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贵族

山高水远.不必相送

我知乌镇，始于多年前奶茶的一则短片《枕水乌镇》，其时便生一丝的神往，后来生计多有坎坷进而极颓丧，又一面寻思无非是个古镇：

烟雨朦朦的老街铺着被无数双脚底踩磨的油亮的青石板，一个叫作丁香的姑娘撑着油纸伞幽怨的踟躇在雨巷，街头、巷尾吆喝着如出一辙的当地特产，不知源自何处、去向何方的小河，穿街蜿蜒而过，低矮、破落的老屋一字排开，依水而枕，安静、绵长，水面之上再横卧各种或平或拱的石板桥，从某巷的寒舍苦读出去的居庙堂之高的士人，与名伶戏子传出绯闻让后人错愕进而眼馋的风流才子，私宅名园深藏不露的名震天下的鲸商巨贾……

江南的古镇向来不乏这些，源远流长，甚是稀疏，也极平常。

我就这么无聊的慰藉着自己，竟至一直没有去成。

直到前些日子，夜再次隔膜我。

在网上，我无意间邂逅了木心————一个生于乌镇的画家，文革前在这个国莫名被囚禁，文革后飞去美国竟成了声名远播、极不寻常的作家，其画作被大英博物馆收藏，其散文与福克纳、海明威的作品一道被收入《美国文学史教程》。

80岁时又像古董一样被迎回乌镇，再后来，2011年的冬天他对着古镇不舍的投下了最后无力的一瞥，死了。

彼时，水缓缓流过，如千百年来的一样。

那一夜，落着雨，一边听着窗外的滴答，一边读着他瑰丽奇妙的文字，我仿佛看到了莫干山的雪后竹林，舒缓而文静的溪涧流水，还有哥伦比亚的巍巍倒影------

似乎听得到孤绝于世的他，在黑暗肮脏的水牢中与诸神的喃喃对语，用手绘制的琴键弹奏出的莫扎特和瓦格纳，独行山径的灵魂发出的空谷跫音----，试着走近，他又嘎然的止了，只闻得他缓缓吐出的来自空谷的幽兰烟香。

我的好奇愈发的加重。

那一夜，当看到丹青先生在乌镇为他主持的追思会视频，我竟乎动容，内心梗咽着许久，无端的生出若干莫名的共鸣和悲戚----。

那一夜，我竟无法睡去。

我决计去一趟。

2014年的一个春天的下午，我揣着景仰，好奇着去向乌镇，看看是怎样一个小桥流水、书香袭人的江南烟雨水镇，如何生出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一个半小时的动车呼啸着将我从南京载入到湖州——一个北临太湖的莞尔绰约的浙北小城，已是傍晚时分。

在一个偶遇的临河客栈小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九点便踏上了到南浔的快客。

40分钟的车程，未及在南浔逗留，又登上了去乌镇的中巴。

十几年来没坐过这种穿行在田间和乡野的中巴了，反倒有几份亲切，随拦随停，上来的都是些乡里乡亲，见面半分熟，彼此用土话招呼着，就我一个外乡人，也没觉着夹生，对我，他们总有一番明里暗里善意的打量。

就这样且停且开的驶了50分钟到乌镇已是中午11点钟。

入了东栅，极是失望，街旁的门有一半关着，游人倒是极多，除了在拥挤的酒店胡乱一顿大吃和在街边小摊上的一阵囫囵小吃，多是鱼贯而入、鱼贯而出的簇拥着大呼小叫,没法歇脚透气。

老屋子里留守着些了无生机的遗老们，从黑乎乎的屋里漠然的洞望着屋外川流的行人，遗少们大都离了这里不知所往，开铺子的也不知是否本地人，问了几个人关于木心的旧址，竟都无法置答。

