间便所,较今日有天壤之别。</p><p class="ql-block"> 由南通乘汽车往如东时,沿途时见一些房子颇为奇怪,三面土墙,上覆茅草顶。临路一面开敞,有人坐椅上,笑观沿途风光,汽车开过,频招手致意。众人不解为何事物,有见旁边栓有几只羊,便猜羊圈,有见旁有两猪,便猜猪圈,后知皆错,实为便所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便所</span></p> <p class="ql-block">  当地修便所,我曾参与建造。选路边开阔处,画一大圆,直径约在五、六尺,一小圆约二尺,两圆相套。先将两圆之间土取出约齐胸深,以砖贴于大圆内壁,取原土填回夯实,砖便紧贴外圆。再将砖内土尽数挖出,底呈斗状,约一人深。家境好的人家,在坑上枕两根横木,置一太师椅于上,座中开一圆洞,即是一座便器。家境稍差人家,只枕一横木,上立木板,板上再放一木梁即可。人坐其上,既可观景,又可与路人招呼聊天。甚是自在逍遥。可见南方之便所文化,与北方粗陋茅房,大有高下之分。</p><p class="ql-block"> 然北方知青,去不习惯此方式。坐上拉不出屎,又于路边开阔处,实在为难。俗话说人不能被屎尿憋死,便有变通之法,人蹲在坑沿即可了。一同学,夜间屎急,跑去蹲坑沿。怕不稳,抬头见梁上垂下一草绳,伸手拉住,以为加一道保险。不料草绳日久,用力时断掉,该生便一个标准后滚翻,跌入粪坑中去也。一池粪水,几近没顶。奋力爬出,浑身粪水淋漓,惨不忍闻。幸而旁有一小河,跃身入河中,褪尽衣物,畅游一番方上岸。其时正三九隆冬,河面尚有薄冰,真难为此公了。</p><p class="ql-block"> 事发后,知青群情汹汹,强烈要求连队建正式便所。后在连部食堂不远处,建一公共厕所。</p><p class="ql-block"> 然公厕建成,又有令连队干部头疼不已事出来。初到农场,颇有多读些书的愿想。连队无电,燃煤油灯,挑灯夜读,早晨起时鼻间便漆黑。为律己,订一作息时间表,甚为详尽。每日几点几分起床,至几点几分洗漱,晨读、早餐、上工、午餐、再上工、晚餐,夜读何书至几点几分入睡,皆列于上。一老友探访,对该表审视良久曰:“有遗漏”。问:“何遗漏?”答:“无拉屎之时间安排。”余大笑:“真乃白痴问题,出恭时间不须单列,已在上工之时中也。”连队便所,距上工之地少则二、三里,多则七、八里。出恭之事,天经地义,锄头一撂,理直气壮走人。一去一回,一个时辰去矣。此躲懒之法,人人心照不宣。时间一长,不唯知青如此,一些年少乡亲亦学此法。年长者或干部便骂:“怂伢儿,你又不是城里来的,田头树丛,拉个野屎就罢了,还要跑到厕所去?”。</p><p class="ql-block"> 其实此言不妥。不随地大小便,乃文明进化之意识。学之乃文明意识之提高。如同我们每日早晨去河边洗漱刷牙,满嘴白沫横飞,房东小孩仰面观望,目不转睛。隔不多日,买回牙刷牙膏,随我们一同刷牙去了。知青们将一些好的生活习惯带入乡村,教化普及,亦为“再教育”之收获。</p> <h1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五、阿 仲</b></h1><p class="ql-block"> 阿仲,周姓。江阴青阳人氏。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既名阿仲。当有一兄,然已不可考,只知从小便流落街头。阿仲只读过三年小学,本属所谓社会青年一类,不知何故,糊里糊涂随在校学生们一起到了农场。农场有吃有喝,有人做饭,月月还发些小钱零花,阿仲很满足。毕竟与往日流浪生活相比,不可同日而语。</p><p class="ql-block"> 阿仲做事勤勉,极有眼色。同室之人待之如仆役,常被打发去做些买烟打水之事,无不欣然前往,回来讨两支烟抽抽,总是有的。 饱暖之余,便有些新念头。阿仲虽不奢望入党当干部,但做个进步青年或积极分子之类,也好在此讨老婆过日子。于是,阿仲要进步了。</p><p class="ql-block"> 一日去县城,买回一巴掌大小笔记本,一支圆珠笔,这于阿仲是很奢侈的开支。每日将笔记本揣在衣袋里,逢农作之余,便拿出,捧给周边伙伴,十分虔诚道:“请你给我提提意见。”并将圆珠笔塞入对方手中。初时大家不以为意,只好装模作样,敷衍搪塞几句,多是夸奖或勉励之词。阿仲大致看得明白,自是高兴,诚恳表示今后更加努力,并请大家更加严格监督,帮助云云。