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5> ▼角田光代出生于1967年3月8日神奈川县横浜市,是日本的小说家、翻译家。2005年荣获直木奖(日本纯文学最高奖项),曾三度入围芥川奖、三度入围直木奖。与吉本芭娜娜、江国香织同被誉为当今日本文坛三大重要女作家。</h5>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导读:从无间地狱到无尽祈祷:解读角田光代</h1><h5 style="text-align: center;">文 Ⅰ 新井一二三</h5> <h3><font color="#010101"> 才四十岁就已出版了一百多部作品,这样的事情,不是所有作家都能做到的。显而易见,角田光代在日本文坛的成就非常突出。</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1967出生于日本神奈川县的角田光代,小学一年级时就立志要当小说家;在高中毕业后,她为了实现梦寐以求的梦想,努力考取了早稻田大学文学系,并积极参加了系里的文艺创作组。那个时候,同为早稻田大学文学系毕业的师兄村上春树在文坛上初试啼声、一鸣惊人,对角田光代的影响相当大。众所周知,早稻田大学校园,就是村上春树经典作品《挪威的森林》里的背景。大学时代的角田光代,除了在课堂上学习文学理论基础,在课余时间撰写着自己的作品、请导师深入指导的同时,她也投身于校园剧团的活动。总的来说,这段青春日子,充实而快乐。</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21世纪初的日本文坛,为数不少的女作家曾在20世纪90年代就读于早稻田大学,比如,小川洋子(1962年生,文学系)、恩田陆(1964年生,教育系)、丝山秋子(1966年生,经济学系)等,其中,角田光代较早出名。1988年,大学三年级的她以“彩河杏”的笔名参加了“集英社”举办的“深蓝文学奖”(CobaltNovel),并以《儿童午餐,摇滚酱》获得第十一届大奖,从此成为职业作家。集英社于1983年创办了该文学奖,发掘了许多有天分的“青少年文学”作家。比如第三届大奖得主唯川惠、入选第五届佳作的山本文绪等,后来都进入“成人文学”领域,获得“直木奖”。推理小说家桐野夏生也于20世纪80年代写过多部“少女小说”。可见,那个时代的日本青少年文学出版界是“畅销小说家”的推手。尽管在文坛上,“青少年文学”的地位不如“成人文学”。</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1988到1990年,角田光代以“彩河杏”的笔名问世的“青少年小说”有七部。大学毕业后第二年,她改变了自己的创作路线,用本名写了短篇小说《寻找幸福的游戏》参加“海燕新人文学奖”,并且得到了大奖。这个“福武书店”举办的文学奖只有短短13年的历史,但依然涌现了不少重量级的纯文学作家,包括第六届大奖(1987年)得主吉本芭娜娜、第七届(1988年)得主小川洋子等。《寻找幸福的游戏》描写了两男一女在东京共同生活组成的虚拟家庭,女主人公并不如愿、虚拟家庭渐渐瓦解的过程。</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书中男女主人公都23岁(与作者角田光代同岁),都没有固定的职业。那时的日本大都会经济空前好,于是出现了一批年轻人拒绝“学校毕业后马上就职成熟”的既定道路。时代环境的宽松,使得他们能够轻易找到临时工作,把自由自在的青春日子延长几年,以便寻找“真正的自我”。无固定工作的年轻人虽然不富裕,但是从不愁温饱,甚至能够常常背着背包去海外旅行;日元的兑换率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翻了一番,使得年轻人的自助旅行易如反掌。媒体把他们称为“飞特族”(注:freeters,是把英语中“自由”和德语中的“工人”组合后发明的词,指那些从事自由职业的年轻人)。《寻找幸福的游戏》这种典型的作品,也被称为“飞特文学”。不过,角田光代的作品并不是时代潮流应景之作,而是一开始就包含着非常深刻的主题:年青一代对传统家庭的厌恶。最突出的是,女主人公对母亲的憎恨几乎在每一部作品里都若隐若现。在看起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中,各个登场人物都甩不掉将会走投无路的恐惧阴影。</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20世纪90年代,经济泡沫破裂后,“飞特族”的生活逐渐变得困难。首先,无论走过多少个国家,始终找不到“真正的自我”。其次,一旦拒绝了既定的人生道路,即使想回头也没有路,在死板的日本社会,“飞特族”年纪越大越没有出路。1992年和1993年,角田光代前后三次被“芥川奖”提名,但每次都空手而归。从1991年成为纯文学作家后的五年里,她出版的作品只有四本;作家事业发展得不太顺利。1996年问世的短篇小说集《假寐夜晚的UFO》虽然获得了“野间文艺新人奖”,但是没有固定的读者群出现。20世纪90年代后期,她创作了一些儿童文学,马上有了可观的成就;以《我是你哥哥》和《绑架之旅》接连获得1998年的“坪田让治文学奖”和1999年的“产经儿童出版文化奖”、“富士电视台奖”,2000年,《绑架之旅》又获“路旁之石文学奖”。</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从事儿童文学创作给角田光代带来了难得的转机。之前主要取材于身边人事的角田光代,完全掌握了虚构故事的技巧。进入21世纪,她即使写同代人的生活,也懂得跟作品保持距离,进行全局的把握了。2002年的《空中庭园》被畅销书的巅峰奖项“直木奖”提名。当初专写各种各样虚拟家庭的作家,终于直面真正的家庭了。《空中庭园》描写的是,东京郊区由夫妻和两个孩子构成的小家庭,他们以“凡事公开,家中无秘密”为口号,其实每个成员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在大厦里发生的家庭故事,作者形容为“空中庭园”,显然跟沙上楼阁一样不牢靠。角田作品里一直忽隐忽现的主题——对传统家庭的质疑,在这儿被公开探讨。虽然作者采取的是漫画式的喜剧结构,给读者留下的观感却相当苦涩。</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2005年,角田光代凭借着《对岸的她》得到了“直木奖”。自从以《寻找幸福的游戏》作为纯文学作家出道后,经过十五年漫长而曲折的努力,最后作为畅销书作家得到了行家的肯定。在得奖的记者招待会上,角田光代说:“自己走过了找不到写作方向的无间地狱。”《对岸的她》以两位三十五岁女性为主人公,最初是家庭主妇和职业女性的人生道路对比,可是随着情节的发展,表面上看来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其实都经历过同样的痛苦和迷惑,可以彼此理解,也能共同面对现实的挑战。在作品的最后,两位主角和好,让人期待更好的未来。不过,贯彻整篇的主题,还是对家庭的怨恨和无奈,尤其是母亲对女儿有意无意的伤害。角田光代作品故事背后,“亲情”仍旧是最大的老主题。</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2003年起,角田光代的作品不停地面世,证明这些年她的读者非常多。角田光代从青少年小说出发,经过纯文学、儿童文学,最后在畅销小说领域绽放才能,作品种类多,探讨的问题广,合乎广大读者的口味。除了小说,她也发表过许多散文,其中有生活杂记《开始向前走》、海外游记《明天要走阿尔卑斯》、专门谈电影的《西狄洼电影银光座》、漫游东京旧书店的《古本道场》等。