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div>新世纪第一个深秋,我和雅鸣兄在江苏连云港“黄海笔会”上狭路相逢。那时节,云台山上的野菊花黄得直冒金星,枫树湾的枫叶红得快要走火入魔。我们下榻的江海宾馆一带,苍老的石板路从海边一直伸向山腰,高挺的悬铃木将临海路笼罩得密不透风。那天,一个穿蓝色夹克衫的黑脸汉子一进门就哈哈大笑,然后自报家门:“我是王雅鸣,天津的,哈哈哈哈。”但他说的是标准的北京话,逼得在场的每个人都不得不跟着他自报起家门来。轮到我时,雅鸣兄似乎格外兴奋,仿佛前世已与我相熟。我们将手扣在一起,使劲地一摇。从那一刻起,笔会的气氛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div><div>由于雅鸣异常活跃,大家都不再生分,会间的交流显得十分顺畅。作为中国“黑海滩小说”的首创者,或作为一名“狗仔队”员(记者),雅鸣身上仿佛携带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活资本,他一开口就可以满嘴跑马,雷人的故事段子足以将所有人雷晕。的确,不到两天的时间,他就把个江海宾馆闹腾成了一所疯人院,大家都开始尊敬地称他为“王院长”。</div><div>笔会在室内和户外交替进行。白天,我们穿行于凰窝海滨山林和高公岛一线,一边聊文学一边看风景,“王院长”始终与我不离左右。晚上,年轻人都自发汇集到我的房间里,坐在地毯上听我传教布道。我也是个口若悬河之人,谈起文学来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和满嘴跑马的雅鸣兄几乎是殊途同归。不同的是,我是个假惺惺的唯美主义者,说起话来总是山高水远;雅鸣兄则是个货真价实的江湖奇侠,笑谈中永远是风月无边。</div><div>苏马湾的阳光、沙滩、海浪和森林令人垂涎。雅鸣提议在月亮形的沙滩上来张合影,女士们便将野菊花编成花冠戴在头上,海风软软地吹着,相机就“咔嚓”了。奇怪的是,雅鸣兄居然站得比我还要笔直,表情比我还要严肃,就连最简单的微笑都被他“此处省略了81个字”。后来,经我多方观察后发现,唯有在照相的那一瞬间,才是他生命中最肃穆的时刻。这个发现让我更加认识到雅鸣兄的可爱。</div><div>笔会人马开进了枫树湾。秋已经秋得很深了。那一刻,满山满谷的枫叶如火如荼,每个人的情绪都被点燃。雅鸣阴风一扇,大家更是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尖叫声此起彼伏。有人索性就爬到树上摘起了枫叶,我索性就鼓动大家每人写一首有关枫叶的同题诗。</div><div>爬树不是雅鸣的强项,他只好弯腰寻找低处的枫叶,那些欲红未红的叶片被他称作“紫枫”,他随手摘了几片,心底就泛出了几缕骚情。然后他就不笑了。然后他就以“枉凝眉”的姿态回到房间写了一首《紫枫叶》。他准备将这首“千古绝唱”赠给苏北才女翟天智。翟天智也非等闲之辈,她眼睛一眨,就为“王院长”眨出了一首小诗:“芦花之上白鹭的雅鸣/是泉水跳跃的幸福鼓点/在幽谷里轻轻传唱。/从此岸到彼岸/究竟有多远的距离/心灵是唯一高贵的尺度。”……</div><div>还有江南才女姚月,虽然她在任何时候都无比吝惜自己的吴侬软语,但最终还是禁不住枫叶的蛊惑,冷不丁就从袖子里抖出了一首《秋枫夜语》,惊得自恃才高的雅鸣兄目瞪口呆,直到现在,他还能将这首诗倒背如流。</div><div>有美女以诗相悦,“王院长”心里自然是美得要死要活的啦。所以,到了夜阑人静时分,他总是无法入眠,只好独自一人去海滨“徘徊彷徨”,然后再回到宾馆楼梯上继续转朱阁,抵绮户,继续照他的无眠。