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的足迹</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谨以此文,怀念我的父亲。</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辛勤劳作六十年,</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寒来暑往不曾闲。</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杯清酒平生愿,</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固守清贫亦安然。</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心系儿女爱如山,</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可怜古稀已归天。</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虽对天公多埋怨,</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思父之情记心间。</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 一一题记</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 <h3>一</h3><h3><br></h3><div> 我的父亲生于1927年农历二月十三日(属龙),卒于1996年农历五月初七,享年六十九岁。父亲的一生是幸福快乐的一生,在幸福和快乐的同时也伴随着苦涩和悲伤。幸福快乐是因为他老人家胸怀博大,儿孙满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苦涩悲伤是因为他老人家在那个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为了生计,为了儿女,放弃了自己喜欢的教育事业,把满腔热情淹没在了日复一日的劳作中。</div><div> 听祖母讲,父亲自幼聪明好学,悟性好,无论什么一学就会,一点就通,特别是记忆力极好,超出常人几倍,尤其是看书、背书,真正能做到过目不忘。据父亲讲,小时候有一次先生让他们背课文,他回家后只顾着玩,根本就没看书,更不可能背诵了,第二天上学,先生按座位的先后顺序让学生背课文,父亲只听了三四个小孩背诵后,就把课文内容记住了,等到他背诵时,他声情并茂,绘声绘色的把课文内容背了下来,当时就受到了先生的称赞。</div><div> 从小饱读诗书的父亲,满腹经纶,博学多才,才华横溢,讲起话来引经据典,举一反三,出口成章,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父亲一生为人光明磊落,对朋友肝胆相照,对人豁达大度,从来不拘小节,喜欢交朋结友,喜欢抽烟喝酒。父亲最大的特点是有好酒从不独自享用,七十年代初,瓶装酒奇缺,那时只有逢年过节在外工作的领导每人才供应一瓶酒,有一次春龙(我的爱人)托朋友买来两瓶酒,一瓶西凤酒,一瓶太白酒,父亲一见,如获至宝,随即叫来他的几个酒友,一起分享瓶装酒的醇香。</div><div> 打我记事起,治中伯伯、有祥哥、广元哥、军振哥就是家里的常客,农闲或者下雨天不出工时,他们想抽烟了、想喝酒了就来我家找父亲,聚在我家前房里津津有味的喝着父亲打来的散酒,下酒菜就是母亲凉拌的红萝卜丝,他们高升五魁六六顺的大声划拳,每当这时候,说话一向幽默的广元哥总是趁着酒意捏着鼻子装成女腔怪声怪气的说:“侠娃妈,你切的红萝卜丝咋这么细呀”,听到这话,喝酒的人就会开怀大笑起来。</div><div> 那时的日子虽然贫穷,但人们还是在想方设法寻找快乐,父亲有一个水烟袋,常有乡邻来家里借用,有时甚至利用饭前的一小会儿功夫来我家吞云吐雾一番过足烟瘾方肯离去,而父亲也毫不吝惜,每次都是有求必应。我最喜欢看他们“嗅煤筒”,因为当时火柴奇缺,人们就用一种黄颜色的特制的火纸,加上一种原料,把纸卷成筷子形状,用火柴点燃后一吹就灭,用时再吹着点水烟袋即可,称之为“嗅煤筒”。</div><div> 一到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祖母的口头禅便是“这长天大日头的,啥时候才能到麦熟口”,这句话足以证明饥饿中的人们是如何急切的盼望新麦子的成熟啊!但由于父亲的交往好,朋友甚多,在那个家家都吃不饱饭的年代里,父亲的朋友,山里的老五哥(父亲对他的称呼)时不时的接济我们。