</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稳定生产多篇文章的秘诀,是有规划的生活。角田光代多次说过,她每天早晨8点钟到离家不远的工作室上班,轮流打开存在电脑里的多篇小文档,开始创作,到了下午5点钟,她就准时下班去附近的拳击场锻炼身体。对于保健很重要的饮食,她也非常在乎,常在作品里流露出来对烹饪的兴趣。</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然而,角田光代的私生活相当神秘。2006年,伊藤高巳以《扔在八月路上》获得“芥川奖”,获奖感言提到妻子就是角田光代,令很多读者大跌眼镜,之前大家都不知道角田光代已婚。日本文坛的夫妻作家有过几对,然而“直木奖”得主和“芥川奖”得主的结合,倒是可称第一。角田光代虽然承认了这个事实,但后来大家也没有看到任何关于他们家庭生活的报道,可见她对自己的私生活严格保密的程度。</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角田光代的作品能够引起广大读者的共鸣,是因为她能深刻理解并传达出现代社会的苦楚。很多都市人对家庭和工作的疑惑,向来是她的主题。家庭非得束缚成员不可吗?工作非得磨损人性不可吗?她的质问一直延续到2006年“川端康成文学奖”作品《摇滚妈妈》。一个记者似乎指出了角田光代作品发展的方向,他写道:“角田的小说好像都在谈如何祈祷。”没错,无尽的祈祷,大概就是对人间苦楚的最后答案。</font></h3> <div></div><h5> 新井一二三:日本东京人,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系毕业。大学公费留学中国大陆,而后旅居加拿大、中国香港等地十余年,自由作家。现定居日本,明治大学讲师,从事中日文写作。</h5>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空中庭园</h1><h5 style="text-align: center;">作者| [日]角田光代</h5>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温暖的家</h1>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女儿的秘密}</div> 生活其实交织着许许多多无法向家人坦白的秘密,<div> 为了掩盖这个事实,我们家只好订下“开诚布公”的家规。</div><div> 只要躲在这把保护伞下,家人就不会彼此猜疑了。</div><div></div><div> 我是个在宾馆受孕的孩子,甚至是哪间宾馆我都很清楚——就是那家在高速公路交流道附近、宾馆林立的红灯区里的“野猴宾馆”。很多宾馆常常令人怀疑命名者的品位,比如“课外教学”、“阿哈”、“旋转木马”等,但是,“野猴”这个名字最让人汗颜,简直是“地狱级”的恐怖名字。然而,我的生命就是在这家名字极难听的宾馆里形成的,这真无奈。</div><div></div><div> 正值十五岁,最是多愁善感。青涩年华的我,之所以知道当年受孕的地方,理由有两个。</div><div></div><div> 理由之一,就是我的同学木村花。就是在那一天,清晨的《娱乐新闻》一窝蜂、天花乱坠地报道某个艺人在蜜月旅行时怀孕的消息。木村花来到学校,一副似有若无的骄傲神情和大家聊了起来,她的父母当年远赴阿姆斯特丹度蜜月时怀了她。</div><div></div><div> 木村花忘我地说:“迟早有一天,我一定要去阿姆斯特丹这个地方。”她还自以为是地表示,虽然那里是个陌生的地方,但必定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的这番话,让一旁的同学听在耳里,心里很不是滋味。</div><div></div><div> 纵使心里不是滋味,这几个人也感受到了其中的“罗曼蒂克”,于是大家都怀着某种期待回家,不约而同地向自己的父母探问;他们故意拐弯抹角,用孩子气的口吻撒娇询问:“到底是在哪里怀我的呢?”当然我也不例外。</div><div></div><div> 理由之二,就是我家的家规了。我们家是在“有话直说”、“百无禁忌”、“尽可能了解彼此”的原则下“运营”的。所以,打工刚下班回家的妈妈,一边准备晚餐,一边理所当然地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的问题:“交流道附近不是有家‘野猴宾馆’吗?就是在那里。虽然那家宾馆老旧没落了,但也算是那一带的‘老字号’。妈妈呢,当然也不想去那种地方,但是我记得,那天到处客满,你爸和我只好走着路,一家一家找地方休息,可是,‘旧金山’客满了,‘笔友’要等两小时,‘春神’也客满了。我们被柜台一再拒绝,根本没地方可去。几乎跑遍了所有的宾馆,最后就只剩‘野猴’有房间。”</div> 爸爸和妈妈并不是为了避免我们学坏,才力行一切毫无保留地公开,而是出于他们的根本想法。对他们而言,只有做了可耻、错误、丢脸的事才需要遮遮掩掩,就是说,只有不好的事情才需要遮遮掩掩。但是,爸爸妈妈坚信自己问心无愧,决不会做出不好的事来。<div></div><div> 比如女性的生理期,他们认为既不可耻也不罪恶,所以当我第一次月经来潮时,就为我举办了“初经晚餐”。一如字面所示,爸爸、妈妈、小光(弟弟)和我四个人在DiscoveryCenter里聚餐,恭喜我变成“少女”。</div><div></div><div> 性行为也是一样,我们也为小光举办了“性自觉晚餐”。当然爸妈还不至于张扬地恭喜他梦遗或给他买成人书刊,但依旧在DiscoveryCenter里聚餐,告诉我们性欲本身既不可耻也不是坏事,最糟糕的是不负责、没有爱的性行为等。</div><div></div><div> 我相信,如果没有“一切事情都必须摊在我们家的日光灯下”的这条家规,妈妈肯定不会告诉我“野猴宾馆”的事。“咦?哪里呢?不记得了!”“大概是在爸爸家吧!”妈妈很可能像这样搪塞,要不就是羞红了脸,责备我不该问这种事,总之,没有这条家规,妈妈决不可能招认“野猴”的事。</div><div></div><div> “孩子爸,今天美娜问我到底在哪里怀她的呢!”妈妈对刚进家门的爸爸说。</div><div></div><div> “野猴啊!忘不了的。”爸爸不假思索地回答,甚至还补了一句,“小光好像是在这个家里吧!”</div><div></div><div> “哦……这我怎么好意思告诉别人啊!人家木村花是在阿姆斯特丹!我却是在“野猴”!天哪……这样不是让人觉得我的脑子有问题吗?”我大喊着。</div><div></div><div> 晚餐吃煎饺。我们围着餐桌,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包饺子。我包的是紫苏虾仁饺,妈妈包的是韩国泡菜饺,爸爸包的是普通饺子。小光还没回家,他并没有参加任何社团,很可能在DiscoveryCenter里闲晃。</div><div></div><div> “老爸,你得先去洗手,再来帮忙嘛!”我说。</div><div></div><div> “不过,美娜啊,以前去阿姆斯特丹度蜜月的一定是嬉皮士!绝对在那里嗑药吸毒了!那孩子叫小花是吗?我知道了,难道这就是老嬉皮的最后下场吗?”爸爸说。</div><div></div><div> “老公,我也要喝一点啤酒。”妈妈插话进来。</div><div></div><div> “嬉皮士太落伍了!不过和‘野猴’比起来,嬉皮士还是挺酷。唉……”我嘟囔着。</div><div></div><div> “先不说这个。你们不觉得小光最近很晚才回来吗?”妈妈无视我的抱怨,说道。</div> 爸爸和妈妈从小就在这个地方长大,过着平凡的生活。而后两个成绩差的“小混混”坠入了情网,在毫不矫情、充满大男人主义风格、未使用保险套的“亲密接触”之后,自然也就早早“奉子成婚”,过起了平凡夫妻的日子,至今依旧。