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故乡·故事

梭梭

　　整理旧时资料，偶见二三句未竟之文稿，遂续之，使不致沉沦。谨此缅怀母亲，缅怀过去的日子。

大荔户家乡，王家有姑娘，

纯朴心良善，宽厚性淑贤。

排行为老大，下有弟妹仨，

弟妹都年幼，家中缺人手。

为大知娘忧，辍学在家留，

完小没上完，给娘做帮手。
辍学心不甘，有志心自坚，
夜夜纺完线，灯下描红练。

识字有渠道，戏本当书瞧，

生字难不倒，先生去讨教。
爹爹是先生，戏本是学堂，
不怕受恓惶，就怕做文盲。

为家苦劳作，苦中也有乐，

醋缸有老糖，敲碎嘴里搁。

提及姑娘时，滔滔话不绝：

“爹爹走他乡，出门为生活。
南来北往多，回来带吃货，
拐枣琼锅糖，乐坏我四个。

爹爹心思细，归来门外立，

身上掸一掸，二脚跺两跺：

小鬼莫缠身，拂尘去秽邪，

再扣门环响，吓走众祟小。

进家户门闭，不去串东西，

治家多严谨，作息有规律。

干馍就面酱，盅酒不过量，

一天诸事毕，收拾早停当。”

娘家户家乡，婆家在许庄，

许庄西小坡，命里有缘法。

骑驴二十里，跟娘熬外家，

外家西小坡，有个老邻家。

邻家同姓董，亲得像弟兄，

尤其俩老老，一起常说笑。

说笑牵姻缘，二老做媒言，

你孙好闺女，我孙好儿男。

定个娃娃亲，过个一二年，

鸾凤相和鸣，再结并蒂莲。

邻家日子细，另寻庄子地，

拆房盖新房，搬到坡上头。

拆房有剩砖，老汉要搬砖，

一天两块砖，愚公要移山。

转眼又二年，我娘叫十七，

正式过门去，从此做新媳。

上老下又小，丁稀劳力少，

晚上纳鞋底，白天去锄地。
贪黑要早起，操持多不易，

说起恓惶日，我娘常唏嘘：

“你爷公家人，为公不沾家，

你婆管事少，叔叔都还小。

你爸在西安，大学第二年，

学业还没完，假期才回还。

你爷心肠好，脾气不得了，

你婆胆子小，啥事靠不了。”

大荔“八只虎”，说的我曾祖，

兄弟有八个，个个赛猛虎。

曾祖字政之，名讳董继鸿，

勤俭会持家，说的就是他。

坡下搬旧砖，坡上盖新院，

正门迎照壁，青瓦立走兽。

滴水蝙蝠檐，御阶通庭院，

上房有厅堂，东西连厦房。

梧桐两边栽，为有凤凰来，

庭院种苹果，石榴红似火。

门前椿树香，后院梨子黄，

日落鸡上架，马厩俟东墙。
更定猪进圈，月照栓马桩，

新院终盖成，四世已同堂。

春秋有几度，曾祖用心苦，
良树前人栽，儿孙永不忘。

爷爷董周温，远近是能人，

参加革命早，县志铭记载。

能文又能武，家里他做主，

会织毛线衣，巧手如新妇。

蝇头小楷字，描得燕柳图。

开展地下党，腰里别着枪，

身多陷险境，生死度无常。

敌人身后追，爷爷快如飞，

舍身取义胆，视死已如归。

英杰遭劫难，急病六月暑，

家里顶梁柱，壮年黄泉赴。

天绝人寰苦，二老恸悲至，

白发送黑发，相继随儿去。

孤儿寡母家，顷刻倾大厦，

三年失三亲，日子倍艰辛。

倏忽运动起，成份有问题，

大队去开会，难为小脚婆。
家里套门外，“抗拒从严”书，
欺善有恶人，作孽无古今。

大人有大度，不计小人过，

我婆多豁达，我娘多贤德。

子母同一心，叔嫂相扶携，

家和万事兴，磨难度蹉跎。

叔叔都成年，娶妻把婚完，

二爸董永植，娶妻张凤英，

三爸董永枝，娶妻何爱玲，

兄弟三妯娌，二三添子嗣。

仨孙四孙女，我婆心有数：

“妹妹名随姐，弟弟名随兄。”

孝悌守礼教，长幼都有序，

兄睦姊妹和，门楣兴祖德。

冬来日影斜，春走夏午长，

邻里拉家常，我婆坐门上。

门上有椿树，檐下两石鼓，

石鼓鉴青光，左右立两旁。
娃娃当马骑，妇女捶衣裳，
捻线有人帮，娘们说短长。

邻家叫婆婆，有个傻狗女，

狗女十七八，青春好年华。
儿时把病害，得了脑膜炎，
说话涎水淌，走路腿打颤。
嘻笑常无端，爹娘认不全，
无事倚门前，娃娃笑痴癫。

邻家狗女傻，我家周茂憨，

周茂爱吃面，老碗门上端。
娃娃围着嚷，要听周茂唱：

“一个鸡蛋两头光，
咦儿哟咦儿哟
担上担担游四方......”

