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之风

利俐

　　

据说想象力是人类社会真正的开始。

热衷于读书的我们，打开一本幻想文学的书籍，便知道为什么。因为在那个架空的奇幻世界里，平素单调呆板的生活，甚至有所缺陷的部分被补足了，还生出一副瑰丽的羽翅来，尽情探索书中神秘的天地，伴随着欢乐与哀伤，尽情沉溺于想象力构建的天地。而往后忆起那段时光，我们仍会记得那些泛黄的纸张，以及翻看无数遍的文字，它们曾于贫瘠的真实世界拯救出我们，如同一团和暖的光，通过现实的裂缝渗透进我们。也许，这就是幻想文学的魅力，毕竟生活在陆地上的人类，谁不曾想过飞翔？

上周所读的《地海巫师》，其中蕴含的深邃哲思与秀美隽永的文风，着实令人叹服不已。有趣的是，很多人最喜爱的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作家村上春树以及《冰与火之歌》的作者乔治.马丁，都表达过对此书作者的崇敬。地海传奇系列是一套可以使对幻象类作品抱有成见的人改观的书，魔幻奇幻题材的网剧、电影和书籍在国外向来备受喜爱，而国内的读者观众却对其兴趣寥寥，除却文化差异，也与作品的生长环境有关。从刘慈欣的《三体》荣获雨果奖引起的巨大轰动，乃至举国若狂，可见一斑。而正值好奇心和想象力最为旺盛阶段的孩子们，试着去接触这样一些经典的奇幻作品，无疑对他们思维的活跃是有着好处的。

《地海传奇》系列的作者，厄休拉.勒古恩可以说是一位传奇的女性作家，同时也被奉为西方幻想文学的瑰宝级大师。她的科幻作品《黑暗的左手》和《一无所有》曾连续获得多次星云奖与雨果奖。在她的作品中，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并存，宇宙中星际之间的关系更是如地球各国间的政治博弈一般暗藏锋芒，同时她还在故事中注入东方哲学、无政府主义政治观、女性主义、社会心理伦理学的思考，使其作品饱受争议，但也证明了它们的深度和可思考空间。而在地海系列中，我们可以窥到道家哲学思想对她的深远影响，厄休拉曾用时五十年钻研并与人合译《道德经》，因此潜移默化地将中国的道家思想糅合在作品中，其行文寓意悠远。初读时难以意会，细细想来却别有韵味。以下就我个人粗浅的理解，来说说作者将东方哲思融入《地海巫师》中的体现。

首先，“道”在老子的思想阐述中，是至关重要的。道德经第一句便提到“道可道，非常道。”我们可以将它视作宇宙自然万物的本质与规律，一种亘古存在的、无名无形的玄妙力量。“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在天地诞生之初，万物都处于未开化的混沌状态，而赋予它们概念和规律后，才有了生命的源头，使一切秩序井然，循道运转。即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化生万物，绵延无绝。我们每个人的行为，也应遵从“道”，依照自然规律去看待事物，感受它们的变化。

在本书中，“道”可对应作者所谓的“太古之力”，在地海世界里，混沌的世界即为太古世界，太古之力创造了一切，而人龙两支种族也被区分开，龙族强大贪婪，择风和火栖居，人族则住在岛屿和海洋上，从事各种职业，两个种族彼此对峙威胁。而故事的开头，主人公雀鹰也处于无名的混沌状态，他虽从身为女巫的姨母身上初识魔法的奥秘，但他对魔法并无真正的了解，在运用浓雾击退强敌后，才意识到没有知识的根基，谋略无从发挥作用。而欧吉安法师的到来，则让这块璞玉般的少年从对魔法空白的认识转入雕琢阶段，更可贵的是，欧吉安赐予少年真名——格得。

而故事中另一处非常独特和富含哲理的设定是“真名”。“名可名，非常名”，万物真正的本质，便是它们的“真名”。对于巫师来说，掌握万物真名即可完全操控利用它们，而对于每个人自身来说，真名意味着他们的本我。掌握一个人的真名，便可操控其生死，因此这也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的信赖（所以维奇在告诉格得真名时，后者才会如此感动），真名的赐予，代表一个人本质的变化。欧吉安赐名的仪式也很有意味，先拿走雀鹰的乳名，再令其在冰冷河水中涤净身体，最后赐予“格得”这一名字。从此雀鹰有了生命的实质变化，他拥有了真正的本我，这意义等同于性命本身，是作者将宇宙论浓缩在个人身上，赐名即再造。

其次，“一体制衡”的概念在书中反复被提及，可以说是构成这个世界观以及巫术核心的重要理念。世间万物处于平衡状态，这是天道恒常流转的体现，每一事物的本质与功能不可取代，我们不能以世俗的价值去妄加判断其贵贱。正如雀鹰在巫师学院曾提问变形师父如何把一粒砂砾彻底变成钻石，作者借师父之口告诫雀鹰和我们：任何事物哪怕是极细微的，也不能任意用魔法改变其本质，除非情势需要。不然，或多或少都会造成对世界的影响，维系这个平衡，是对巫师的制约。可见巫师虽可施展魔法改变一切，但若非必要，决不能轻易打破平衡，否则后果难以预测。