<div></div><div> “可能快要变成小混混了吧?不是说‘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吗?”我突然想起妈妈告诉我的交往经过,这句话脱口而出。</div><div></div><div> “什么小混混啊,早就不流行了!”爸爸一副索然无味的神情一边说着,一边把电烧烤盘放在餐桌上。</div><div></div><div> 一直等到7点半,仍不见小光回来,我们三个人只好先吃了。这天的话题一直围绕着“野猴”打转。一家一家寻找空房间的走路情景,恍如昨日,爸妈记得一清二楚,他们也把妈妈告诉爸爸意外怀孕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div><div></div><div> 吃过饭,洗好碗盘,我们转往沙发坐定后继续这个话题。当初为什么会在那一天上宾馆?我坐在沙发上,茫然地眺望阳台远方像是点点渔火的街灯,心不在焉地听他们说起十六年前的宾馆样貌、约会模式等过往的时光。</div><div></div><div> 就这样,又有好多往事被掀出来,摊在我家的日光灯下,成了大家的美好回忆。</div><div></div><div> 早晨7点,空气像冻结般凛冽,我紧握着放在餐桌上的零花钱走出了家门,小碎步跑向公车站,呼出的气在我的鼻尖扩散成扇形白雾。当我来到公车站牌前,不经意地回头一望,我们的社区矗立在清澄的空气中,窗户全朝我这个方向,好几户的阳台上垂挂着绿意盎然的观叶植物;衣服晾晒在阳台上,拔下插头的圣诞灯饰也随意堆放其间,但就是不见半个人影。在晨光的映衬下,静静耸立的社区仿佛舞台布景。</div><div></div><div> 这个有十七年历史的一整片公寓住宅区,比即将满十六岁的我还年长一岁;从A栋到E栋之间有小型商店和公园。打从知道了我的存在,爸爸和妈妈就在某一方父母的资助下(我已不记得究竟是哪一方)在这个社区买下了房子,开始了他们的新婚生活。</div><div></div><div> 在清晨的空气中的社区,外观貌似整齐,外墙却污损不堪。虽说是大型社区,但的确破烂简陋。这个社区十七年来所堆积的污垢与疲惫,似乎也沉积在我的身心中。</div><div></div><div> 好几个人朝公交车站牌走来,不多久公交车就来了。由于时间还早,车上空荡荡的。我看到同学森崎坐在双人座的老位子上,就走到他身旁坐了下来。</div><div></div><div> “早!”“早!”冷冷地打过招呼后,我聊起昨天的种种,从木村花的事说起,正当说到我也回去探问自己的受孕地点时——</div><div></div><div> “你说的是真的吗?”森崎瞠目结舌,“哇!这……太不可思议了!”</div> “就是,那个木村花,感觉不赖吧?”我讽刺他。<div></div><div> “不是啊,我是说你家,怎么会在吃饭的时候说这种事?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森崎的呼吸变得急促,“我家就决不可能这样。决不可能!”</div><div></div><div> 由于森崎反复这样唠叨,于是我尽量修正自己的话。我说:“森崎,这是因为你的家人不轻浮随便啊!”</div><div></div><div> 原本是为了让森崎释怀,没想到这样的话说得太正经八百了。</div><div></div><div> “什么?”森崎抻长脖子,盯着我看。</div><div></div><div> “不轻浮随便,就是‘实实在在’的意思。”我说。</div><div></div><div> “实实在在?”森崎沉默不语了。我看着他旁边窗外飞逝的景物。</div><div></div><div> 公交车驶离社区,周围都是农田。农田中央立着一面定期更换的硕大广告板,上面张贴了刚上市的电影海报。远处不时可见白底红色的电车行驶于横亘桥梁的铁轨上。电车开始没有声音,出现数秒后,才隐约传来细细的“轰隆”声。这个景象从我家的浴室也能看到,只是角度不同罢了。如果洗澡时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红白相间的电车像拉开拉链似的飞驰而过。</div><div></div><div> 森崎的家位于终点站附近,是一间独门独院的老房子,走路约十五分钟就到了。我去过他家几次。大院子一隅有间可容一人的小仓库,旁边的车棚里并排停放牵引机、白色丰田“小丑”车和红色小汽车。</div><div></div><div> 整体而言,森崎家显得很杂乱,在这宽敞却混乱不堪的空间里,每个人都拥有各自的天地。比如玄关旁约五坪大的和室(注:传统日本房屋所特有的房间,地面铺上叠席,由于叠席的大小是固定的,铺的张数可以知道房间大小)偏厅,虽然当做客厅,却到处散放报纸、杂志、列车时刻表和外卖菜单,杂乱无章,而且还随处可见堆积如山的收起来的干衣服。森崎的妹妹好像是这里的主人,大家似乎也都达成共识,承认这里是她的“地盘”。顺便说一句,森崎的妹妹又肥又呆又冷漠,还有“短信癖”。如果拿走她的手机,也许没过五分钟,她肯定会缺氧窒息而死吧!森崎的这个“丑八怪”妹妹即使是吃饭也手机不离手。她总是夹起一块炸鸡,就按一段文字,喝一口味噌汤,又打一段文字,最后把筷子插进小芋头里,再打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一边把芋头放进嘴里嚼得“吧吧”作响,一边发短信。他们家没人为此生气,或许应该说,没人在意这个“丑八怪”妹妹。</div><div></div><div> 与此同时,森崎的祖母、爸妈和森崎都在看电视。他们家严禁吃饭时间聊天。虽然我从未问过他家是否有这种规定,但这就像家规似的,严守至今。</div> 客厅斜对面的厨房,虽然有我家厨房的三倍大,但地上堆满了酒瓶、米缸、装有调味料或不知道什么的瓶瓶罐罐,几乎没有下脚之地;排风扇沾满乌黑的油渍,煤气灶陈旧不堪。这里的主人不是森崎的妈妈,而是他的祖母。老人家就像住在厨房,一天到晚都待在里面。只要我或森崎踏进厨房一步,森崎的祖母就像吸强力胶毒(注:强力胶、汽油、柴油、苯或胶水等有机溶剂都有可能上瘾,即所谓的“有机溶剂成瘾”)被发现似的手足无措。她当然不可能吸胶毒,但究竟为什么紧张不安,就不得而知了。<div></div><div> 明亮与阴暗、灰尘与油渍、地盘与冷漠,这些在森崎家司空见惯的情形,在我家是看不到的。</div><div></div><div> 我们下了公交车,走在通往学校的上坡路,顺便逛了逛杂货店。它位于学校后门前方,是一位驼背的老奶奶开的。现在离上课时间还有三十多分钟,店里空无一人。森崎买了两根玉米棒和一罐速溶罐装咖啡,我买了一碗乌龙面,请老奶奶帮我泡开。这家杂货店几乎整天都开着;早上7点门就开了,听说有人晚上12点来,也还在营业,大家甚至传说,这位老奶奶有可能是个高科技的机器人呢!</div><div></div><div> “你干吗一大早就吃面啊?”这是我的习惯,可森崎每次都要问。</div><div></div><div> “早上没吃早餐呀!”我也老是这么回答。</div><div></div><div> “哦……”森崎无精打采地哼了一声,然后吃起玉米棒。</div><div></div><div> “唉,想逃……”森崎眯着眼说。“想逃”好像是他的口头禅,没什么特别的意思,顶多就是疲累、倦怠或没劲,估计他没写第一节英文课的作业吧。</div><div></div><div> 我想了一下,转身对着森崎说:“喂,森崎!”</div><div></div><div> 森崎抬头看着我。他手上的第一根辣鱼卵口味玉米棒已吃了一半,嘴角沾着碎屑。</div><div></div><div> “上次,你不是问我下个月的生日要什么礼物吗?跟你说,我不要礼物,但想去一个地方。”我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胸口怦怦直跳。</div><div></div><div> “啊?去哪儿?”森崎问。