还有渭河北一个叫什么锁的叔叔经常帮父亲用花籽换一些杂粮和萝卜、红薯、萝卜叶等可以用来充饥的食物。祖母经常对我们说:“这几年多亏了你大朋友多,转腾大,不然就没法活了”。由于父亲为人耿直,说话做事公道,因此,乡邻们总是吕先生长吕先生短的称呼父亲,对父亲很是尊重,因为父亲是一个亲切友善的“文化人”。</div> <h3>二</h3><div><br></div><div> 听祖母讲,父亲二十几岁时,凭借着优越的天赋和满腹的才华,被一所师范学校录取,成了一名教书育人的先生。由于父亲自少年起就博览群书,朝代更迭、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这些知识都为他日后的教师生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父亲任教的几个学校我都依稀记得,兴建、三完小(今日的夫水小学)、三河口、南洛村、台头村、横阵等学校都留下了父亲的身影。在小小的三尺讲台上,父亲将他的才华展露无遗,他讲课时由浅入深,由易到难,引经据典,触类旁通,每节课都讲得活灵活现,淋漓尽致,学生们都听得如痴如醉。特别是讲历史课,可谓是父亲的“拿手”课,据父亲的学生讲,父亲上历史课从来不用看书,他把历史人物,每个朝代发生的大事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也不含糊,古代史、近代史他张口就来,甚至一些历史大事件都能倒背如流。</div><div> 我工作后,有一次回娘家对父亲抱怨说自己记不住清朝历代的皇帝的顺序,父亲便把他自己总结的顺口溜说给我听,努尔哈赤、皇太极、顺、康、雍、乾、嘉、道、咸、同治、光绪、宣,从那以后,我至今对清朝历代皇帝的顺序都记得清清楚楚,作为一名教师,我把我所学到的内容教给了我的学生,得益于父亲的方法,在那年全县历史课统考中,全县一百多个班级,我所带的班级在全县排名第二,从此,我在教育界也崭露头角,小有名气。</div><div> 九十年代初期,我已成为一名小学校长,有一次去竹峪小学检查工作,当时的村长汉谋先生听说我和父亲的关系后,特别敬佩的对我说:“我吕老师真正是一位好老师,他讲的课浅显易懂、声情并茂、绘声绘色、惟妙惟肖,他讲课所有同学都爱听,现在的老师没有一个能比上我吕老师的”。他的一席话,使在座的各位校长都禁不住对父亲肃然起敬,当时的教育专干笑着说:“真是虎父无犬女,小吕老师也非常优秀”。桃李满天下的父亲在离职多年后仍能得到众多学生的赞誉,是父亲一生的荣耀。</div><div> 父亲当教师时,是他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那时的父亲英俊潇洒,仪表堂堂,一表人才,每次看到父亲阳光帅气的样子,我都羡慕的不得了。小时候,我最喜欢看父亲早上刷牙,五十年代刷牙的人很少,但父亲已养成了每天早上刷牙的良好习惯,每天早上起床后,父亲一手端着牙缸,一手拿着牙刷,站在厦房门外的台阶上,先将牙膏挤在牙刷上,然后把牙刷放在嘴里上下左右不停的刷着,一会儿满嘴里都是白色的泡沫,随后他又喝一口清水,仰着脖子,水在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这时吐出来再喝一口进去直至把嘴里的沫子漱干净,我现在回想起来,还记忆犹新。</div><div> 父亲教书时喜欢打篮球、拉二胡、吹笛子,尤其擅长的是在篮球场上打前锋,每到课余时间,他总是活跃在操场上,不是教同学打篮球,就是和同事打比赛,年轻的父亲那矫健的身影,投球时的优美姿势以及投篮时的精准不时赢得围观师生的一片喝彩。</div><div> 1958年大炼钢铁时,年轻的父亲领着他的学生们在罗夫河里捞铁砂,母亲领着六岁的我去给父亲送饭,我常常看见父亲弯着腰挽起裤腿光脚站在河里捞铁砂的样子,现在回忆起来还历历在目。我上完小时,曾和父亲在三河口一块儿任教的薛彦熊、郑立本老师都对父亲赞不绝口,他们说父亲不干教育回家务农是父亲一生中做的一件错误的选择,把父亲这样一位好老师、好人才都埋没了。父亲的至交,家住渭南的志斌叔叔在父亲离职回家后隔三差五的经常来家里看望父亲,并帮着父亲干一些较重的农活,有一次担麦子,父亲累的躺在炕上起不来,志斌叔叔心疼的对母亲说:“都苦了我哥了,我哥自幼享福,那下过这样的苦”,听了志斌叔叔的话,祖母和母亲都流下了恓惶的眼泪。</div><div> 听父亲讲他在台头学校任教育主任时发生的一件事,至今回想起来,我对父亲当时的胆识及遇事后的沉着冷静都非常佩服。父亲在台头学校时程德善任校长,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劳动,却不料崖上的土突然塌落了下来,不幸把一名学生压在了下面,当时把程校长吓得六神无主,惊慌失措,说话已语无伦次,腿不停的发抖,这时父亲镇定自如,当机立断,组织学生扒土寻人,并招呼附近的村民前来帮忙,很快就把遇险的同学扒了出来,但这名同学却因窒息而身亡。