</div><div>那些天,我们每个人都被他折磨成了夜猫子……</div> 2<div>时间如苍蝇拍着翅膀乱飞。一混十多年就过去了。</div><div>这期间,我们偶有两次重逢,也偶有电话往来。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当着隐士,隐居在武汉市郊某个农场里,不思进取,很少写作,很少与外部世界发生关系,除了上班,除了比别人多认识几个山山水水和花花草草,其它事情一概懵若白痴。因此,像我这等“异人”,身上缺少滚滚红尘的熏染,自然也得不到现实社会的恩宠。眼看着一辈子就快黄了,心里也不着急。唉,黄了就黄了呗,好在我这人心态超拔,气定神闲。闲得无聊,就跑到老朋友的博客里偷窥一下,看看他有没有拉帘子,有没有洗心革面,有没有往脸上抹粉。</div><div>雅鸣兄在新浪博客上开了一扇“云端漫步”的窗子,后来改作“阡陌物语”,时不时地用来晒一晒自己的幸福。我每次去偷窥,他的帘子都是拉着的,从不暴露自己的尊姓大名。有时我就想,要晒幸福就只管敞开来晒嘛,你这个不老不少的家伙,又不洗心革面,又不往脸上抹粉,又不朝胳肢窝里喷香水,又不是什么“裸官”,还用得着拉帘子么?这根本就不是“王院长”的风格嘛!但设身处地一想,他“王院长”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况且又出了一本《拯救爱情》的书,说不定此刻他正在家里害着老羞呢。嗯,还是拉上帘子的好。</div><div>既如此,我也就用不着讲什么客气了。偶尔无聊透顶时,我就会拿一根绣钉子去捅他的窗户,在他的帘子上戳几个小窟窿。谁知,躲在帘子后面的雅鸣根本就不尿这一壶,他既不怕疼,又不怕痒,一点感觉都没有,害得我只好没趣地逃回原籍,再也不想搭理他。</div><div>不久,我就收到了他那本《拯救爱情》的书。我随便翻了翻。爱情是别人的,与雅鸣兄扯不上关系,拯不拯救都无所谓了。唯一有所谓的是,不久,雅鸣兄就要我给他的书写评论,这让我感到相当为难。老实说,我这人一向游手好闲,已经懒惯了身子,连自己的东西都懒得写,哪里还想给人写什么南北哦!再说,偏偏就有那么一些不明真相狐朋狗友,误以为何某真是什么世外高人,总是请我写横写序的,常常弄得我神志不清,走起路来不是撞电线杆就是碰老虎墙。还有,我这人天生不爱读现实主义,许多所谓现实主义的东西,无非都是些鸡鸣犬吠的玩意儿,读着既浪费灯火又糟蹋油盐,还不如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的好。所以,对于雅鸣兄交办的事情,我只能是拖一天算一天。</div><div>眼看雅鸣的第四个狗崽《荒海》又要拿出生证了,电话一响就知道这回是想躲也躲不过、想赖也赖不掉了。没办法,我只好自己给自己泡一壶铁观音,点一支香烟,接着就开始敲键盘。不就是作序么?好好好,我这就给你作。我要把所有的冤屈都撒到键盘上,看你“王院长”能奈我几何!</div> 3<div>荒海不荒海的先别说,还是先说说王雅鸣这个人吧。他谋生的手肯定是左手。他一直是在用左手写写新闻稿、写写材料什么的,随便对付对付几下子,俸禄就蒙到手了,衣食住行就不用发愁了。而且,他那点一官半职肯定也是靠左手谋得的。可他还是不嫌满足,还是吃着碗里瞅着锅里,死死地盯着文学的大腿不放。这种行为叫什么来着?这叫得陇望蜀!这叫想入非非!我要拆穿他。</div><div>他那些诗歌啊散文啊什么的,其实都是用中间那只手写的。别人看不见可我看得见。他中间的那只手是不是一直被上衣裹藏着啊?就像亚当胸前的一根肋骨,虽然神圣却不是很灵便,不是很听使唤。所以,他的诗歌看上去并不是那么有灵有光;他的散文读起来也不是那么汁多肉厚。