我索性还没逛完就去了西栅。

初到西栅，人还不多，首先入眼的是一汪河塘，绕了一段杨柳依依的堤坝便进了西栅景区。

初看跟东栅没有二致，但是走着走着便现了端倪：依然陈旧，但很整洁、素雅，里外收拾得极妥当，有着无法言说的韵致。

门大多开着，不大、然而布局紧凑的民宿店兼做着饭菜，锅碗瓢盆临街叮当作响，不时飘出一阵阵菜香。

游客三三俩俩，或临河而饮或堂内而聚，水面之上尽是些来来往往的手摇木船，不紧不慢。船上的人望着岸上，岸上的人望着船上，那些不经意的一瞥和对望传出的都是些无法言说、不想掩饰的惬意和自在。

街道依然狭窄，但两边总也能腾出一小片地让你歇脚、张望，一一当当，全无东栅的局促和慌张。

河面或宽或窄，河边垂依着淡绿柔婉的杨柳随风轻荡，偶见一簇嫩黄鲜亮的迎春花迎河怒放。

手摇撸船如公车一样在河边或停或往，其间若干小码头，摆放着椅子或石凳，你上船也可，下船也可，歇脚也可，来、去自是便当。

小桥也是各式各样，看着越发喜欢，便落脚在一处临河的民居家中。

其间巧遇乌镇旅游公司的工作人员到该民居家中家访。大姐胖且高大，人极热情，脸上堆着满满诚恳的笑，如果不是胸前的工作牌，我或以为是东家。

我想她或许知道木心，便上前询问。

她停下手中的活计忙着答我：“见过见过，前几年老先生还在，住在西栅的时候，早晚出来散步，都见得着，他都打招呼，人客气着尼，老先生考究，穿衣打扮，格格正正，一点点都不作兴搭将的---”。

先生骨子里淡定、贵气，所以透着从容、优雅，说话平软，不紧不慢，我以为这也许是20世纪的中国仅剩的最后一个贵族，经常能见着他，她可真有福气，可是，那会儿，我在干嘛？

我心里钦羡着、自责着，边问道：“那么先生老宅的旧址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在东栅，那边他老宅的旧址上在修建木心纪念馆，还没好”。

我扬起头问：“那么你也见过丹青先生了？”

“经常见，他每个月几乎都过来”

“过来干嘛？”其实我知道，只是有些故意的问。

“在筹建木心美术馆，就在你们从西栅大门进来的右手边乌镇大剧院的边上”

“那么，好了嘛？”

“没尼，大概……明年吧”她有些不太肯定。

“你们可真有福气，小镇上能出这么一个作家，还见过他”，我羡慕的望着她。

“是啊，是啊，我们这儿还有一位茅盾呢，也住在东栅，跟木心是亲戚，木心小的时候常到他家旧书房拿书读，别的小把戏都在外面玩，他一个人躲在茅盾的老屋子不吱声不吱气地翻书”，她荡漾着自豪，笑看着我说道。

“那么现在还有哪儿与木心有关的地方？”我问。

“要么你下午到西栅的昭明书院去看看，木心先生的追思会就在那儿开的”她用手指了一个方向。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走了半条街，果然有个书院。

木制门楼下方横挂一块红底金字的木质匾额“昭明书院”，入口处立一萧统的像。

萧统是南北朝时期南梁朝皇帝萧衍的长子，有一老师是乌呈人名沈约，但他的先人祖坟就在乌镇，每年清明都要返乡祭祖，守墓几个月。萧衍怕荒废了萧统的学业，就在乌镇造了一所书馆让昭明太子跟着来读书。

太子过目不忘，五岁时读遍儒家“五经”。

“这么小的一个水乡古镇竟然有一个书馆，难怪……”我不禁有些感喟和遐想，耳边依稀回响起在薄雾清晨、依水环绕的古镇水乡传出一阵稚嫩、清脆的朗朗书声，那可真是妙不可言。

不知道地杰然后人灵，还是人灵然后地杰，终归这段久远的文脉就像脚边的水生生不息、经流不止，传到茅盾，又传到木心。

书馆后来又扩成了现在的书院。

里面有图书馆、阅览室还有书店，书店里有陈丹青整理、编篡的木心《文学回忆录》。

关于《红楼梦》，木心文学回忆录中说道：《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对于张爱玲，他评说到：乱世佳人，离开乱世，卿不复佳人。