事后,父亲代表学校去处理后事和家长交涉,由于父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耐心做家长的思想工作,善后工作也很到位,这件事情很快得到了了结。事后,程校长对父亲临危不乱阵,遇事不惊慌,沉着冷静的胆识以及他处理事情的大将风范很是赏识。时隔几年,程校长又调至我当时就读的夫水小学,有一次在操场上,他指着我对几个老师说:“这女子他爸能行得很,不教书都可惜了”,那时的父亲已离职回家了,我当时似懂非懂,心里一直埋怨父亲好好的书不教,为啥要回家当农民呢?回家后,我将程校长的话告诉了父亲,父亲当时一句话也没说,过了几天母亲才对我说:“你大不教书,全都是为了你们”,这时我才知道,当时在横阵学校任教的父亲星期天回家,看见大姐因营养不良而浮肿的脸(当时常见的浮肿病),母亲拖着生三弟后虚弱的身子,奶奶扭着一双小脚在艰难的度日,九口人的大家庭要靠他来挑大梁,他怎么能为了自己的事业,为了他心爱的教育工作而不顾全家人的死活呢!当时是按工分分粮,父亲在外教书,祖母和母亲都记六分或八分工,家里没有一个全劳力(计十分工),我们几个娃都分半粮(大人分100斤,小娃分50斤),工分不多,分不到粮,娃多娃小,工分少,分的粮就少,经常因不够吃从队里借粮借钱,因而成了队里的超资户。当时有人就编了这样的顺口溜来损我们几家超资户(梦林(父亲的名字)、玉国,欠队几百,加上风亭,一千有零),在当时,父亲几十元的工资真是养活不了这九口人的大家庭,为了一家老小,他毅然决然的辞掉了心爱的工作,回家务农,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div> <h3>三</h3><h3><br></h3><div> 1962年,父亲辞职回家务农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买了一只奶羊,让体弱多病的母亲和营养不良的姐姐每天早上都能喝上新鲜的羊奶来调理身体。自此,父亲开始实施我们一大家人的生存、生活自救。父亲带着母亲的所有陪嫁(包括衣服、首饰,母亲娘家家境甚好,结婚时的嫁妆不但多而且值钱)去洛南、华阳、渭河以北的苏村等地换回了为数不多的苞谷、皮皮、麸子、油渣等可以勉强糊口的东西。记得有一次,家里实在没有一点儿吃的了,父亲双手抱头坐在那里,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祖母眼中含泪哽咽的说:“真难为你了,从小在福窝窝长大,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子哥儿,现在受这恓惶,但你再不出去寻点儿吃的,娃们就要饿死了”!听到这话,父亲蹭的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拖着饥不裹腹的身子,推着自行车出了门,无计可施的父亲来到了硙峪找到了他的老同学,时任硙峪公社书记的李中兴,学生时代父亲曾帮过李中兴,他知道父亲是不会轻易求人的,除非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了,当问明了情况后,他立即写了一张条子,让父亲从某个村子带回两笼蔓菁(一种酷似萝卜的蔬菜),父亲千辛万苦带回家的两笼蔓菁,一家人把它当宝贝似得放在腰房的楼上,父亲还把进楼的楼盖严严实实的盖上(上楼时,需踩着祖母炕边的放煤油灯的底座,再爬上放有箱子的木板才能上楼),父亲母亲放好了蔓菁后出去了,我看着上房屋里无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小心翼翼的爬上楼,偷拿了一个小蔓菁,用衣服擦了擦,狼吞虎咽的生吃了,那年我十岁。在我们家万分艰难的时候,小妹出生了,由于母亲严重的营养不良,小妹生下后又瘦又丑,像只小病猫,祖母抱着她在门口坐,巷西头的会香姑说:“三妈,把娃抱回去,这娃又小又丑丢死人了,我姐咋生了这么小的娃,这还能养活吗”?可就在母亲和祖母的精心养护下,小妹长大成人了,而且还能言利嘴,人见人爱。</div><div> 斗转星移,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我们也一天天长大,一个个的饭量陡增,包括母亲的嫁妆在内,家里能换粮食的东西都换完了,全家人还是天天饿肚子,一分钱收入也没有。这时,父亲看着村里的青壮年上山去扛椽卖钱,就说他也去,祖母和母亲心疼的说:“就你那从未担过一担水的肩膀还能扛起十几根的椽”?父亲坚定地说:“不行也要试试,我不能眼看着娃们受饿,眼睁睁看着一家人活活饿死”。第二天,父亲便带上未成年的大弟,带着为数不多的、现在的人都无法下咽的“干粮”,走上了艰辛的扛椽之路。那是几十里之遥的大山深处,崎岖的羊肠小道,茂密的灌木丛,别说是扛椽,就是空人行走都困难,更何况个个都是在吃不饱饭,饿着肚子的情况下去的,更是难上加难。