</div><div></div><div> “嗯……”真不好开口。</div><div></div><div> “你别笑我啊!”但是,如果不告诉他,我就去不成了。那种地方,一个人可去不了。</div> 等森崎点头答应后,我一口气把话说完:“我想去交流道附近的宾馆。啊……不是想做那种事啦,只是想去看看嘛。”<div></div><div> “什么?”森崎拔高嗓音,惊讶地看着我。他张大了嘴,我都能看见他舌头上来不及吞下的玉米碎屑。</div><div></div><div> “真的吗?你说的……你说的当真吗?”森崎反反复复地说着。他面红耳赤,低头大口啃着玉米棒。</div><div></div><div> 我继续默默地吃乌龙面,不知道是太冷,还是因为羞红了脸,我的耳朵有些疼。</div><div></div><div> 我原本打算今天和他要一只银尾戒指当生日礼物,但昨晚听了“野猴宾馆”的事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有比尾戒更重要的事。</div><div></div><div> 森崎没有答应去宾馆,他自顾自地拿起第二根玉米浓汤口味的玉米棒,闭着嘴嚼着。</div><div></div><div> “喂,你刚才说的,是瞧不起我吗?”森崎正眼都不看我,突然冒出了这句话。</div><div></div><div> “什么?哪件事啊?”我挺直身子问。邀他去宾馆果然不妥,原本还以为只要是男人都不会拒绝,看来我打错如意算盘了。</div><div></div><div> “我是说,你刚才说的我们家‘实实在在’那句话。”森崎低着头严肃地回答。</div><div></div><div> “那句话怎么了,当然是赞美啊!怎么会瞧不起你呢?”我说。</div><div></div><div> “是这样吗?”森崎盯着玉米棒好一会儿,“我还以为,你是说我们家很土呢。”</div><div></div><div> “你说什么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一点也不土啊!‘实实在在’多好呀!”我极力解释着。</div><div></div><div> 之前父母坦然地告诉我,在一家既不叫“爱神”也不是“好姻缘”,更不叫“蓝色海浪”(GrandBlue),而是叫“野猴”的宾馆怀了我,让我备感失落。我对森崎此刻受到的伤害,能够感同身受,很是抱歉。那么,我也不能再强求他陪我去“野猴宾馆”了。不过,我真的很想亲眼看看那个“形成”我的地方,总之,就是想去看看。如果老老实实地把这些告诉森崎,说不定又会让他难过……我一边小口喝着面汤,一边左思右想。</div><div></div><div> 这时候,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我瞥见好几个学生走上了坡道。</div><div></div><div> “刚才你说的事,可以啊。”冷不防,森崎答应了,他将揉成一团的玉米棒空袋扔进垃圾桶里。</div>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野猴宾馆”。第一印象,令人惊讶的是空间,这个宾馆相当普通。宾馆两个字,让我联想到幻影般的红色灯光、略显污秽的红色棉被、被磨平的脏地毯、隆隆作响的电动旋转床、排列在橱窗里的成人情趣用品等,然而这里什么也没有,而且房间的装潢也不老旧,透出一股清新健康的气息,和“野猴宾馆”破旧的外观完全相反。打开这个房门,是个到处可见的卧室,不,就和某个人家的卧室类似。<div></div><div> 这个房间的大小与我家的客厅相当,打扫得干净光亮。木质地板上,正中摆放着一张铺着格子条纹床罩的特大双人床,有一台二十九英寸的电视,电视前面是一套格子条纹布沙发,墙上挂着野兽派马蒂斯的仿制画,还有个玻璃隔间的浴室。我感到一些震撼,觉得真要在这里生活并非不可能。</div><div></div><div> “哇!卡拉OK!哇!色情录像带!哇!还有薯片!”进了屋子,森崎有些紧张,惊讶地东张西望。</div><div></div><div> 早已“既来之则安之”的我学着他的口气:“哇!你看你看,还有电动咖啡壶呢!哇!还有笔记本电脑!咦?床边的按钮做什么用的?”</div><div></div><div> 我们在房间里四处乱窜、大呼小叫。</div><div></div><div> 离我的生日还有好几个星期,所以今天或明天来都一样,既然森崎提议今天去,我们就穿着学生服直接到了“野猴宾馆”。“野猴宾馆”很容易登记房间。如果是“爱神”或“蓝色海浪”,可能会因为含义太明显,反而会难为情不敢进去呢!野猴,哈哈哈!野猴!野猴宾馆!森崎和我就是这样边说边笑,自然而然地走进去了。</div><div></div><div> 最后,森崎和我总算安静下来,两人在“野猴宾馆”506号房里四眼相对、无所事事。我们就像小学生表演才艺一样,心中小鹿乱撞,很紧张,彼此的距离拉近了,之后,突然唇瓣对在一起,发出了“啵”的响声。</div><div></div><div> “啊哈哈!”森崎撇过脸去,笑了出来。</div><div></div><div> “哈哈哈!”我也笑了。</div><div></div><div> 但是,森崎像忽然陷入了沉思,又以我从未见过的认真神情将脸凑了过来,使劲抱着我,舔着我的唇,把我压在床上。森崎舔遍了我的脸和脖子,一只手不断地压揉我的右胸。尽管我身上还隔着衣服,还是觉得疼痛无比,差点脱口而出要他停下来。因为自己从未有过这种经验,又觉得可能只是少见多怪罢了。我心里一边这么想,一边四处张望。</div><div></div><div> 窗帘的图案和床罩一样,也是格子条纹。拉开窗帘能看到什么呢?玻璃茶几上整齐地摆放着电视遥控器、冷气遥控器、烟灰缸和薯片。枕头后方有个床头台,上面放着纸巾、安全套和饮料食物价目表。摆放电动咖啡壶的茶几上,还摆着一个塞满假花的黄色花瓶。</div> 这里像是普通的房间,但也够古怪;床太大,天花板也是面大镜子,从床上可以看到玻璃隔间的浴室又是一绝。如果说粉红色格子条纹低俗,似乎太矫情了。空有小冰箱却没有厨房的设计,也有违常理。然而,在我看来,没觉得这个房间和一般住家有什么不同。我们家,社区五楼边那个整洁、温暖又舒适自在的家,说不定就是妈妈按照这个房间的摆设布置的呢。可能只是因为这里是我生命的起点,我才萌生这种特别的情愫吧。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不禁又沉重了起来。木村花去阿姆斯特丹怀旧,可我只能在“野猴宾馆”里感受温暖!<div></div><div> “森崎,这里可以住人呢!”我说。</div><div></div><div> 森崎猴急地要脱掉我的衣服,于是我脱掉了上衣,并脱下了衬衫。我说:“如果今天,我是说如果,精子和卵子结合,我们马上就能变成一家人了,很神奇呢!”</div><div></div><div> 森崎也把学生服脱了。他衬衫里面穿了背心,上头是米老鼠图案。我记得森崎并不喜欢卡通图案,这件背心应该是森崎妈妈买的吧?</div><div></div><div> “说不定做这件事轻而易举。”我低声嘀咕着,自己脱下裙子,再次横躺在床上。</div><div></div><div> 森崎把头埋进我仅着胸罩的胸里,然后灵巧地翘起屁股,让长裤自然滑落。我把手伸到他的小青蛙花纹的紧身内裤里,森崎还没有勃起。虽然是初次体验,但基本常识我还是有的。森崎的那话儿,不论我怎么轻抚、紧握、摩擦还是搓抓,依旧毫无动静,软绵绵的。</div><div></div><div> “唉,不行啊!”森崎一手压揉我的胸,一手抚摸我的大腿,折腾了好一会儿,忽然嘟囔了一声,翻到我身旁仰躺着。</div><div></div><div> “啊哈哈!”森崎居然笑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像刚跑完操场1000米似的。“唉……想逃!”