然在我看来，张爱玲之于上海又何尝不似水草之于水。

言及自己，他描绘道：他是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我猜度是这个意思吗？------黑暗尽可以笼罩大地，让万物混沌、止步，却挡不住那些自由纷飞的舞动的思想的精灵

他说民国时上海的黑涩会：恶业与义气俱飞，游侠共流氓一色。滕王阁序中最经典的诗句就这么被他信手拣来、移花接木，王勃，您不会生气吧？。

他激赏拜伦、雪莱、海涅，却说他们其实不太会作诗；

他说托尔斯泰可惜“头脑不行”，但讲到托翁坟头不设十字架，不设墓碑，忽而语音低弱了，颤声说：“伟大！”

而谈及萨特的葬礼，木心脸色一正，引尼采的话：唯有戏子才能唤起群众巨大的兴奋

提及中国的作家，他打趣道：你不时见到中国的作家画家提着竹篮，到欧州打水去了。

类似的奇言妙句在他的文中俯拾皆是，每每令人拍案叫绝，他分明是俯瞰今古、端倪天下,还暗喻自己是魏晋的遗狂，末了，却偏偏又说：平视来往。

好一个平视来往！语调平缓，看似平常，却暗藏波谲云涌、层峦叠嶂、蓝海冰川。

我诧异于他对中国文字的纯熟和异乎寻常的把弄以及一览众山的胸襟，非有博大精深的底蕴、童心未泯的志趣和奇异瑰丽的想象所不能为之。

对于木心，其实我远不够智识和阅历去谈论，他可是读着《诗经》、《神曲》、《哈姆雷特》长大的，但不妨碍我去窥他的一鳞半爪，掬一捧灰烬，嗅一丝暗香----。

西栅的地儿极大，没完没了的巷陌，没完没了的老屋，没完没了的桥，还有开始变得没完没了的游人。

我原本该在淫雨霏霏或大雪纷飞的时分来的。春天的阳光晒得我几乎失去了思想，下午的西栅游人也开始摩肩接踵，我终于变得混沌。

夜半时分，除了酒吧一条街，人终于很了了，铺子也都打了烊。

我一个人踯躅在街巷的灯光下，竟不知所往。索性买了瓶啤酒，点上一支烟独坐在桥头靠在栏杆上，闭上眼期待着与木心的再次交错，试着找寻他魂灵越狱的轨迹。

我估摸着大概非如此不能体味他的纵横穿越、恣意泼洒、纷飞飘扬。

灯光朦胧、幽然，映照着困倦落寞的街巷，喧闹了一天的西栅正在酣睡，河里的鱼儿间或扑腾一下，旋又归于寂静，静的几乎能听得到水汽悄悄的升腾，而我也有了些许的醉意-----

关于暗夜和那段不堪的岁月，他反倒很少述说，好像从不曾走过，可他的眸子中分明闪烁着洞穿黑夜的深邃久远、旷达远古的幽光。

有一夜他想起了雕塑《思想者》，便问罗丹：沉于深思的人，血都供应到脑部，肌肉松弛，面无表情的，你老兄怎么把这个雄健的法国哥们儿搞得脚趾扒地、肌肉大紧张呢？太戏剧了吧。

罗丹的脸色明显有些难看，未置可否-----。

又有一夜，他盘坐在树根旁，遇到嵇康：你这么怠慢钟会，让他情何以堪，不怕他给你穿小鞋吗？

不这么做，我何以堪？

嵇康进而问道：木心先生，换着你，你怎么做？

木心对曰：与公一辙耳。

跟嵇康那帮厮混久了，他总忍不住跑到竹林外去挤兑孔丘和他的弟子们几句：脱掉伪装吧，过来一起让后背晒晒太阳

他对他爱敬的尼采说：从哲学跑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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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这么无视着暗夜的隔膜，沿袭着魏晋的风范---既不抗争，也不投降，终日心隐于竹林，灵游于异邦，与文字嘻戏、耍闹，与诸神耳鬓厮磨、窃窃私语。

