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本文作者:董京尘,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br /></h3> <h3>人们总是用"丹青"去称呼传统的绘画——丹青是国画颜料的重要代表;而线条则是国画中的重要表现方式。</h3><h3><br /></h3><h3>常常会想,中国绘画的起源,到底是线条勾勒,抑或敷彩设色?当我们追溯汉字的形体、寻求语言的音义关系,从"画"字出发,探寻绘画和设色的关系,进而透过那些和颜料有关的汉字,看一看古代的颜料故事,或许会有耐人寻味的答案。</h3> <h3>甲骨文画 金文画 小篆画 古隶画</h3><h3>从甲骨文到小篆,画的字形均取在土上画地为界的构意。甲骨文的画,上象以手持笔,下象圆规,这是古人以圆规丈量土地,用笔来划分疆界。发展到金文之中,人们在进一步增加了"田"字,以突出划地为界的构意。《说文》:"画(畫),界也。象田四界,聿所以画之。"这就是画的本义。</h3><h3><br /></h3><h3>画可以引申指勾画线条、划分疆界等义。如《周易》的"易六画而成卦",是六道爻,摆成一卦;《说文》的"文,错画也",说的是交错的线条,"畺,界也。三,其界画也。"三道笔画,也象地上的疆界;《左传》载"茫茫禹迹,画为九州",就是把中原之地,剖为九州。在同源词中,画分化作"划"(劃),《说文》:"划,隹刀曰画"。画也与刲、等词同源,它们都有用锋利的器具划开物体的词义特点。就是在《说文解字叙》在记述象形字时也说:"画成其物,随体诘诎"。许慎没有用"涂成其物"或是"绘成其物",正是因为与绘表示杂成五彩、图表示涂色不同,"画"侧重的是线条轮廓!在象形字中,古人以描绘事物的轮廓的方式,完成对象形字的造字取象——在这些诸多的意义中,我们能看到,早期对"画"认识,绝非敷彩设色,而是侧重线条的勾勒。</h3><h3><br /></h3><h3>到了后来,随着颜料的丰富,绘画就与"丹青"结下了不解之缘。汉末的《释名·释书契》中说:"画,挂也,以五色挂物象也"(据《广韵》引改),这便赋予"画"以五色的含义。</h3><h3><br /></h3><h3>在汉代的诗赋以及今天的考古发现中,我们都能看到,汉人用丹青妙笔,去描绘宇宙的图景。《鲁灵光殿赋》中载:"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写载其状,托之丹青,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情"。这是多么壮美的文字。网罗天地、囊括万象的绘画风貌,描摹其形、随色象类的绘画方式,正是大汉之风!在这段文字里,"丹青"本是彩色绘画的原料,后来就也成了传统绘画的代称。</h3> <h3>如果中国的颜料发展历史上看,"丹青"恰好代表着国画中最重要的颜料:矿物颜料。地不爱宝,矿物是大自然赐予人们的宝藏,也是可以用于颜料加工的重要原料。司马相如尝在《子虚赋》中,详尽地记述了云梦之泽的宝藏:"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在这段极尽敷陈的汉赋文字中,有着异彩纷呈的矿藏和颜料的原料:丹为朱砂,青乃石青,赭为赭石,垩为白土,加上雌黄、白石英,均是可以入画的颜料原石。</h3><h3><br /></h3><h3>从先秦以来,先人就自然界中发现矿物,从田间的草木中采集染草,经过研磨澄汰,调和胶汁,随类赋彩,绘成一幅幅五彩画卷。古人从他们的经验和审美出发,形成了独特的矿物、植物颜料体系。在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曾专门讨论了各种名贵的画材:</h3><h3>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齐纨吴练,冰素雾绡,精润密致,机杼之妙也。武陵水井之丹,磨嵯之沙,越巂之空青,蔚之曾青,武昌之扁青,蜀郡之铅华,始兴之解锡,研炼澄汰深浅轻重精粗。