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没有方长

夕又

当死亡真的来临，所有的繁华都尘归尘土归土，不管生命如何尊贵或者卑微，不论死亡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当尘埃落定，来日不再方长……

最后的时刻还是来临了，虽然我不喜欢医院的味道，但弥留之际还是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知道消息的朋友们陆陆续续的来看我，做最后的告别。大多数人都会带来一点鲜花或者水果放在我的床头，说几句宽慰的话，然后客气的离开。那些风尘仆仆的赶来又久久不愿离去的，反倒是那些相识多年，平时却联系不多的老友。有些情谊往往都是如此，经过时间的沉淀变得举重若轻，虽然都在彼此心底占有重要的位置，生活却甚少交集，我们常常觉得友谊来日方长，我们常常认为有些情谊会伴随一生，大约谁也不会想到，有一方会乍然离开。而当永别真的到来时，唯一能做的、可说的，不过是一个温和的散场。

哥哥在走廊里质问我的先生为什么没有照顾好我，我想阻止他，但是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已经连自己都听不见了。

有人推门进来，竟然是几个多年未见的同学，我的心暖了一下，然后又有点痛。许多年未见，他们还愿意赶好远的路来看我，他们一定是爱我的，我也一直热爱他们，就算多年未见身材发福，我们还是一眼认出了彼此。当年那些青春飞扬的少年脸，现在都多了一些沧桑，而我的样子一定更老，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朱颜辞镜花辞树，再深远的情谊都会随着生命一起消亡，留下的也不过是偶尔装点别人的回忆罢了。

听到同学们的声音，我的眼睛有点模糊，思绪却飞了起来。

我仿佛听见花开的声音，我看见风过群山带来青春的气息。可是我的心又疼了起来，那些我爱的人，我不希望他们因为我的逝去而悲伤。我的先生走进来，面对我的朋友有点不知所措。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却能感受到他的无能为力。我很想和他说点什么，喉咙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感受到他的力量，刚才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我尽最大的努力露出微笑，想给所有的人一点安慰。

又有人推门进来，是几年前旅行路上遇见的一位同路人，曾经一同在高原的风雪中走了一天一夜，曾经围炉夜话言人生、论史诗，曾经相约一起去走祖国的边境线，可现在我要爽约了。 我想说抱歉的话，声音却只能在自己的心底徘徊。我用目光表达感谢，他的眼里却噙满泪水。

刚毕业时和我一起租房住过的小妹也来了，想到那些曾经因为穷而挤一张床的日日夜夜，我好想可以和以前一样和她说说话，可是我看到她的眼睛在闪光，我什么也说不出了。太多的回忆让我的思绪有点沉。我的先生再次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的亲人们涌进来，我对他们说，请把我直接埋在泥土里，然后种上一棵树，今生经历了太多的流浪，来生我希望可以安静的成长。

但，他们好像并没有听到。

所有的人都哭了起来，我身体的疼痛不见了。

我一直觉得有很多事还有来日方长，却连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我知道我已经死了。这个热闹的世界，我选择了提前退场。

再见了，我的爱人；再见了，我的过去；再见了，所有没有结局的故事。

再见。

葬礼在两天后举行，没有人听见我的遗愿，我被投进了火化炉。人们常说鸟儿经历烈火就会变为凤凰，而我却只能成为一盒骨灰。

这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微风和煦，鲜花盛开，鸟儿在蓝天白云间自由自在的飞翔，而我终将要住进那小小的一幢坟墓。

葬礼简单、肃穆又略显滑稽，亲人们在低声抽泣，来客中有人在小声交谈着什么，主持人宣读不知谁写的悼词，生平部分很多都与事实不符。我很想上去纠正他，但却无能为力。我仔细的看每一个来客的脸，大多数人都面无表情，有几个带着低声交谈之后淡淡的笑，有人带来了小雏菊，那是我初中时的伙伴。哥哥强忍泪水向所有的来客说谢谢，其他亲人都不停的擦着眼泪。我的先生并没有流泪，他一直呆呆的看着我——那张照片一点也不漂亮，我很想上去换掉，但，我最美的时候还没有遇见他。

葬礼快结束了，宾客渐渐散去，先生要将我葬在山上，哥哥却执意要带我回老家。我很想说，无论在哪里，就让我长成一棵树吧，可是他们谁也听不见我的声音。我开始难过起来，这个世上最了解我的那个人并没有来，他现在在哪里呢，多年未见，他还好吗？如果知道了我离开的消息，他会不会在心底留下一声叹息呢。

哥哥奋力的推开了先生，边哭边大声斥责是他没有照顾好我。我的先生终于哭了，这么多天，我第一次心疼他。我像往常一样抚摸他的脸颊给他一个轻吻，但他却感受不到了。我靠在他的怀里，最后一次倾听他的心跳，也许这个温暖的地方以后就属于另外一个人了，这样想着，我既难过又有一丝宽慰。我希望有别人能给他带来温暖的余生，又希望永远霸占他的回忆。