森崎补了句“口头禅”,声音却透着悲伤。</div><div></div><div>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我说了句这种场合不该说的话,和森崎并肩躺着,望着天花板。这真的没关系。我又不是为了告别处女身份才上的宾馆,只是为了亲眼看看形成自己生命的关键地。</div><div></div><div> “真想永远待在这里。”我轻轻地自言自语。</div><div></div><div> “既然都来了,唱卡拉OK吧!”森崎说完,就跳起来穿上裤子。</div><div></div><div> 正当森崎翻阅卡拉OK歌本,输进数字代号时,我解开系在书包上的小泰迪熊玩偶。这是个平凡无奇的生日泰迪熊吉祥饰品;依照每个不同的日期,市面上总共有366种不同花色的生日泰迪熊。我的小泰迪熊身上当然印着我的生日花色,是紫黄相间的方格呢布。</div> 处处是格子条纹图案的房间里,回荡着轻浮的卡拉OK歌曲。森崎五音不全地唱着MichelleGunElephant(注:日本20世纪9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摇滚乐团,由四名男性团员所组成,曲风深受六七十年代朋克、“车库摇滚”的影响。乐团于2003年解散)的歌。我环视房间一圈,走到摆放电动咖啡壶的茶几旁,打开抽屉,悄悄地把紫黄方格相间的小泰迪熊平放在这个空无一物的抽屉里。关上抽屉后,我觉得自己好像躺在那个狭小四方的黑暗空间里一样了。<div></div><div> 离社区两站的站牌附近有两家便利商店,我在其中一家叫ampm品牌店里看到了妈妈。和森崎分开后,之所以选在这一站下车,没有其他理由,就是不想直接回家。我只想把果汁、薯片的外包装看个够再回去。</div><div></div><div> 在面向玻璃橱窗的杂志区里,妈妈站在染着一头金发的年轻人和一头长鬈发的女高中生中间翻阅杂志。这个画面实在太出乎意料了,我一时没认出是妈妈。</div><div></div><div> 妈妈不在DiscoveryCenter,而是在过交流道对面大路边上的餐馆打工,那里有好几家大众餐馆,妈妈就是在其中一家全国连锁的乌龙面店打工。“小孩放学回到家,母亲一定要在家”,这可说是妈妈极力坚守的原则,所以当时和乌龙面店谈好的条件就是决不加班,但最近妈妈时常晚归,原因是十九岁的“飞特族”同事莎琪交了个喜欢限制她行动的男友。按妈妈的说法,莎琪正在热恋,时常旷工、迟到,而这些必须由所有正职、兼职的店员代班。现在快晚上7点了,可妈妈并不在面店代莎琪的班,而是跑到便利商店翻看杂志。</div><div></div><div> “妈妈,今天很晚哦!”我从后面走近喊她。</div><div></div><div> 妈妈惊讶极了,立刻将杂志塞回了书架,还因过于错愕,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嚅动着嘴巴干咳。</div><div></div><div> “哎……哎呀,美娜,你呢?怎么这个时候……”妈妈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div><div></div><div> “嗯……”我心想,“糟了,早知道就不喊她了,真没想到妈妈会有这样的反应。”</div><div></div><div> 虽然深感后悔,我还是怀疑妈妈有了外遇。我说:“我和森崎去DiscoveryCenter吃蛋糕了,打电话回去想告诉你会晚一点回家,但是你不在,我只好告诉小光了。”</div><div></div><div> 我尽量轻松地说着,妈妈却哭丧着脸看着我。妈妈的外遇对象该不会也在这里吧?我不动声色地瞄着四周,店里只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穿迷你裙的女生,一个身穿灰色大衣、头发稀薄的半老爷爷,还有站在杂志区一动也不动的金发男子以及一头长鬈发的女生。</div> “讨厌,妈吓了一大跳!”妈妈的声音依然颤抖着,“森崎呢?啊,啊……那个小猴!”她很放心似的喃喃自语,右眼角还流下了一滴眼泪。我真是愧疚,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罪大恶极。<div></div><div> “我去看看零食。妈妈,你先回去吧,我很快就回去了。”在仓皇失措中,我硬挤出这些话来,然后转身走去饼干点心区。咖哩口味薯片、重辣口味薯片、限量的奶油酱油口味,我紧盯着琳琅满目的食品,心中想的却是,我们家那“决无隐瞒”的家规竟然如此不堪。</div><div></div><div> 我买了重辣口味薯片和奶冻慕斯百吉棒,走出店门,没想到妈妈一直在等着我。</div><div></div><div> “买了什么?哦,小心发胖!”已经回过神、恢复正常的妈妈,瞧了瞧我手上拎的购物袋里的东西。妈妈勾着我的手,身上散发出的甜品泡芙味令人感到陌生。我们朝家里走去,妈妈把晚归,待在便利店的原因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div><div></div><div> 妈妈说,今天他们总算有机会和莎琪当面讨论以后工作分配的问题,并要求她不能再随便旷工。包括妈妈在内的几个不需要轮班的兼职人员,也都出席了这个会议。不过,由于莎琪迟迟不肯说清楚,拖延了会议的时间,最后只好依照兼职部的长谷部经理(她是一名五十一岁的主妇)的建议,要求莎琪负起责任自动辞职。妈妈虽然帮莎琪说情,但也挽回不了莎琪月底走人的结果。妈妈很喜欢莎琪,想送她一个礼物作为纪念,但又不知道送什么好,只好去便利店翻阅年轻人的杂志。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听到长谷部经理的建议时,就已经没兴趣再听了,但是就此打断妈妈的话,又觉得她很可怜,只好以略带同情的口吻,谢谢她费尽唇舌的完整解释。</div><div></div><div> “真的很累!”妈妈好几次点着头说。寒风吹红了她的鼻尖。看着妈妈的身影,我突然想盯着妈妈的眼睛问她:“妈,你是按‘野猴宾馆’的摆设来布置我们家的吗?”</div><div></div><div> “咦?美娜,”妈妈冷不防摸了摸我的书包,问,“你的小熊呢?”</div><div></div><div> 我心头一惊,看着妈妈。这女人有超能力吗?难道我们家奉行的“决无隐瞒”的家规,是因为她具有洞悉一切的超能力而不是他们做人的原则吗?我一时走神,以为妈妈有了超能力。</div><div></div><div> “啊……啊,哦,那个小熊,我把它绑在森崎的书包上了。”我小心翼翼编造的谎言会被识破吗?妈妈会读心术吗?</div><div></div><div> “真的吗?你那么宝贝的东西!”妈妈注视着我。</div><div></div><div> 我连忙说:“我把它当成预防他变心的符咒!”</div><div></div><div> “哦……看来小猴还挺有人缘的。”妈妈的口气正常多了,“真的有效吗?看来我也要把自己的小熊挂在爸爸的公文包上。”</div><div></div><div> 妈妈还说俏皮话呢!我总算松了一口气。</div> “今天……等爸爸回来,大家一起出去吃饭吧!现在时间也晚了,而且好久没上馆子了。我很想去‘龙虾’(RedLobster)海鲜餐厅。”穿过社区入口的拱门后,妈妈兴奋地继续说着,“RedLobster很不错,可是,我也想吃牛角餐厅的烤肉呢。”<div></div><div> 我刻意天真地笑着,茫然看着吐出的气凝结成的白雾朝四周散去。妈妈绝对没有超能力。可能我只是故意去做一些不宜在我家日光灯下曝光的事情。</div><div></div><div> 不论是“龙虾”还是牛角,都在DiscoveryCenter。DiscoveryCenter是典型的郊区大型购物中心,它是在我九岁、小光七岁那年的春天开业的。