林邑昆仑之黄,南海之蚁铆。云中之鹿胶,吴中之鳔胶,东阿之牛胶,漆姑汁炼煎,并为重采,郁而用之。</h3><h3><br /></h3><h3>从纨练的绢底,到丹沙空青的矿物颜料,再到藤黄的植物颜料、鹿胶等动物材料,这仿佛是一张地图,引领我们按图索骥,去追溯中国的独特的矿物、植物颜料体系,讲述那些关于丹青墨韵的故事。</h3> <h3>甲骨文丹 金文丹 小篆丹</h3><h3><br /></h3><h3>在出土的甲骨文片上,在晋国故地发现的战国时期的候马盟书中,人们都发现了用朱色书写的文字。它们跨越了漫长的历史,悄然地告诉我们尘封的历史往事——而这些朱色的原料,是从自然界中采集的"丹"。《汉书》颜师古注引张揖说:"丹,丹沙也。丹沙,今之朱砂也。"由于朱沙采自矿材,研磨成细沙,因此,在文献中,朱沙亦作"朱砂"、"硃砂"。</h3><h3>从古至今,以硫化汞(HgS)为主要成分的丹沙,一直是中国传统书画中朱色的重要的原料。《说文》:"丹,巴越之赤石也。象采丹井。"丹是一个象形字,本象开采丹石的矿井之形。在古代,丹砂的主要产地,主要以西蜀、南越为多。如李斯的《谏逐客书》有"西蜀丹青不得采"的记载,《蜀都赋》的"丹沙"、《吴都赋》的"赪丹",都是巴越的赤石的明证。而施诸绘画,《历代名画记》则独标"武陵水井之丹,磨嵯之沙",以湖南常德、福建建阳所产的朱沙为佳。</h3><h3><br /></h3><h3>在用于绘画时,采自天然的朱砂,则要进一步甄选加工,并且根据成色的不同,分为朱标、二朱、散珠等不同的品级。清人邹一桂的《小山画谱》载:"朱砂:以镜面砂为上,乳细,取中心用其标。"《说文》"标,木杪末也",本是指木上最高的枝梢,在制作朱砂的时候,将朱砂精细研磨,兑入清胶水,取浮在最上面的一层,则称为"朱标",亦作"朱膘"。朱标的颜色最为鲜明,为朱之上品。</h3> <h3>金文青 小篆青</h3><h3><br /></h3><h3>《说文》:"青,东方色也。木生火,从生、丹。"青字从丹,本即矿石而色青。《周礼·秋官·职金》,"掌凡金、玉、锡、石、丹、青之戒令。"郑玄注:"青,空青也。"空青是一种重要的矿物,属孔雀石的一种,主要成分为碱式碳酸铜,颜色青绿,经过加工,可以作绘画中石青、石绿的原料。古人将可以用于采自矿石的青色颜料,统称为"石青"。而采自蓝草的蓝靛,在颜料中则称为"花青"。</h3><h3><br /></h3><h3>《芥舟学画编》云:"石青有数种,但皮粗而成块者,皆可入画。"《历代名画记》中,则分为越巂之空青、蔚之曾青、武昌之扁青三种。空青、曾青、扁青之分,是以矿石的形状而命名的。李时珍《本草纲目》引刘向说"空青生益州山谷及越巂山有铜处,铜精熏则生空青,其腹中空",主要的产地就是今天的四川一带。而曾青之曾通"层",李时珍《本草纲目》"其青层层而生,故名",指层层生长的青石,古人以今天山西一带的曾青为佳。而扁青则是形状扁平,以武昌为佳。中古以后,还有回青、沙青等来自西域的矿石颜料传入。就是在西方,以青金石为原料的群青,在人们发明化学合成之前,也是最为昂贵的矿石颜料之一——青,在造字中取自丹,而在绘画中,则描绘出青绿的石头、湛蓝的天空、深邃的水色。</h3> <h3>赭</h3><h3><br /></h3><h3>赭色,是大地的颜色。《说文》:"赭,赤土也。"训释中虽说是含有了"赤",但赭色比起纯红的赤色,色相上更接泥土的颜色。《诗经》中有一首《简兮》,形容祭祀时执籥秉翟的舞者的容颜,"赫如渥赭",与《终南》形容大夫的"颜如渥丹",就稍有差别。郑玄在《简兮》的笺中说:"硕人容色赫然,如厚傅丹",《终南》则说"言赤而泽也"。确实,打个比方说,"颜如渥丹"大约是关公的面如赤枣,而"赫如渥赭",则像罗中立笔下的《父亲》,没有朱色的鲜艳光彩,赭色多的了一份山石的质朴、厚重。</h3><h3><br /></h3><h3>赭石的主要成分是氧化铁(Fe2O3),在土地中含量较高,也是世界范围内都非常丰富的资源。在各地的远古绘画中,都不难看到赭石的身影。而中国的古人大概也很早地发现了赭石和铁矿之间的关系。《管子》就曾记载:</h3><h3><br /></h3><h3>桓公问于管子曰:"请问天财所出?