本家周茂爷，一脉是独梁。

痴憨皆有因，常听我娘讲：

年馑遭饥荒，媳妇走他乡，

父母早离世，孤寡无子嗣。

曾祖心底好，周茂有依靠，

叔叔疼孤侄，怎忍独飘零？

周茂抽旱烟，早晚不离身，

夜里烟火起，一眼遭火蚀。

自言常自语，鳏居性孤僻，

冬夏都戴帽，走路袖笼抄。

灶火偷蒸馍，偷馍柜里搁，

馍馍发了霉，玲儿嚷嚷人。

农闲摸花牌，想起三老姨，

家在中汉村，和婆亲姊妹。
慈眉善目眼，盘腿坐炕沿，
金箍戴手指，手腕玉翡翠。
我婆性随和，好客有人缘，
老姨是常客，一熬大半年。

腊月年关近，廿三蒸馍忙，

灶火烧得旺，笼屉搁上房。

娃娃人来疯，摸牌不睡觉，

三十要熬夜，不然变“瓷草”。

猫娃上热炕，跟着凑热闹，

钻到人腿窝，呼噜念佛经。

天黑鸡没叫，碎娃起得早，

门上响鞭炮，为的年来到。
过年磕头忙，婆给娃洋糖，
红包一二块，个个都乐坏。

嘴里含洋糖，我在院里耍，

后院上茅房，蹲得两脚麻。

我婆哄娃娃，常念两句话：

“脚麻脚麻上树去，

树上有你老外家。”

每念此情景，眼前描图画：

脚麻顽皮鬼，乖乖上树叉，

咒语真灵验，一念它就怕。

人生多坎坷，忽而降灾祸，

五岁忽罹病，医错左腿瘸。
我娘泪成河，我婆掩面泣，
眼见好孩子，转眼成残疾。

农村条件差，求医没有路，

二爸送我娘，西安找我父。

四处去投医，八方来问路，

提起当年事，我娘常戚戚：
“先去看西医，说是要推针，
又去看中医，药里有人参。
每天先扎针，再去中药铺，
有回上公交，贼娃把钱掏。
恨天不长眼，气得我直哭，

我娃会疼人，给妈擦眼泪。

扎针不叫疼，吃药不嫌苦，
我娃越是乖，妈心越是苦，
怕娃好不了，叫妈如何好？
村里一女娃，和你是同岁，
小儿麻痹症，至今拄双拐。”