</div><div></div><div> 从社区往学校的方向,沿着公交车行驶路线左转,几分钟后,就能看到许多宾馆围绕的高速公路交流道,再往前开一阵子,就到了DiscoveryCenter。那里面有超市、流行商品店、几家餐厅、杂货店、汽车用品店、美容院、书店和KTV。</div><div></div><div> 记得开业那天,我们一家四口也和其他人一样前往购物中心。我们搭乘的公交车在购物中心附近堵了车,动弹不得。我们气急败坏地跳下来,在同样是去购物中心却身陷车阵里的众人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朝DiscoveryCenter走去。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我们买了特价促销的纸巾和咖啡豆,还在一家特别便宜的意大利餐厅前排队等着用餐。最后,我们像是结束体能训练营集训似的,一身疲惫,却又感到无比满足地踏上了归途。</div><div></div><div> DiscoveryCenter的存在,拯救了我们的社区,还有这个地区的许多家庭、广大的居民。除了便利性,在精神方面,如果没有DiscoveryCenter,尤其是社区里的意外事故和犯罪率一定会更高,自杀、离婚、家暴、凶杀等会层出不穷。</div><div></div><div> 每个周末,大部分家庭都会去DiscoveryCenter采购、闲逛、用餐。大部分学生,每天放学后会固定前往那里。一些没前途的或是考不上大学、技术学院的高中毕业生,也会先去那里打工。</div><div></div><div> 对于这个城镇来说,DiscoveryCenter就是东京,就是迪斯尼乐园、机场、外国,也是保护中心和职业介绍所。</div><div></div><div> 但是,森崎觉得,DiscoveryCenter根本不是救星,反而把大家困住了,因此主张把它炸了。我虽然喜欢森崎,却不喜欢他这个想法。我可不想看到我们的社区和DiscoveryCenter被炸毁!感谢老天,好在森崎不是个聪明到能做炸弹的高中生。</div> 老实说,我已记不得没有DiscoveryCenter之前的生活状态了。在哪里买衣服?在哪里聚餐庆祝重要的日子?假日有什么活动?<div></div><div> 自从有了DiscoveryCenter之后,“拆除宾馆运动”是唯一让我忧心的事。由“家长会”和社区主妇组成的团体为了拆除宾馆,不时联合起来举行示威游行。最近一次是在去年冬天。当时我还不知道“野猴宾馆”是我生命的起点,对这个运动并不关心。现在可不同了;这个运动,根本就是莫名其妙。如果这个运动得逞了,包括“野猴”在内的所有宾馆拆除,改建成一幢幢崭新的老人公寓,我肯定会去图书馆找资料做炸弹,把那些老人公寓炸掉。</div><div></div><div> 最近很平静,没有任何示威游行。这些宾馆也在歇业和重新装潢中屹立不倒,小镇里的居民忽略了这里,大都直奔DiscoveryCenter。</div><div></div><div> 自从一起上了宾馆后,森崎有意忽略了我,这真是有史以来最大的谜题,我完全无法理解。他不但延后早晨搭车的时间,也不再去老奶奶的店,午休时间也是和野机这些笨男生混在一起,上完补习课,他就像变魔术似的从教室里消失了。森崎没有手机,好几次打电话到家里找他,他却假装不在,故意不接电话。从此,我也不得不承认他在躲我。</div><div></div><div> 如果知道为什么遭到冷落,也就罢了,但我自认没做错事。去宾馆事先征得了他的同意,而他的阳痿表现当然不能怪我。由于森崎对我不理不睬,我还一度打算散布消息,想让大家知道森崎看到女生丰满的肉体也无法勃起,后来觉得这么做受伤害的反而是自己,就打消了这个念头。</div><div></div><div> 真不该急着去宾馆,至少也该等到生日那天。几个星期后的庆祝生日,大概就只剩下了例行的家族聚餐吧。</div><div></div><div> 这么久以来,我只和一个男生森崎交往,也从没有属于任何一个女生团体,没办法马上找到好姐妹,根本找不到一个能陪我去DiscoveryCenter吃松饼或试用新化妆品的朋友。这些日子,我和几个女生聊了些无关痛痒的闲事后,往往独自一个人回家。</div><div></div><div> 连续几天的早归,让我发现妈妈的生活作息有明显的变化。原本极力坚持不让孩子成为“钥匙儿”的妈妈,几乎每天晚归。莎琪的问题应该解决了呀,那么,妈妈应该准时4点下班,可她几乎每天都超过6点、有时甚至7点才回家。最近,我常常主动洗好米,一边听着妈妈的借口,一边帮她把买回来的现成菜装到盘子里。</div><div></div><div> 小光偶尔会不像话,晚上9点、10点才回家,但一般都比我早,可他回到家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我觉得小光很快就会变得自闭没办法去上学了。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他总是散发出一股气息,说好听点是颓废,其实是阴阳怪气。</div> 我回了家,妈妈还没回来。看鞋子,就知道小光早一步回来了,他当然正躲在自己的房间里。<div></div><div> “小光,来喝茶吧!”我站在小光房门外,邀请他。</div><div></div><div> “不喝!”他只简短地回答一句,房门仍然紧闭。真是阴阳怪气!</div><div></div><div> “今天可能会下雪……”我转变了话题,他还是没响应。</div><div></div><div> 我冲了一杯加了许多牛奶的奶茶,独自坐在沙发上啜饮。阳台远方灰色的天空显得异常低矮。遥远的天际压着远方的山峦,棱线朦胧不清。城里的灯光像是忽然恢复了记忆,一一亮起。我猛然想起躺在“野猴宾馆”506房里作为我的“分身”小泰迪熊。只要不被清洁工或女客发现,它应该还躺在抽屉里,从缝隙窥视着外面的格子条纹窗帘和马蒂斯复制画。刹那间,我像是附身在小熊身上,眼前清楚地呈现出宾馆里的景象。</div><div></div><div> 我手拿杯子,无力瘫坐在小光的房门前。</div><div></div><div> “小光!”我对着房门说话,“你不觉得妈妈最近回来得很晚吗?唉,快6点了……肚子饿不饿啊……”</div><div></div><div> “不理我吗?继续不理不睬!哼!这个足不出户的臭小子。”正当我在心里咒骂时,小光打开房门,站在我面前。真是好久不见的弟弟。</div><div></div><div> 小光的身材比我印象中的还大两号,每次看到他都有这种感觉。因为,小光在我心中永远比实际小两号。</div><div></div><div> “干吗坐在这里?”小光俯身看着我,说道。</div><div></div><div> “妈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我说。</div><div></div><div> “加班吧?”他没好气地回答。</div><div></div><div> “该不会是有了外遇吧?”我问。</div><div></div><div> “无聊。”小光只说了一句,就走去客厅开灯。屋里刹那间亮了起来,原本浮现在窗外的市街点点灯火,迅速从远方消退。</div><div></div><div> “你看,妈以前都是自己在家里染头发,但最近都上美容院染,而且妈每次说的那个莎琪,有谁看过?弄不好是个虚构的人物。莎琪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不真实。”</div><div></div><div> “你真是闲得没事!”小光从橱柜拿出薯片,坐在沙发上吃,边说,“姐姐啊,别老说这些无聊的话了。你自己呢,如果跟男朋友吵架,就赶快重修旧好吧!”</div>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最近老是这么早就回来,跟‘小猴’之间一定有了问题,大家都说你们正面临分手的危机呢!”