地利所在?"管子对曰:"山上有赭者,其下有铁。</h3><h3><br /></h3><h3>比起丹沙,赭石获取起来要容易的多,也是染料、颜料中较为便宜的一种。古人的囚衣,就取赭石所染,称为"赭衣"。后来,赭衣、赭徒就可以代指囚徒。《说文》专门有"褚"字,云"卒也"。郭璞为《方言》"卒或谓之褚"的注中也说:"言衣赤也,褚音赭。"</h3><h3><br /></h3><h3>在国画颜料中,有"岱赭"一色,又称土朱。其实,岱赭倒不是因为刘禹锡《君山怀古》的"赭山寒水中"那样和山岱联系在一起的。古人最早是以代郡出土的赭石最佳,故最初称"代赭"。后来,因为赭石与山峦的缘故,人们又重新造字,称为"岱赭"。</h3> <h3>黄</h3><h3><br /></h3><h3>传统国画中,用于黄色的颜料,包括矿石颜料的石黄、雄黄、雌黄,以及植物颜料的藤黄。</h3><h3><br /></h3><h3>石黄、雄黄、雌黄,颜色相近而又形状相似,往往生在共生矿中。《史记》注云:"雌黄出武都山谷,与雄黄同山"。从颜色来看,石黄是正黄色,雄黄略带橙黄,雌黄则柠檬黄色。这几种矿物都是砷的硫化物,带有一点毒性。</h3><h3><br /></h3><h3>从唐代以前,可以绘制鲜黄的天然藤黄,就已经传入了中国。藤黄是采自藤黄树的胶质黄液,颜色鲜嫩。其主要产地,在今越南、缅甸、柬埔寨一带。《历代名画记》中称"林邑之黄",即今天的越南中部一带。而藤黄的英文名Gamboge,最初也对柬埔寨的误译。《小山画谱》"藤黄,取笔管黄以嫩色者为上,不用胶着水即化。"藤黄与花青搭配,能调出漂亮的草绿色。</h3> <h3>白</h3><h3><br /></h3><h3>至于绘画的白色,多取自天然的矿物,包括了白垩、蛤粉、铅白等不同的材质。</h3><h3><br /></h3><h3>垩字从土,本指颜色近乎白色的一种土,可以用做绘画的原料。《急就章》"泥涂垩塈壁垣墙",颜师古注:"垩,白土也。"古人常用白色来刷墙、涂白。《说文》"垩,白涂也。"指涂白的动作。至于蛤粉,据《周礼·掌蜃》记载,"共白蜃之盛。"郑玄注:"谓饰墙使白之蜃也",其主要成分也是石灰岩。</h3><h3><br /></h3><h3>当然,若论覆盖性,白垩颜色不够浓,古人的颜料中仍多以铅粉——铅粉是最为易得、较有覆盖性的白色颜料,即《历代名画记》说的"蜀郡之铅华,始兴之解锡"。铅华、解锡,或称胡粉,均指铅粉。它不仅是画家笔下的重要颜料,也是古人用于搽粉、化妆时所用。很多艺术史专家指出,在敦煌壁画中,今天看起来漆黑的脸,大多是因为当时以铅白绘制,在漫长的时间中,铅白和空气中的成分发生了反应,最终变得漆黑一片。</h3> <h3>小篆墨 古隶墨</h3><h3><br /></h3><h3>墨之得名,以其色黑。《说文》:"墨,书墨也。"古人很早就发现了燃烧之后漆黑的烟炱,配上适量的胶,是制作墨块是再好不过的原料。</h3><h3><br /></h3><h3>在中国历史悠久的书画发展史上,上古时代用色绮丽且多用正色、纯色。从今天出土的各种秦汉壁画、帛书中看,古人的用色习惯,多是用正色直接敷彩。到了南北朝时期,宗炳"以形写形,以色貌色",谢赫"随类赋彩",皆以彩色绘画。至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在青绿山水有所发展的同时,他又在审美上提出了对墨色的独特追求:</h3><h3><br /></h3><h3>夫阴阳陶蒸,万象错布,玄化忘言,神工独运,草木敷荣,不待丹绿之采,云彩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綷,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h3><h3><br /></h3><h3>可以看出,中唐之后,人们渐渐地趋于采用墨色而不是彩色来绘制图案。这样,人们逐步从五采正色,发展为知白守黑的墨色运用。墨,始终以其独特的浓淡轻重变化,在书画颜料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