</p><p class="ql-block"> 连长得知后,大加赞赏。夸阿仲做得好,追求进步,号召大家学习。阿仲愈发得意,走路也轻飘起来,逢人便掏出小本,捧上笔,点头哈腰道:“请提意见”。时间一久,大家便受不了,心里好不腻烦。厚道之人,见他便躲开走,生怕被缠住。促狭之人,恶作剧心顿起,在本上写道:“阿仲,我日你妈”,“ 阿仲是条狗”之类。阿仲也不以为忤,仍是笑脸相迎,不过笑容却有几份尴尬。不多日,小本写满了,圆珠笔也被人折断,阿仲无钱再买,只好作罢。</p><p class="ql-block"> 阿仲终是有点小聪明的。请提意见的演出虽因资金而暂告结束,但上进之心犹存。</p><p class="ql-block"> 一日阿仲进城送粮,完事后在粮库休息。听得隔壁办公室中收音机正播送毛主席某项最新指示,心中暗喜道:“机会来也,连队人恐还未知此消息。”便急匆匆往回赶。途中遇雨,小路湿滑难行。待得跌跌撞撞,浑身泥浆跑回连队,天已尽黑,人们早已入睡。 阿仲疯了一般地边跑边喊:“毛主席发表最新指示了,大家快起来庆祝游行啊!”。喊了几圈,并无人响应。阿仲只得挨个去敲知青宿舍的门,喊大家出来游行。敲了几间,却无人理睬。阿仲并不气馁,坚持敲下去。一位徐州老友实在受不了,起身开门,脱下鞋便朝阿仲头上打去,骂道:“日你妈!老子早就欢呼游行过了,你又来喊什么!”阿仲呆然木立。原来,连队下午已在田间游行欢庆一遭。正逢下雨,人人淋得精湿,身心俱疲,刚刚躺下入睡,又被阿仲搅扰。</p><p class="ql-block"> 阿仲白白挨了一顿打,又无话可说,只得悻悻然回去睡觉。 其实阿仲是个厚道的人。虽有上进之意,却从未伤害他人。</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六 、生与死</b></p><p class="ql-block"> “生或者死,这是个问题。”哈姆雷特的经典名句。生与死本是个极严肃的哲学问题,我却在连队看到一场喜剧。</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七十年代,如东地区胃癌发病率一直高于其他地区,我想可能与当地饮水习惯有关。如东地处海滨,地下水层浅。一般人家在房前掘一方池,约两米见方,一人深,不一日,水便渗满坑池。全家人吃喝用水全在于此。连队食堂亦不过掘一更大点的池子而已。池中之水看上去碧清,却有些苦咸,大约是靠海缘故。有人探亲回来说,喝家乡水都是甜的。并非“美不美,乡中水”的心理夸溢之词,而实实在在舌中味蕾有此生理感觉。</p><p class="ql-block"> 政府便要对当地居民普查一下。大家按连排编制,分日到农场医院检查。也就是照个x光而已。全连几百人下来,总有少数存疑的,便接通知,一月后去县医院复查。</p><p class="ql-block"> 麻烦随之而来。连队有五、六个知青也接到此通知,顿时如霜打茄子一般,脸色都变了。于是便理所当然地成了病号,整日躺在床上,食堂病号饭伺候。虽不过鸡蛋挂面而已,但较之我们每天吃的二米饭,已是很高待遇。(所谓二米饭,是将大米与打碎的大麦粒混合煮饭,吃来象含了沙子,有点难以下咽。)下乡时,不少同学带了当时流行的《赤脚医生手册》,似乎人人都准备自当医生,自医自病。这些书便被病号们借去,人手一册,认真阅读,按书中描述,自动对号入座。这里痛,是何症,那里麻,是何症。对照下去,愈发不得了,自己便对胃癌确诊了。只见几人一日日消瘦下去,面色苍白,整日哼哼唧唧,病病恹恹,一副绝症临头的模样。一位胖子同学,竟硬生生瘦下去十几斤。</p><p class="ql-block"> 一月后,连队派人用小船将存疑者送县医院检查,皆通过,并无大症。于是个个生龙活虎般回来,直似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当晚,病号饭即停开,次日一同下田劳作。面色逐渐红润,恢复健康本色。一场悲喜剧,终于落幕。看来生死一关,真不易勘破。</p> <p class="ql-block">  我由此得出三结论:</p><p class="ql-block"> 1、有病存疑,应尽快查清确诊。切勿如此要待一月之久。没有病死,却被吓死。</p><p class="ql-block"> 2、有些人不是病死的,是吓死的,极端无由的恐惧是可以死人的。</p><p class="ql-block"> 3、此法倒不失为一减肥妙方。