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幅亭小品【一】

乱斋【原创】

结夏

终究转入夏季了。世事的劳碌是无休止的，应该遣遣闲，算作入夏的应景吧。

佛家有结夏之说之制。自农历四月十五始，凡九十天，僧尼静居寺院，不出门云游，不走江湖，称为结夏。未究极结夏的缘起，大概与苦热有关。老子所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结夏便是法自然的方便之门，顺天应运的天人合一。

亦想结夏。然而，凡例的九十天，我吃什么呢？究极人生有三大问题，曰生存，曰生活，曰生死。而一个“吃”字关联俗不可耐的日常日需，却贯穿亦纠缠生存生活生死诸三大问题的终始，得其要妙乎？

我还是要结夏的。吟诵《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观照我要结夏的心念，竟是空空如也。结夏在心，结夏亦不在心。越过凡例的九十天，就是越过时间。我劳碌的时候亦当是结夏，我遣闲的时候亦当是结夏，当需要劳碌的时候我解夏。所以，结夏时解夏，解夏时结夏，随结随解，随缘随喜，仪式与规制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而有意思的是观我自在了。

黄昏闲步青山湖畔，水光泛满金波，夕阳斜照贴水的新荷上，有回眸的淹然百媚，燕子掠飞，一派生机的鲜妍。这个时候，当赋诗一首，诗曰：“问我如期能结夏？藕花深处雨庐孤。少年心事终疏略，野水竿头不忆鲈。”

别春记

无情由地沉郁一天，大概明天立夏，今日最晚春了。

这一季春是浑浑然的，多入林泉，颇具纷纷开且落的心境，而悠然自适，而花事纷纭。见一花即觉可亲，亦觉自身是那花身了。回味这般的心思是很有意思的。

前两日，闲步芝山，见翠微上几瀑荼蘼花，足够颓靡的了，便有浮一大白的念想，何况夕阳的观照，何况蜂之与蝶的翩然，我亦不晓得几深的颓靡了。开到荼蘼春事了，恋春留春已是不住的。又何必强求呢？顺应花事，我心荼蘼即可。再之前，烟雨昌江上，见一蓑笠一渔舟，已具足桃花流水鳜鱼肥的品味了。既然桃花流水，必将窅然而去，又何必伤春呢？

今夜，月在中天。今夜，最晚春了。何以解忧，惟诗而已。且以诗为证，诗曰《春辞》二首：“ 历春不语意经秋，最晚东风贮碧瓯。亭望云天惟几点，夕阳鹭白柳梢头。”“答我春踪无觅处，紫藤爬上石栏干。作何还酹亭前月？谷雨杯中正羡漫。”以作为与这一季春的告别语吧，不须杨柳岸晓风残月。

明日即是夏天。消夏亦很有意思，何况夏有凉风，若北窗下卧，不谛作一回羲皇上人。

念念至此，郁结已作鸟兽散。遂思人可以与时代脱节，却与季节不可以脱节。

闲步姜夔路记

姜夔路在鄱阳城西，因接姜夔故里而命名，便有了文化的味道。途经青山湖、韭菜湖而至姜夔公园。沿途不晓得几好的风景，宛然姜词的清空，绝妙闲步的所在。尤其黄昏后，夕阳涉水而来，其境用煮夕阳来表达与形容，最为妥贴。煮的过程，夕阳渐渐地浓为茶色，天地亦为一壶茶了，无怪乎有壶天之说。于是，俗务之余，这夕阳下慢慢走步慢慢品，生活亦慢下来了。回味从前慢，其实亦可以当下慢的。当闲步姜夔路，当湖风润着水滋吹过来，神仙不过如此，不晓得有几多的快活。

是日晴好。晚饭后，着粗棉短衫，作闲散人，又闲步姜夔路。春将归去，温风如酒，冉冉在衣，暖暖在脸。中天半月，象敷上了薄薄的一层轻粉般恍惚不明，云光疏淡如我般的闲散，夕阳是早已逝去了，青山湖韭菜湖的水光亦不甚分明，典型的幽冥夜色，远处的灯光照在湖上更是迷离的境况。这个时候，想起了姜夔的《过垂虹》，并轻轻地吟诵：“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中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其实，闲步姜夔路，不能不想起姜夔，亦不得不想起姜夔，若能有音乐的天份，哼上几曲姜词，快哉且雅致得不得了，飘飘然亦可以梦成小红低唱我吹箫了，回望湖月烟波，亦不知是人间还是天上，是南宋还是晚明，哪里还有俗情缠心，已空灵起来，几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寥廓而鲜明。

不知不觉走回家了，而心依然境中。遂赋一绝句：“怯怯青山湖月夜，云光疏澹水茫茫。便疑白石吹箫阁，犹送春风最晚香。”是以记之。

鹭鸟伴耕田

曾读《列子》，知道有个好鸥鸟者，知道“人能忘机，鸟即不疑；人机一动，鸟即远离”的忘机境。好听古琴曲《鸥鹭忘机》，尤是管平湖的，曾幽宅一处，听一下午依然不能自已。这些都是知见上的，不足忘机，不足从鸥游，从鹭游。

是日，斜风细雨，随诸君游古县渡。驱车昌江边，忽见茫茫水田惟有一蓑笠耕田，一群白鹭约三四十羽，围绕耕田，或飞或立或行，姿态各异，亦步亦趋，全不在意耕田者，耕田者亦不在意群鹭，优游容与。兹是一幅鲜妍的鸥鹭忘机图，不可得，偶然见到了，刹那我亦忘机。若画者陈永新在，必入得他的画中。从鹭游，不在鹭，而在人，在人的忘机。人真的是可以忘机的，可以从鹭游。见此鸥鹭忘机的还有左泽老师、汪填金老师、徐永胜和我妻。永胜的相机照下了这一幕。不容易见到的烟景，是以记之。

青山湖

鄱阳城湖多。青山湖在城西北郊，亦在我家门前，不必遥望，作远观恰得其分是那在水一方的梦里水乡，可以看得见水底的村舍连着山边的村舍。《三国演义》有言“方知黄忠有百步穿杨之能”得传我，我亦能射中那几百步的湖岸柳叶。尤其农历五、七月间，满塘的碧荷，枝枝袅袅的粉红花，在丽日下是分外的妖娆，进出门总要满满的饱上一眼，出家入家携一份花样心情一一莲的心情，家里家外都是美好的，云门和尚说日日是好日，象是对我而言。秋后的雨是不晓得几潇疏的薄凉，分明看得见打在枯荷上。留得枯荷听雨声，为什么要用听观？害一夜的无眠。此时，缘起看观，岂不是八大画吗？还可以翻转青白眼，直观生命的枯寂，或许有所体悟，而证有时直上孤峰顶。

初夏的暮色里，青山湖畔我在散漫地行走，青山湖上一叶小舟寂寂不动，新荷才露尖尖角，零散地贴水面，一片蛙鸣。这个时候中天的月虽然尚是缺月，却堪破重云而出，这个时候水底的月亦跃波而出，两月分明。我却看得迷糊起来，似乎又有一月从我心中破疑云而出，甚是分明，照得见我侧看芝山，横看风雨山，亦照得见我青白眼。至于青眼看什么，白眼看什么，那是天上月水底月的事，与我无关。

虽属初夏，晚风没有夏气，象暮春的薄凉，一如这青山湖的幽静。这幽静，是因为湖在城郊。湖畔柳垂，湖畔有我和诗。诗曰：“一船暮色孤峰顶，堪破疑云两月明。侧看芝山青白眼，新荷才露是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