总之一句话:那显然不是俺们“王院长”的风范,不足以让我们这些兄弟为他敲锣打鼓。</div><div>是的我要拆穿他。尤其是他那些“黑海滩”系列小说,那绝对是用右手写的,要不怎么会有这么轻巧,这么洒脱,这么活灵活现,这么回肠荡气呢!用“春晚”的话来说——那是相当的精彩。读了雅鸣兄的小说,你就会觉得,俺们“王院长”的右手就该是用来干这个的,俺们“王院长”就是为小说而生的。</div><div>不得不承认,王雅鸣的确是个纯爷们,纯的。雅鸣的黑海滩小说,写的是纯爷们的事,说的是纯爷们的话,做的是纯爷们的梦。要多纯有多纯。以前,我只是粗略地读过几篇,眼睛像扫描仪一样一目十行地扫下来,没有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这回因有任务在身,我便拿出十足的倔劲,十目一行地细读,读着读着,读瘾就上来了,王雅鸣这个吊儿郎当的老顽童,从此就令我刮目相看了!</div><div>雅鸣的确是属于小说的。因为,只有小说才能与他的性情一拍即合。诗歌毕竟太过于庄重典雅,散文毕竟太过于淡定平和,与雅鸣兄幽默顽皮的心性不甚兼容。</div><div>多年来,大俗大雅的天津老爷们王雅鸣,在滚滚红尘中漂风打浪,生命的存折上早已存入了一大笔丰厚的原始积累。再加上,他那比狗仔还要敏锐的听觉、嗅觉、味觉和直觉,比山雀子还要巧舌如簧的民间语感,比野猫还要迅捷的捕风捉影之身手,如果不和小说好好地干上一仗,那就等于是白瞎了。好在雅鸣兄从来没想浪费自己日积月累的优势,当他顺手拿起《铁锚》一类的利器,向小说发起第一回合的进攻时,就十分轻松地将小说摁在了地上。从此,他就一举成为了黑海滩小说的主人,成了黑海滩之王。</div> 4<div>天津滨海一带的海滩多为黑海滩、烂泥滩。对于小说而言,黑海滩是一个陌生的命题;而对于王雅鸣而言,那简直就像自己手掌上的纹路。正因如此,雅鸣的黑海滩小说才具有了可以触摸的真实感和身临其境的现场感。往往是在读过三五篇之后,你就能感觉到,雅鸣要么是一个跟踪搞窃听和翻墙窥门缝的老手,要么就是一个说书讲古的天才。在他的小说中,渔村、渔民和渔事,就像信手抓拍的画面一样历历在目;哑巴、寡妇、村长一类的人物,就像是自家亲戚一样知人知面又知心。尤其是那布景一样深远、希望一样恒久的海滩,那情感一样汹涌澎湃、命运一样凶吉未卜的潮汐,还有生活在海边的人们一生中最忌讳的各种海难,在雅鸣的笔下几乎全都变成了现场直播。</div><div>嘻嘻哈哈的雅鸣其实心如明镜,他知道,若要让笔下的渔村风情呈现出多维的艺术效果,仅靠现场直播是远远不够的。于是,他就把塑造各种类型的人物和萃取各种故事的精华摆在了第一位,将精心遴选的原始素材统统放到“黑海滩”这个宏大而又独特的背景中去表现。在他看来,“黑海滩”无论是作为一种地域特色还是作为一种文化基因,与中国当代小说的现成风貌相比,都可以算得上是绝无仅有的。因此,“黑海滩”无疑是一种珍稀矿藏,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既然被自己发现了,那就只有大刀阔斧地去发掘。</div><div>窃以为,雅鸣兄是写小小说的一流好手,从他的《荒海》中随便捞出一篇,都可以当教科书来读。即使是十几年前的旧作,譬如《夜船》、《网墙》、《那篷,那人》、《小蛤》、《太平斧》、《夜走黑风峡》、《故土难离》等等,读起来也依然像刚出水的海货一样新鲜,其悲剧与诗意的力量水乳交融,给人带来欲罢不能的审美快感。我想说,这样的作品若是没有被选刊选载,那只能怪选刊们瞎了眼睛。</div><div>无论短篇还是中篇,雅鸣的小说语言总是那样陡峭而又简洁,犹如干鱼干虾一样老辣咸腥,毫不拖泥带水。其小说叙述与对话浑然一体,民俗与风情呼之欲出。