在那个朝不保夕、命如草芥的文革岁月，竟活了下来。

提及这场生死的邂逅，他后来淡淡的说到：在那年月，死很容易，生却很难，我选择了难，古人多以死来殉道，我以不死来殉道--------。

他用向死而生回复了让哈姆雷特辗转反侧的不朽疑问：

生存还是死亡？

对于木心，这不是个问题。

乌镇无疑是极幸运的——八十四年前，这方水无意间孕育了一枚顽童，八十四年后，他们蓄意的收葬了一位巨子，期间大部分的辰光，他都湮灭在他们的遗忘之中，无声无息。

1999年陈向宏一次不经意的斜睨和道听，始而关注，继而热切，直到2006年才将这个早已享誉纽约、声震台湾的文化巨匠打捞上岸、迎回故里，也至此唤起了这个水乡古镇久违的文化觉醒。

迟是迟了些，但在文化貌似繁荣、实则荒芜的当下，一切都还来得及。

久已中断的文脉，在这块灵气盎然的水乡毕竟有了一个晚到的续接。

那一年老先生回到故乡，久久端凝着脚下这方久违的水，叩首轻声说道：这似我的文风。

木心始闻于外邦，而后乌镇方名震于天下。

国人知乌镇，未知有木心。

他，无所谓。

天生一颗无意于尘俗的自给自足的木心和一种不需要等待反应的自然表情----他，称之为美貌，我，不妨称之为自恋。

自恋到作孽----自己剪裁寸衫、设计皮鞋、布置家居、自己做菜，孑然一身，甚至拒绝现身读者见面会。

明说：艺术是他的终生大事，暗说：艺术是他的情人。

在那些可怖的岁月里，硬是靠着对文学的信仰让他度过了劫难。

对于艺术，他不离不弃，始信如初，除此，别无其他。

言及于此，陈丹青边写边问道：他秉承内在的意志，但没有同志，他与文学团体和世俗地位绝缘，因此没有读者，没有知音，没有掌声……这是他所追求的吗？

‘也许是的吧’我埋头孱弱的插道。

这么一个有精神洁癖、拒斥流俗的艺术清流，恰是这个时代和这个国所稀缺独有的，我以为。

内心引领着他必须独自过那道窄门，进那条窄巷，拒绝流俗，仅剩自恋和神交。

神交他暗恋的拜伦、雪莱、尼采、嵇康、屈原（都是些有精神洁癖的自恋狂）----，自恋他周身所散发出的纯真、通润和清雅。

他的文字从没掩饰过对于这些人性本真的迷恋和沉溺，他的自疏尘俗无非是对那些泯灭人性的各种劣行的无言抗拒和对于媚俗的不屑。

确实异乎寻常。

有那么一小撮人，上帝许是预备给另一个世纪或者另一些国度的人去流连和瞻仰的。

我想。

木心无疑是这种上等的精神祭品，他不能不洁，不能尘染。

木心，异端于这个时代的这个国，但恰恰，我以为，不异端于这个文明古国的文化精粹，不异端于汉文字所应有的传承和美丽。

木心说：虔诚的阅读才是深沉的纪念。

这会儿，时间有必要慢下来，听我读一首他的诗《从前慢》，来祭奠木心和那些曾有过的淳朴、真挚和美好的岁月，看看现在的我们是不是走的太匆匆，匆匆的几乎失却了原本的人形。

先生昏迷的前两个月，贝聿铭的弟子去到乌镇，与他商议如何设计他的美术馆。

木心笑说：‘贝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 地下若有灵知，不知那个疑似精神病的梵高同志在地下咖啡馆见着他，对木心这番临终言辞会有怎样的见解？

“是他们错了，还是我们错了，木心先生?”

头上缠着绷带，叼着烟斗的梵高郁郁不平的回望着那个让他绝望到自杀的远方，依旧那副不修边幅、胡子拉碴---------

“那么木老先生对那段不堪有原谅了吗？”

我自问自答，“或许有，或许没有”

木心先生淡淡的笑道：我如此克制悲伤，你该知道我有多悲伤，不愿提及只是因为：不想让恶得以不朽。

我不由得点起一支烟，久久沉浸在挥之不去的缕缕青烟之中---

-也许，可以有一种生活叫木心,还有一种绝望叫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