不知时下五花八门的众多减肥疗法中有此否?大可申请专利,推广一下。</p> <h1 style="text-align:center;"><b>七 、 馍</b></h1><p class="ql-block"> 吃饭、喝水、睡眠、排泄。人生重要四件大事。穿衣倒在其次,为精神层面需求。人类初年时并不穿衣,后渐有羞耻之心,方以兽皮,树叶蔽体。至于今日衣着光鲜,上下名牌者,不过是审美需求或炫耀罢了。</p><p class="ql-block"> 乡间数年,最大感觉是饥饿。按说一月三十八斤粮不少,可是总觉不够。不似今日,全家一月人均十斤粮会吃不掉。当地老乡,谈起某人能吃,便说某人上河工,一顿吃掉一扁担馒头。(所谓一扁担,是将馒头逐个排满近两米长的扁担,怕不有二、三十个?)室友曾与人打赌,由食堂称出三斤米,煮成干饭,硬生生一顿吃下去。</p><p class="ql-block"> 打赌不是常事,河工也不能天天上,于是大家纷纷寻找可以入口果腹之物。</p><p class="ql-block"> 首先是青蛙,农场多稻田,种稻时节,如稼轩词中所说:“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捉青蛙甚为容易。天黑后,取下枕套,别在腰间。一手持手电筒,到得水田里,电筒一照住,青蛙便不动,从旁伸手一把捉住。下手时切勿以手遮住光柱,否则瞬间青蛙即跳开了。一个时辰,便可捉得一、二百只。到河边剥开洗净,用三块砖头支起脸盆,捡些柴草点燃。放入煮之,实为美味。</p><p class="ql-block"> 另一美味是蛇,却不易捉。南通地湿多蛇,著名的季德胜蛇药即出于此。初到不久时,女知青宿舍曾掉下一条两米长大蛇。落在蚊帐顶上,吓得女知青们短裤睡衣,跑出宿舍,尖叫不已。收稻季节,稻把须在田间晾晒一两日,方可打捆装船运回。捆扎之时,先用脚踢稻把,以防有蛇在其中伤人。初捉到蛇时,不知如何烹煮。老乡说,不得以铁器剥皮和煮食,只好用玻璃片剥之。但须用食堂大锅煮,大厨便不愿意,以不再做饭相威胁。没奈何只好待夜间,由窗户爬入。又有人打来两只肥猫,亦不知家猫还是野猫,正好一同剥而煮之。味极鲜美,是为老广之“龙虎斗”也。</p><p class="ql-block"> 另如刺猬、麻雀等物,亦曾捕而食之。今日想来,甚有虐杀之嫌,实在汗颜。</p><p class="ql-block"> 无荤食时,只好加素餐。如田间作饲料的胡萝卜,作绿肥的蚕豆。好些的是南瓜,小磨盘般大小,上带一层霜,煮食味极甜。最好吃的当数老乡所称黄芽菜,为大白菜的一种,通体姜黄,以脸盆煮食,加入猪油、辣酱,妙不可言。</p><p class="ql-block"> 以脸盆作炊具,实在是知青们不得已的发明。而且进一步将脸盆之用途发挥到极致。洗洗脚、煮煮菜不在话下。雨天作尿盆,雪天作屎盆,垫上一张报纸,拉完后倒掉洗净即可。逢年过节,食堂会餐打牙祭,又可充作菜盆。每人打回一脸盆菜,盆盆菜肴不一。从场部酒厂打回酒,便围桌而立,做梁山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p><p class="ql-block"> 北方知青爱吃面食,不喜米饭。况且食堂一日三餐二米饭,吃得更是头疼。有次与女友结伴去县城,途中遇同乡老蔡归来,手提一口袋。问:“买的什么?”老蔡答:“馍”。女友是苏州人,背过身去偷笑说:“你这个同学真老土,来几年了,还不知叫馒头。”</p><p class="ql-block"> 众人纷纷要求食堂做馒头。吵闹几次,大师傅答应第二日蒸馒头。次日上工时,大家便心神不宁。日头尚未午,自动收工,抗起锄头往回跑。远远望去,食堂场院上立一大缸,约齐胸高。大师傅手扶缸沿,在里面一上一下地跳。大家不解何意,走近细看,方知是和面。只见他身着短裤,赤脚踩在加过水的面中,奋力跳跃揉搓,累得满头大汗。众皆哗然,太离谱了,这叫人如何吃得?大师傅却不以为意,说:“我们这里都是这样和面蒸馒头的。”原来此地风俗,过年时仅做一次,一蒸便是二、三百斤,做成长条状,每条约长半米。然后切片,摊入房顶晒干,一般可吃到麦收或端午。大师傅见众人仍忿忿然,进一步开导:“其实脚比手干净。手什么不摸?什么不做?抓屎掏粪,样样干得。脚呢,还要穿上鞋袜,保护起来,干净得多。”话也有些道理,但心里总是别扭。从此以后,大家再不要求食堂做馒头了。</p><p class="ql-block"> 次年室友回家探亲,抗回一鏊子。