他的哭像洪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哥哥也心软了。

我希望他们不再争吵，我爱他们，我不希望他们为我难过。原来这世间爱和痛才是最矛盾的统一体，爱的越深，离开的时候就会越痛。还是浅浅的爱比较好，你的离开我不会难过，我的逝去你也不必悲伤。

我开始感谢那些没来参加葬礼的人了，那些浅浅的爱、淡淡的怀念，多么温暖，多么美好。

别哭，我最爱的人，这个世界我已经来过。

死后一周，哥哥和先生来到我的墓地。

先生给我带来了小雏菊，这是他第一次送花给我。哥哥给我带来了纸钱，我想说其实我是不需要钱的。

哥哥边烧纸钱边为我祝祷边解释为什么没有带我回老家，哥哥说：不是哥哥狠心要把你抛在外面，而是我们家族的规矩不允许嫁出去的女儿葬在自家的墓园。既然你喜欢旅行爬山，那么就让你留在这山上吧，面对的就是我们家乡的方向……

有风吹过，山上传来阵阵呜咽。我再也回不了家乡了，生为女子我注定要远离亲人，我的血脉注定要被切断，我一闪而过的一生注定只能在别人的族谱上做最后一瞬的停留，被冠以一个不属于我的姓氏。所有的树都在为我哭泣，我却更加怀念小时候风吹过家乡麦田的声音。我长成了一棵树，却失掉了全部的麦田。

先生把小雏菊放在我的墓前，掏出随身带着的手帕为我擦拭墓碑，就像擦拭我受了委屈在他怀里痛哭的脸，那是多么美妙的感觉，我贪婪的享受这短暂的温暖。我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心跳，感受他的悲伤。我的心又疼了，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薄情的人，他很少表达他的爱。此刻我又希望他可以是一个薄情的人，那样，他的悲伤会少一点，我的心痛也会少一点。

死后一个月，先生再次来到我的墓地。

这次，他带来了黄玫瑰。他把鲜花放在我的墓前，拔掉墓地周围长出的些许杂草，又拿出手帕擦拭我的墓碑。他的脸上仍然写满悲伤，我的心却没有以前那么痛了，我甚至没有感觉到温暖，我害怕起来，我的感觉迟钝了。做完一切，我的先生不再面对我的墓碑，而是坐在墓碑旁边开始跟我讲述他这一个月来的生活。他讲他如何笨拙的做粗陋的早餐，如何在一个人的夜晚靠酒精的麻醉才能入睡，他讲他又恢复了抽烟的恶习，却不知什么时候已泪流满面。我终究没有彻底麻木，心又开始痛起来，我亲吻他的面颊，告诉他我多么想可以永远为他做精美的三餐，可是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死后三个月，哥哥来到我的墓地。

他带来了我生前爱吃的饭菜，还将一杯白酒洒在我的墓前。哥哥没有擦拭我的墓碑，只是拔掉了墓地疯长的杂草。他也跟我讲了很多琐事，他说亲人们都为我的逝去而难过，但生活还是要继续。他说，家人的生活已经恢复了原先的样子。我听了感到些许安慰。

死后一百天，先生来到我的墓地。

他带来了小雏菊和红酒，看着干净没有杂草的墓地，掏出手帕擦干净我的墓碑。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我的墓旁，一直到夕阳西下一直到黄昏一直到夜幕降临，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死后半年，先生来到我的墓地。

他再次带来小雏菊，拔掉墓地枯萎的杂草，擦拭墓碑，坐在墓碑旁边，直到太阳落山。他什么都没说，表情稍显沉重，我一点心痛的感觉也没有了。

死后一年，上午，先生来到我的墓地。

他带来的仍然是小雏菊，拔掉墓地的杂草擦拭墓碑，在墓碑前站了很久，然后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点熟悉也有点陌生。

下午，哥哥来到我的墓地。

哥哥带来我爱吃的饭菜，还有一杯白酒。他跟我讲诉，一切又回到了从前，但是大家还是会在过节的时候想起我。

死后三年，午后，哥哥来到我的墓地。

哥哥带来一些饭菜，还有白酒。他告诉我，他的女儿出嫁了，女婿他非常满意。他说了一些亲人们取得的成就，说大家的日子越来越好。

傍晚，先生和他新的妻子来到我的墓地。

他们带来小雏菊和黄玫瑰，他们一起动手拔掉墓地的杂草，为我擦拭墓碑。先生为他的妻子讲诉我们的过往，脸上有淡淡的忧伤，我听着仿佛在听几个世纪前的故事。

不知多少年，我的哥哥和曾经的先生都去世了。我墓地的山脚下立起来一排排的高楼，原先杂草丛生的泄洪沟成了景观河，晚饭后会有许多人在河边散步，重复我们年轻时的故事。

死后五十年，我所有的朋友、同学、同事、对手、敌人和大部分亲人都去世了，原先的绕城高速成了城市的内环，地铁已经开通了许多年，我已经找不到原来住过的地方了，我的家乡也没有了金黄色的田野，我再也听不见当风吹过麦田的声音了。我生前喜欢的那个小童星成了老年节目访问的对象，他在电视上说，很多事情都变了，人们早已忘记了从前。

是的，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她不再属于我，我要睡了，睡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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