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的三十年

真水无香

　　 我六岁时，她三十四岁。

    那时，文革刚结束，拨乱反正的春风还没有吹到我们居住的那个陕南小镇上。她顶着“反革命家属”的罪名，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大的不过八岁，最小的只有三岁。被关在牛棚的丈夫烟瘾很大，8分钱一包的“羊群”一天要抽2、3包。每个月还要按时给公婆寄生活费。为了生活，她每天都要到汉江边挑沙。肩上垫着用破衣服一层层轧在一起做的旧垫肩，身高不到160公分、体重不足40公斤的她，每天要挑着比自己体重重一倍的沙子来回走几十里的路。晚上回到家累得连洗把脸的力气都没有，还要照顾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我那时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却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每天晚上等我们兄妹三人睡下后，她用热毛巾敷在自己红肿的肩膀上的神情。

我十六岁时，她四十四岁。

    那时，我们全家随着父亲所在的工厂迁到关中平原的一个县城。父亲也已平反，回到工厂继续上班。一家人总算团圆了，但生活还是很拮据。她托人在一家粮站找了一份工作，每天起早贪黑忙忙碌碌的。父亲的性格很暴躁，常常为一点小事便大发雷霆。我经常看见她一个人躲在屋里默默地流泪。尽管如此，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她的脸上也渐渐的有了明朗的笑容。现在回忆起来，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每天晚上趴在小饭桌上在一个小本子上记账的情形。我那时正处在青春期，以为自己什么都懂，晚上钻在被窝里偷偷地打着手电筒看小说，心里暗暗发誓长大后绝不过她这种生活，整天围着柴米油盐过日子。几年后我考上大学，她陪我坐了整整一天的长途汽车，我被初次离家的好奇和渴望独立的喜悦所淹没，根本没有注意到当她看到盘山公路旁翻在一侧的汽车时，渐渐阴沉的脸色。到了学校天已经快黑了，她为我整理床铺，我还在埋怨她给我拿的被子太厚了。接下来的几天，她陪在我身边，报名注册、领书、找教室、买饭票，千叮咛，万嘱咐，一向节俭的她时不时的想起什么就马上买来给我。几天后，我送她到车站，看到她坐在车上偷偷地拭泪，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入学十几天后就是国庆节，哥哥坐长途汽车为我送来了我最爱吃的汉中柑橘和地瓜。哥哥告诉我她回家后就闷闷不乐，在哥哥的一再追问下她才告诉他，我所在的学校条件不好，路上又不安全，说起来就开始掉眼泪。哥哥为了安慰她，就趁休假来学校替她看我。我也开始感受到一人在外求学的孤独与想家的痛苦，想起她的慈祥温和的面容也会偷偷地躲在被窝里哭。

    我二十六岁时，她五十四岁。

    我大学毕业在县检察院工作，哥哥已经结婚成家，弟弟参加工作后考上了成大。随着孩子们的长大，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好，她的脸上总是荡漾着满足的笑容，人却一天也没闲着，开始给哥哥带孩子。我工作后不久就结婚生女，她为了让我安心工作，一手包揽了带孩子的任务。那时候哥哥的孩子还不到两岁，她把两个孩子都带在身边，辛苦自不待言。可她却从没叫过苦，还常常在别人面前夸自己的孩子们争气有出息。我那时已初为人母，渐渐开始体会到她当年的艰辛，开始学会做一个像样的女儿。可她好像把我过去的任性和坏脾气从不放在心上，总是在人前人后夸我又孝顺又懂事。后来哥哥当上了分厂的领导，弟弟也在上海成家，又开了自己的公司。她看到孩子们的生活越来越好，高兴地说自己这一辈子总算满足了。看到她这样容易满足，我才了解到她的心原来都在儿女的身上。

    我三十六岁时，她六十四岁。

    那年她刚从上海伺候弟媳做完月子回来，已经有了孙女和外孙女的她又有了孙子，心里的喜悦满满的溢了出来，慈祥的脸上是掩藏不住的笑意。她告诉我现在心里再没有什么遗憾了，就是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门。我也高兴地对她说，春天北京风沙大，等到国庆陪她去北京看升旗，登长城，爬香山，赏红叶。可谁知这竟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六月的一天，我正在上班，哥哥打来电话说她在医院。我坐在出租车上，心里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赶到医院才知道她突发心脏病，而且很严重，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我们这才意识到，过去她总说自己身体很好，是因为怕给我们添麻烦，直到终于撑不住才倒了下来。在西安一附院的重症监护室里，我们兄妹三人谁都不愿离开，嘴里都不说什么，但心里害怕一旦离开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守护在她的病床前，紧紧拉住她的手，眼看她辗转在病痛中备受煎熬，心里痛恨自己怎么这么无能为力。我强忍住泪水，对她说你一定要好起来，我还要陪你去北京呢。可老天无情，终于，在一个月后，她撒手而去，永远离开了我。

    直到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会从深夜的睡梦中醒来，发现泪水已浸湿枕巾。直到这时我才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感觉是多么的痛彻心骨！三十六年来，我在她面前一直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还没有来得及真正地长大成人，我的不懂事和坏脾气给她增添了数不清的痛苦和烦恼。可时至今日，她留在我的记忆中的笑容依旧温和慈祥，睡梦中抚摸我的手依然温暖如昔。

    三十年的母女情，三十年的成长历程，人生往往就是这样，当我真正长大的时候，她却走得那么匆忙，留给我的是今生今世永远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