<div></div><div> 所谓“大家”,当然是指爸妈,家里人都叫森崎“小猴”。小光打开电视,不停地转台。这个一边嚼着薯片,一边粗声说话的小光,似乎比我印象中多两成左右的活力,也就是说,当他躲在房间里,我会感到多两成的颓废感。不过,当他出现在我面前,其实还是个行为正常的弟弟,正处于变声期的十四岁。说不定我只是暗自期待他变成阴阳怪气,这种想法还真让人毛骨悚然。</div><div></div><div> “唉!没什么好看的节目!”小光抱着薯片袋子,又回了自己的房间。我远远听见粗鲁的关门声。</div><div></div><div> 不是节假日的DiscoveryCenter意外拥挤。大卖场的流行饰品区到处都是带着小孩逛街的主妇,也有不少穿着便服,一看就知道是逃课的女学生,还有些年龄、职业不详的男人也在其中溜达。我在看少女服饰橱窗和饰品店外的花车时,都被他们搭讪过。现在坐在我前面的男人,是我在CD店试听blink-182(注:最早组建于1993年,美国年青一代的朋克乐队,在商业上最为成功的乐队之一)第三个跟我搭讪的人。我点了麦当劳的“大麦克餐”,男人只点一杯咖啡,静静地啜饮着。</div><div></div><div> 这第三个搭讪的人看起来最正常。第一个是个有着怪异眼神的退休人士;第二个是皮肤白皙、留着一头稀疏长发的怪人;第三个虽然看起来也有些怪但不具危险性。他拿咖啡杯和弹烟灰的手抖得很厉害,但头发还不至于紧贴着头皮,也不太肥,只是感觉像只吉娃娃犬,年龄在二十七八到三十岁之间,看起来似乎从未交过女朋友。</div><div></div><div> 为了避免被认为是个爱贪小便宜的女高中生,我决定选择平价的麦当劳用餐。主动前来搭讪、一副吉娃娃模样的男人,静静地跟在我后面付账。</div><div></div><div> 麦当劳里到处是小孩子跑动以及妈妈们交头接耳谈天的景象。我和吉娃娃模样的陌生男人,面对面坐在一角,一边吃大包薯条,一边想象一整天会发生的事,比如在斜对面意大利番茄餐厅里的妈妈,即使少了我、依旧按课表上课的学校等。</div><div></div><div> 今天我原本就不打算上学,后来又兴起跟踪妈妈的念头。今天是我十六岁的生日,如果依照预定计划,应该是和森崎一起再度光临“野猴宾馆”,最好能在同一个房间,和森崎一起过属于我们两人的生日派对。但森崎始终对我冷漠着,在这个女同学和男朋友都不理我的生日当天,我实在提不起劲去学校。</div><div></div><div> 除了逃课跟踪妈妈,我的生活竟然贫乏到没有选择。</div> 妈妈昨晚创下了晚归的新纪录。因为妈妈实在太晚回家了,我们三个人太饿了,最后只好叫外送比萨。妈妈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认为在那个叫莎琪的虚构人物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秘密。<div></div><div> 今天,我照例在早上7点出门,却一直在社区里闲晃,然后偷偷尾随9点半出门的妈妈。妈妈一开始就跳上开往DiscoveryCenter而不是往面店方向的公交车,我虽然赶上下一班车跟踪,但已远远落在后头,不过总算在大卖场找到了她。妈妈在四楼一家新开幕的hysteric•glamour品牌店里和店员讨论好一会儿之后,买下了某个商品,接着妈妈一路左看右瞧地到了一楼,请正门旁边的花店插一束花,之后踩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意大利番茄餐厅。她摇头拒绝服务生所指的后面座位,以主妇特有的强硬态度要到了靠窗的位子。时间是10点50分。</div><div></div><div> 妈妈完全不担心是否有人跟踪,也不怕会碰到熟人,她的举止显得毫无戒心、一派轻松。我认为,“开诚布公”这个主张说不定是个护身符。由于我们一天的活动,不,是我们活着这件事,其实交织着许许多多无法向家人坦白的秘密,为了掩盖这个事实,只好订下“开诚布公”的家规。只要有“家规”这个“保护伞”,家人就不会彼此猜疑了。</div><div></div><div> “学、学、学校呢……”对面男人突然出声问。</div><div></div><div> 我抬起头来,看见银色的烟灰缸里躺着几根烟蒂。大杯可乐里的冰块几乎快融化了,我等着男人的下文,他却不再开口。隔了一阵子,我才知道原来他问的就是“学校呢”。</div><div></div><div> “我很久没上学了,去了只会被欺负!”我说。</div><div></div><div> 这是谎言。森崎的行为很明显是攻击而不是欺负;我在学校里虽然交不到知己,但也不会有人故意藏我的鞋子或烧我的运动服,欺负我。我念的是以升学为主的高中,不过校规松散,大家都随心所欲、各得其所,还不至于有集体欺负的现象。</div><div></div><div> 我继续胡编:“反正早就习惯了。可是,习以为常和自己找打,是不一样的!”</div><div></div><div> 我发现这个说法正是男人所期待的。果不其然,原本盯着我胸口的他,松了一口气,眯着眼睛,频频轻轻点头,表示同意。</div><div></div><div> 我不禁坏心眼地问他:“你在哪里上班啊?”</div><div></div><div> “我在城里的出版社上班,今天刚好到附近向一位作家拿稿子,哈!哈!不过他一向写得很慢,我又不能空手回去,只好在这里闲逛,等会找适当时间再登门拜访。哈!哈!”</div><div></div><div> 本以为他会词穷结巴,没想到他却对答如流,连夹杂其中的笑声也很顺畅。</div> 小孩们在麦当劳的地板上到处爬着,有个较大的小孩突然号啕大哭,妈妈们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地仰头吐一口烟后,继续聊着。对面的男人面无表情,只是转动眼珠子冷眼旁观,鼻子里隐约发出轻蔑的“哼”声。<div></div><div> 大卖场是希腊式装潢风格,走道上竖着很多不实用的圆柱。我躲在一根圆柱后面,看着坐在餐厅靠窗位子上的妈妈。女服务员正把菜单和玻璃水杯放在桌上。究竟会是怎样的男人出现在妈妈对面那个只放着水杯的座位上呢?也许是个和爸爸完全不同、充满男性魅力的人吧?也可能是轮廓深邃,牙齿异常洁白,皮肤用油涂成浅黑色的英俊男子吧?</div><div></div><div> 11点多,坐在妈妈对面的,既不是散发男性魅力,也不是轮廓深邃的英俊男人,该怎么说呢?是个除了莎琪不作第二人想的女孩子。就像妈妈所描述的,她有着一头蓬松金发,大胆的眼线像极了充满异国风情的妓女,但缺了门牙的笑容又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和我原先想象的一样,她穿着超短迷你裙,搭配泡泡袜,晒斑布满脸庞,看起来比19岁小很多。</div><div></div><div> 女服务员在两人间放下了咖啡杯后离去。妈妈立刻将刚买的花束和礼物交给了莎琪,惊喜的声音传到了走道上:“真的……要给我吗?真的?ruo•zi,是真的吗?”莎琪撕开包装纸,喜极而泣。</div><div></div><div> 和莎琪在餐厅门外告别后,妈妈走向卖场前面的GrandMarch蛋糕店。就算不透过玻璃橱窗朝那里看,我也知道妈妈在做什么。她双手抱着大盒子,结完账,做作地走了出来。猜都不用猜,我也知道盒子里装什么,是布满鲜奶油的香蕉巧克力派,上面还用巧克力奶油写着“美娜,生日快乐”,里面附有16根捆成束的细蜡烛。这家店是我指定的。</div><div></div><div> 妈妈小心翼翼地抱着蛋糕盒,搭上开往乌龙面店方向的公交车。我看着她离去,觉得双脚似乎踩不到地。然后,我直接走回大卖场,搭电梯下楼,依序逛遍每个专柜。我宁愿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俊男出现在妈妈面前。