听娘叙往事，历历如在目：

病在孩的身，疼在娘的心。
皇天不负娘，苦尽终甘来，
看病大半年，渐渐得愈痊。
脚趾有知觉，腿可下地站，
娘抱孩在怀，喜极泪连连。

十年寒窗苦，父亲学业成，

毕业去参军，部队来安身。
部队在房山，呆了有十年，
到了七零年，部队迁西安。
就在南郊外，有个八里村，
政法学院里，部队来驻扎。

学校虽然大，没有学生娃，

部队当驻地，宿舍分每家。
公用大水房，厕所在两旁，
水房对阳台，走廊当厨房。
家家蜂窝煤，做饭炉门敞，
一家锅铲响，全楼饭飘香。

童年多无忧，不知父母愁，

父亲工龄短，工资六十六。
我娘当军属，没钱多拮据，
为了补贴家，四处寻活计：
干过石膏工，脏累不轻松，
给人带过娃，调皮不听话。

缝钮锁扣眼，一件五分钱，

食堂揉过馍，笼屉揭馍皮。

五七塑料厂，就在东北角，

院里看水塔，我在外面耍。

多少临时工，已经记不清，

建中竹器厂，算是正式工。
上班南门外，干了有两年，

干活不惜力，年年是模范。

姐姐下乡去，郭杜几十里，

风华正当年，农村受磨炼。

我也去上学，上学东八里，

哥从老家来，我俩差两年。

一九七八年，搬家苗圃路，

总后建工所，住上单元房。

我娘调工作，上班康复路，

有个合页厂，离家三站路。
上班起得早，还要三班倒，
干的男人活，出的是蛮力。

工厂一辈子，一干十几年，

我娘心要强，年年当模范。

姐姐回城返，工厂当会计。

哥哥学习好，復旦把学考，
搬家到后楼，我也上高中，
日子虽然苦，团圆一家亲。

光阴快似箭，转眼又几许，

姐姐成了家，哥哥去教书。
儿女都成年，爹娘渐心宽，
我娘五十三，退休回家转。
回家心不闲，种花又养蚕，
买菜又做饭，忙得团团转。

我娘常叹己：“文化学得少，

勉强能看报，字也写不好。”
如今退了休，时间不用愁，
老年大学去，习帖练大字。
交了三十块，上学俩礼拜，
“老师真不赖，教室不凉快！”

重温旧时光，恍然如隔世，

感念养育恩，睹物思故人：
一年三百六，一年忙到头，
每天三顿饭，每天不得闲。
正月炸油果，娘做小吃货，
巧手捏玲珑，个个样不重。

春回大地暖，遍地马齿苋，

蒸个菜疙瘩，野菜尝个鲜。

清明时节雨，不忘祭先祖，

娘做清明面，青白两明鉴。

四月布谷叫，槐花上锅灶，

三餐巧变换，槐花蒸麦饭。

中秋月十五，我娘做烙饼，

烙饼圆又暄，一咥两个半。

天下连阴雨，娘做旗花面，

全家围一桌，吃得头冒汗。
萝卜包子香，想得口水淌，
鸡蛋韭菜饺，吃了不想肉。
酸甜正可口，莲菜脆生生，
凉拌红萝卜，切得如发丝。

我爹爱吃面，娘亲面一绝，

厚薄正相当，刀犁擀杖走。

机器叹不如，厨子甘拜首，

炉火烧得旺，油泼葱花香。
蒜头剥两瓣，煎煎一碗汤，
吃完想下顿，顿顿都不够。

娘亲手把手，要教闺女学，

揉面有三光，和面有要诀：
“水先不能多，慢慢揉匀和，
最后手带水，面、盆、手全光。”

窗前三角梅，我娘亲手栽，

草木也有知，年年齐争艳。
常想娘亲颜，相映花枝前，
常想娘教诲，句句铭心间。

娘亲性敦厚，持家多勤俭，

体恤为他人，一生任劳怨。
婆前是好媳，夫前是好妻，
兄弟姐妹敬，童叟人无欺。

凯风自南来，棘薪得夭夭，

呕心育儿女，娘亲实劬劳。

沧海之一粟，人生叹苦短，

欲报养育恩，娘亲已不待。
音容与笑貌，唯有梦里见，
再叫一声娘，有此一生缘。

燕子呢喃语，常惊梦里闲，

故人归故乡，又见老庭院。

忽闻锣鼓响，院里把戏唱，

戏台搭上房，娘亲正扮妆。

余音萦梁绕，浑厚老秦腔，

曲终人未散，故事说不完。

苍天若有情，苍天亦会老，

沧海变桑田，灯火正阑珊。

【注释】：

1、完小：家乡的旧式学制，完全小学的简称，包括初小和高小。初小四年，规模小，高小两年，规模相对大。

2、恓惶：方言中多用，可怜之意。

3、老糖：农村自制粮食醋中附带酿制的糖，置于醋缸中，取出即可食之。

4、熬：方言中住的意思，常指暂时居住。

5、外家：渭北农村对外婆家的称呼。

6、老老：渭北一带对曾祖辈的统称。

7、婆：渭北农村对奶奶的称呼。

8、上房：关中对正房的称呼，这种正房一般都坐北朝南，结构都是厅房、两边是卧室。

9、厦房：在关中通常指半边盖的房子，一般都是相对坐北朝南的上房而言的偏房。

10、小脚：旧式妇女多缠足。这里小脚即缠足的代称。

11、玲儿：作者的三婶娘。

12、嚷嚷：方言中指嘟嚷，不满意对方行为的意思。

13、老姨：渭北农村对姨婆的称呼。

14、炕沿：农村土炕边的长木板。

15、瓷草（音）：大约是一种虫子的名字。据说年三十孩子们都要守夜，不然会变成一种叫“瓷草”的虫子。

16、洋糖：过去物质多匮乏，稀罕物前多加洋字，以示不多见。

17、二爸：渭北农村对二叔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