想吃面时,便从食堂称回几斤面,自己做油饼吃。</p> <h1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八、 桃 子</b></h1><p class="ql-block"> 离开桃林后,我再也不去观赏它处桃花,也再没有吃过那样鲜美的桃子了。</p><p class="ql-block"> 桃林里桃子分两个品种。一为白凤桃,属水蜜桃的一种,成熟后,白里透红,上有细绒毛,如少女脸颊,吹弹得破,汁多甘甜。一为黄肉桃,属黄桃种类,秋后方熟,个大肉黄,可沿桃缝掰开,桃核离肉,味道甜中带酸,别有风味。</p><p class="ql-block"> 桃子成熟季节,河上桥板抽掉,外面人不易进来,我们有时会在夜间摘些桃,装起来,带给其他连队的朋友们吃。</p><p class="ql-block"> 到农场第二年,我被借调到连队小学代课。该年夏,全国兴起深挖“五一六”分子的运动,我也被抓到场部办起学习班。学习班待遇颇高,吃饭有人送,睡觉有人陪。足不得出户,天天学习老人家的雄文四卷,写检查材料。一时间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相识之人,多有视而不见者。河对岸,老蔡亦被同样办班,有时隔河相望,不能讲话,只得相视苦涩一笑。</p><p class="ql-block"> 我被抓走之后,专案组人员去住处查抄我的物品。幸而室友机警,将我的箱子掉包藏匿,而将他的箱子交出。专案人员有疑,声色俱厉威胁曰:“如有做假,有你苦头吃!”仍不为所动。故我所读之书及笔记,日记,往来书函等得以保全。如被抄走,后果不堪设想,恐会招致更大祸灾。</p><p class="ql-block"> 关押数十日后,已是桃熟季节。我中学时的班长当时被调到场部酒厂,去连队看望同学。室友和同学去桃林摘下一包桃子,托他带给我。学习班管的很严,不许与外界接触。更何况那种年代人人自危,风声鹤唳的压力。我的处境人避之唯恐不及,何况以桃相赠!</p><p class="ql-block"> 从他手中接过桃子,看他在专案人员诧异不解目光中离去的背影,心涌如潮,久不能平复。将桃置于案头,几日不忍食之。时而观赏把玩,体会其中情义。数日后,桃尽。几枚桃核,我却一直留在身边。</p> <p class="ql-block">  班长嘱:四十年了,要我写点东西。踌躇良久,不能动笔。回忆其实是一种痛,几分无奈,几分感伤。点滴杂忆,不过吃、喝、拉、睡等生活琐事,不入方家之眼。阅尽世态炎凉,平淡方为真,亦是“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意思罢了,</p><p class="ql-block"> 只是想说给我的房东乡亲,我相濡以沫的旧友和同窗,我的茅屋、油灯、小桥流水、晨光熹微中的竹林、粉霞若云般的桃花海。余欲相忘于江湖却不能。你们在我心底深处。那是一种难以忘怀的无尽思念和记忆。</p> <p class="ql-block">  百感交集于不尽之中,赋七绝一首,曰《梦回江东》,以赠往昔。</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一别江东卅六载,</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魂牵梦绕亦徘徊。</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桃花园里读书处,</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岂知头白未归来。</b></p> <h3 style="text-align: right;">2009.10.18.于知秋斋</h3><h3 style="text-align: right;"><br></h3> <h3><a href="https://www.meipian.cn/iwxzf0f"target="_blank" class="link"><i class="iconfont icon-iconfontlink"></i>点击阅读江海散忆续篇:回乡杂记</a></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