坐在热门的健身骑马机上,忽然觉得对我来说,或许“一夜情”更真实。</div><div></div><div> “你、你、你家呢?”男人问道。</div><div></div><div> 我吸了一口被稀释了的冰块可乐,茫然地看着他。男人望着远方,仿佛对着我背后的鬼魂说话似的。既然没有下文,那么“你家呢”理所当然就是他要问的。</div><div></div><div> “就在这附近。我妈把情人带回家,害我回不了家。像我这种年纪,对这种事比较敏感。”说着说着,我竟对自己狭隘的生活圈、贫乏的想象力感到厌恶。</div><div></div><div> 男人再度点点头。妈妈明明叫绘理子,刚才莎琪为什么叫妈妈“ruo•zi”呢?是哪个ruo•zi呀?难道除了ruo•zi这个绰号之外,妈妈就没有别的秘密了吗?</div><div></div><div> “今天是我的生日呢!”我说。</div> “什么!”男人吃惊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啊?生……生日?那……那你想要什么呢?”<div></div><div> “想要什么?”我喃喃自语。我想要什么?爸爸买了吉田背包,妈妈会送我耳环或尾戒,虽然没和小光要礼物,但他应该会送我一片playstation2(注:日本索尼旗下的新力电脑娱乐家用电视游戏机)冒险系列的游戏光盘吧。可是,没一个是我想要的,我根本就不想要。</div><div></div><div> “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去一个地方。”我说,“跟我来就是了。”</div><div></div><div> “是……是……是哪里啊?”男人问。</div><div></div><div> 说完,我起身离开充满二手烟嘈杂的麦当劳。男人连忙要跟过来,但起身时一不注意打翻了塞满烟蒂的烟灰缸。其实就算这么走掉也没关系,他却将散了一桌的烟蒂用手扫在一起,还弯下腰将地上的一个一个捡起来。我们坐在死角的地方,所以应该来清理的店员根本没注意到。看着男人独自清理烟蒂、无人问津,让我有一种错觉,仿佛正在翻阅一本记录一个男人成长过程的相簿。</div><div></div><div> 下午3点的“野猴宾馆”几乎全是空房。不论是进入宾馆或进入506号房时,长得像吉娃娃的男人都一副神色失常、焦躁不安的模样。真不知道他今天向我搭讪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只是想找人喝咖啡纯聊天?既然他愿意带我进来,我又何必多想呢?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格子条纹,顿时让我感到很安心。</div><div></div><div> 男人穿着外套在房里四处张望,我趁这个时候赶紧跑到茶几旁拉开抽屉,我的小泰迪熊还躺在那个狭小黑暗的抽屉里。</div><div></div><div> 忽然传来了女人的呻吟声,我回头看见那个“吉娃娃男人”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画面。画面上是一个裸女。裸女和马赛克的画面交叉出现,其间还不时有乳房的特写镜头。我将小泰迪熊放回抽屉,走到男人身旁坐下,男人顿时紧张得身体僵硬颤抖,却一言不发地盯着电视画面。格子条纹的沙发、马蒂斯复制画、抽屉里的泰迪熊;我实在不知道,与长得像吉娃娃的陌生男人一起看成人影片,跟在隐约可见远方山棱线的客厅里和家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究竟有多少不同?为什么我总觉得,不论是哪一个,都像隔了一层薄纱般的缺乏真实感。</div><div></div><div> 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我从沙发紧紧抱起,推倒在床上。他的力气大得出乎我的意料。他连外套都不脱,却卸下我身上的外套和上衣,掀开衬衫,隔着胸罩抚摸轻揉我的乳房。男人的掌心非常冰冷。</div><div></div><div> “你好可怜!”他站在床边,弯腰抚摸我的身体。他把手伸进我的裙下,隔着内裤抚弄着我,接着用对待病患儿般的轻柔动作褪去了我的内裤,一边用手指接连抚触我的下体,一边梦呓般地反复念着:“你好可怜。”</div><div></div><div> 我不知道,十六年又十个月前,情欲高涨的爸妈是在这家宾馆的哪个房间相拥紧抱,不过我暗自认定就是这个房间。这里是我能否降临世界的一个分界点。他们决定了我的存在,因此今天世上有个十六岁的我。</div> 男人嘴里念着“好可怜好可怜”,却突然哭了起来。他的眼泪抹在我的脸和脖子上。我期待男人和我融为一体。如果不戴保险套直接射精怀孕,那这个房间将成为因果轮回下繁衍子孙的地方。而这样生下的孩子,终究也会在这个“野猴宾馆”失去贞操。老实说,如果今天我真的受孕了,也许就能摆脱那层老是挡在眼前的薄纱了。此刻的情况令人难以捉摸,但我确信一旦生下孩子,一切就会变得真实起来。就像我对森崎说的:“要变成一家人很容易的!”我忽然弄不清楚,这究竟是我的想法,还是妈妈在十六年又十个月前的想法?<div></div><div> 然而,这个吉娃娃模样的男人没有行动。他甚至连大衣也没脱,只是爱抚轻揉我全身上下,然后又突然跑进了浴室。真没想到连上两次宾馆的我,竟然还是处女之身!</div><div></div><div> 趁着男人在玻璃隔间的浴室淋浴,我把挂在墙上的画框取下来,抽掉了马蒂斯复制画,再将空白画框挂上。即使是只有抽屉里的小泰迪熊和空白画框这两个小小的改变,也让我觉得这个房间似乎比家里自己的房间要有亲切感。</div><div></div><div> 我把马蒂斯的画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男人始终待在浴室里,我就用床边电话叫了餐。我点了鲜虾焗烤饭、生鲔鱼色拉和锅贴,最后还为这个男人加点了一瓶啤酒。</div><div></div><div> 在浴室待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的男人依旧穿着大衣,看起来没有丝毫改变。他的头发已经吹干并梳理整齐。服务员送餐饮来时,不知道为什么,男人一直躲在浴室里。服务人员一离开,他才匆匆走出来,默默地喝着啤酒,吃着茶几上的菜肴。电视里依旧重复轮番出现女人的脸、马赛克和乳房特写的画面。男人不说话,我也只能默默地动着筷子。</div><div></div><div> 每当偶然想起那平淡无奇,数度让我厌烦至极的日常生活,我就会畏缩胆怯,而这种感觉又像是能触及般具体鲜明。</div><div></div><div> 现在是下午4点半,妈妈就快回到家,准备我的生日晚餐,菜包括寿司、碎肉卷和通心粉色拉。固然是不搭调的组合,但都是我最喜欢的。爸爸大概会提早回家吧。小光一定是声音粗粗地边发牢骚,边将写着“美娜生日快乐”的纸片往墙上贴,还会把饼干摆放在餐桌上。这一切,就像遥远的异国童话般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此刻,男人继续静静地吃东西。</div><div></div><div> 饭后,我走到窗边,拉开格子条纹窗帘,看见涂黑的窗户,一时还以为是紧密的玻璃帷幕,其实只是普通的窗户。我推开窗户,发出了“吱吱”的声响,我不禁惊叹一声,眼前的景象竟和我家浴室外的几乎一样:枯黄色的田埂平坦宽广,远处有铁道横亘于天地间。像拉链般笔直的铁路仿佛是舞台布景上的涂鸦。白底红色的电车轻快地行驶其间,像极了拉链拉开时的景象。</div><div></div><div> 我像个孩子似的张大眼睛,期待能在拉开拉链的那一方看到不同的风景。电车远离后,景色却依旧。</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