看得出,一定是黑海滩的民俗滋养了他的心灵,拔高了他的心智,活化了他的心性,使他在船舷边游刃有余,在风浪中得道成仙。</div><div>人物众生相的捏造是雅鸣的拿手好戏,也是其小说作品的另一大特色。出现在他小说中的,大都是清一色的小人物,他们长年生活在渔村,往返于黑海滩。他们形形色色,林林总总,个性鲜明,从不雷同。作为天津滨海汉沽的“狗仔队长”,雅鸣经常走村串巷,追腥逐臭,吃香喝辣,对“三渔”问题(渔村、渔民和渔业)比对自己的臭脚丫还要熟悉。雅鸣即使是像捏泥人那样随便捏出几个人物,你都能从他们身上抠出二三两海腥味来。有趣的是,这些渔民们在大海里打渔捞虾一辈子,没想到最后还是被王雅鸣给一网打尽了。</div><div>这就引出了另一个话题:近年来,黑海滩上的渔民们遭遇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窘,那就是荒海现象。这种现象已经引起了雅鸣的警觉,他开始将目光刻意朝荒海上聚焦。是啊,海里没有了鲜活的鱼虾,海就会荒;小说中没有了鲜活的人物,小说同样也会荒的。眼下,渔民们已经让荒海变成了现实,大规模的掠夺性捕捞,使得海产品资源日渐枯竭,渔民们已经用自己的辛勤劳动将自己逼得没有了活路。而王雅鸣是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他开始在荒海上寻找别样的脸谱和别样的出路。</div><div>从雅鸣的小说中,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雅鸣对哑巴、倔头、憨夫、寡妇一类的人物颇有研究,写起来头头是道,毫不心慈手软。有时,我禁不住就会猜测:雅鸣兄这一辈子究竟研究过多少个寡妇啊?否则,他怎么能把每一个寡妇的心思都吃得那么透啊?</div><div>其实,雅鸣最擅长的还是编故事,他编的故事不论长短,不论荤素,不论美丑,都能以假乱真或以真乱假,轻者可以将人忽悠得喜笑颜开,重者可以将人忽悠得不思茶饭。</div><div>语言、人物和故事撑起了王雅鸣。他的小说已经拥有了《东大坟》一样的高度。如果理论准备更充分一些,艺术主张更鲜明一些,雅鸣在“黑海滩”上一定能走的更远。</div><div>但遗憾的是,雅鸣虽然是一个相当优秀的写作者,却不是一个合格的营销员。他什么都知道,却惟独不知道如何推销自己。这么多年来,他似乎从来没有考虑如何将自己的产品打入主流文坛,辛辛苦苦写出的东西,都被他贱卖给了那些小商小贩一样的“非主流”。因此,直到现在,人声鼎沸的中国小说界仍然找不到他的码头。</div><div>我虽然痛惜,但我仍能理解雅鸣。他毕竟是个随心随意之人,至情至性之人,永远也学不会老谋深算那一套。他只是在想:东西放在哪儿不是放啊?可他就是不明白这么一个凡俗的道理:漂亮的珠宝是不能拿到废品收购站去销售的;精致的梳子只能属于秀发披肩的美女,而不属于寸草不生的秃头。</div><div>我虽然能理解雅鸣,但我仍不希望他将珠宝贱卖给回收站,将梳子送给秃头。</div> 5<div>此刻,我亲眼看见雅鸣兄将30多篇有血有肉的小说随手扔进了《荒海》中。它们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我不得而知。我能做到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赶快上街扯几米红布,为他定做横幅一条,上写:</div><div>沧海不荒,苍天何老;</div><div>雅鸣吾兄,金枪莫倒。</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