欧吉安的所为也印证这一点，雀鹰曾质疑能控制地震的师父却不用魔法驱散乌云，反而如常人一般找棵大树避雨，其实正因欧吉安明白这道理，才不会随意滥用法术。控制地震是救村民于水火，势在必行；而生活中的琐事，使用魔法则无必要。（故事后半部分雀鹰也领悟了，他运用魔法帮助有困难的村民，甚至进入死国去追回船夫朋友垂危的孩子，但平素却极少用魔法）“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万物皆有所属，彼此不可替换，一粒砂砾和一颗钻石是等同的，它们都自有存在的道理，这是天地真正的恩泽。因此越有力量的人，越有必要去遵从、守护它。

另外，雀鹰最初的师父欧吉安身上，他的处世理念和一言一行，正是作者所讲求的道家哲思的集中体现，如同上善之水，谦卑自处，缄默深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正因遵从规律，所以才不主观地强施教化。欧吉安曾说过：“要聆听，必先静默。”这正是无言之教。耐心，正是为了积攒能量与磨练心智，此举也暗合易经中的“潜龙勿用”。而欧吉安所告诫雀鹰的“危险必然环绕力量”，也符合老子朴素的辩证法思想。用发展的眼光看，危险与力量是相辅相成的，在一定的情况下，必然会相互转换。

点燃一簇火光，便会投下一道阴影，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真实与虚无，必然是相生相依，因为创造了一个定义，那么这界限也诞生出来，也因此衍生与之相反的定义。这个道理在情节中比比皆是，正所谓“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懂得此理的巫师，就懂得控制自己的力量以抵抗无法预测的危险，所以真正伟大的魔法绝不是肆意而为，而是慎之又慎的。联系到现实，人类社会在发展的过程中，也造成过很多滥用能源而产生重大后果的事例，厄休拉或许也是想借欧吉安之口，透露出隐约的担忧与警示。而欧吉安的话也一语成谶，雀鹰为年少的冲动和力量的诱惑付出了代价，将踏上一段曲折多舛的成长旅程去披荆斩棘，历经浮沉。

　　

而在与黑影纠缠的旅途中，雀鹰也面临很多诱惑。第一次便是初和欧吉安学习时，遇到的巫蛊女儿（她也是后来的贴若能宫女主人席蕊），陷入她的激将法从而偷窥师父的禁术，召唤出黑影；而后一次，在铁若能宫，少女再次以能言石为诱惑，差点使雀鹰成为太古力的奴仆。幸而这次雀鹰在历经创伤后已具备成熟起来的意志，最终决定凭自己的力量打败黑影。另一个诱惑则是雀鹰离开巫师学院后，来到蟠多龙岛为民除害，蟠多老龙以宝石和告知黑影真名为条件欲使雀鹰离开，雀鹰摒弃财富与捷径的诱惑，也出于对龙族的不信任和责任感，决心以己之力寻觅解决黑影的方法。这是一种心灵成长，试想，我们在成长的道路上总会遇到各种诱惑，它们虽不是恶龙的宝石，也并非能言石，但故事中的这些东西何尝不暗喻着现实中的金钱和权势，成功的捷径？

其实整个故事可以视为三个部分：主人公年少轻狂释放黑影、被其所伤逃避黑影、变逃为追主动寻觅黑影。结局是精彩的，雀鹰在逃避黑影历经生死折磨、狼狈不堪后，回到欧吉安的住处，一切的原点寻求安慰和答案。而师父也给出建议：去追黑影。不转身面对，永远无法消除这恐惧，所以对于生命中的挑战，最好的方式就是转身直面。雀鹰终于放下年少时对力量的执念，因为他发现再强大的魔法也不能克服心中最深的恐惧，所以这个难题的答案便是：心。他曾一心求荣，执着于强大与自尊，为冲动付出庞大的代价，却忽略了纯粹的勇气才是操纵命运风浪最有力的帆。于是最后，雀鹰和黑影在同一瞬间念出彼此的真名“格得”，他主动拥抱了黑影，与它合二为一，融为一体。

这个“转身”可以说是全书最经典的一个象征，它不仅是身体的行动，更是心的蜕变：这颗心因冲动和轻狂蒙受黑暗，却最终穿越黑暗；它曾受到宝石与太古力的诱惑，却因此更加坚定不移；它曾沐浴在友情和师恩的温暖中，并把它们注入力量的源泉；它感受过世间一切的善意与恶意，蕴藏着最原始的智慧，最激越的勇气，它胜过一切魔法构筑出的华美幻象。它让我们看到，人们所传颂的雀鹰大法师，地海诸岛的传奇，不是一个天生的完人，即便他与黑影的这段故事已不为人知，但只有我们知道，他的身体里住着那片阴翳，但它们已互相妥协，成为他脸上每一道伤疤背后的久远故事。

奇幻作品中世界是虚构的，但又衍生自现实。有人文关怀、情感与思想的作品，不必拘于体裁。人若是不曾试着以幻想的翅膀俯瞰真实，现实的世界便无法构筑，精神的开阔更无从谈起。《地海传奇》便是个很好的阅读选择——地海世界有恶龙的火焰，也有冰冷的北域，有荒寒的孤岛，也有无尽的海洋。不知名的鱼群在开阔海里欢腾地跳跃，自由的飞鸟等待你唤真名让它降落。地海传说脱胎于现实，又有别于现实，于无中生有，于幻中藏真，和时间一样古老，和时间一样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