到达目的地后,父亲他们首先要用斧头将五尺长、八尺长的椽砍下来,剥掉皮,然后用藤条捆扎在一起扛回来,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一次可扛十几根,而我那从小养尊处优纤瘦文弱的父亲和尚未成年略显单薄的大弟也做到了。第一天回家,父亲扛了八根椽,大弟扛了两根椽,看着父亲腰酸背痛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看着大弟稚嫩的肩膀被磨得渗出了血丝,祖母和母亲留下了心酸的泪水。由于父亲从小没下过苦,手上没劲儿,加上捆扎木椽的方法不得当,因此每次都比别人费的劲儿大,但扛的却比别人少 ,为此,父亲专门请来了北门口的富稳叔帮他捆扎木椽,在富稳叔的帮助下,父亲和大弟分别从十根、三根逐渐变成每次扛十二根、四根,而祖母和母亲为了让富稳叔经常帮父亲,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生火做饭,请富稳叔来家里吃饭,还给他带上一天的干粮,与此同时,祖母还帮他看孩子,母亲则帮他和他的孩子缝棉衣(富稳叔妻子亡故,他一人带女儿生活)。日子就在父亲和大弟一天一天扛椽中度过了,虽然扛椽的收入很少,但在祖母和母亲的仔细打理下,却也够一家人勉强度日了。</div><div> 经过1960年、1961年、1962年这漫长的三年,我那英俊潇洒的父亲不见了,风流帅气的吕老师不见了,艰难困苦的日子已经把四十多岁的父亲折磨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农民了。有一次,父亲骑着自行车从华山车站带回来两大笼烟煤,我现在一想起父亲当时说的话,都不尽潸然泪下,至今刻骨铭心。记得当时父亲回家后对母亲说,他推着满满两大笼烟煤的自行车行至华山车站西边的大坡时,肚子饿的咕咕叫,头直发晕,浑身不住地冒虚汗,差一点儿倒下去,但他想到了家里的妻儿老小,硬是咬着牙把两大笼烟煤从华山车站带回了家,父亲说这件事是他一生都抹不去的记忆,父亲的这句话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直到现在,每每想起父亲的话,我都禁不止潸然泪下,父亲为了我们姊妹几个,真的操碎了心,累垮了身。</div><div> 我们家里有几颗沙果树,俗名林琴(同音字),在那个家家都贫穷的年代,祖母把这几棵树宝贝的不得了,每年秋天果实成熟的时候,我和大姐、大弟、二弟换着去看果树,吃饭都不敢离人,生怕被人偷走,到了摘沙果的时候,全家人齐上阵,父亲站在高高的梯子上,将成熟的沙果摘下来小心翼翼的放在小笼里,装满一笼后用绳子吊下来,再由祖母把它们一个一个放在大笼里,,第二天父亲便骑着自行车带着两大笼沙果到华山、县城等地方去卖,记得有一次,父亲卖完沙果回家后,给我和姐姐一人买了一双袜套,当时村里的女孩子还没人穿袜套(五六十年代的人都穿到膝盖的长筒袜子或用布做的裤子,袜套就是现在的袜子,可在当时就是稀罕的不得了的东西),我和姐姐穿着袜套,在小姐妹们面前炫耀着,那时的我们却不知道这一双袜套浸透了父亲多少辛酸,多少辛劳,不知道那些钱是父亲跑了多远的路、走了多少街、串了多少巷卖沙果换回的钱,一双小小的袜套中包含了父亲那一片浓浓的爱意。</div> <h3>四</h3><h3><br></h3><div> 六十年代中期,中国的机械化还非常落后,农村的一切劳动都靠手工来操作,把麦子磨成面粉也不例外,那时都是用牛拉磨,母亲若要磨面,提前几天就要给生产队长打招呼,那时把确定磨面时间就叫“问头牯”。那时生产队长权力很大,关系好,给你一头健壮的牛,关系不好,以农活忙为由不给你,有时碍于情面勉强答应,但给你一头牛犊使不上劲儿,或者给你一头烈性的牲口,让你没法侍弄,套不上磨,没法磨面。由于母亲人缘好,每次队长及饲养员根良伯、宝生哥都会给我家一头听话的牲口拉磨。虽然平时磨面不成问题,但是到了农忙时节,天王老子都问不下“头牯”,生产队长把牛看的比他的命都珍贵。每逢这时,家里没面了、没苞谷糁了,母亲就开始熬煎了,实在没办法就叫我们去推磨,沉重的石碾子犹如庞然大物一样,我们需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将它推得转起来。那是一件非常艰辛的劳动,人就像牲口一样,围着石磨转圈圈,把人转的头晕眼花。现在回忆起来,我的心里还一阵阵发怵。</div><div> 明星村南边是大敷峪,在大敷峪口的一个深凹里,有一座水磨坊,水磨坊借助罗敷河里的水力,来带动一个偌大的木头轮子,木头轮子在河水猛烈的冲刷下转动起来,又带动石磨(不用牛拉,不用人推,借助水的力量使石磨转动的叫水磨,用牛拉、用人推的磨子叫旱磨)。用水磨磨面,省人省力,也不用为问不下“头牯”而发愁,可是那是一件难度较大的技术活,不是任何人都会操作的。第一次去水磨磨面,父亲根本不会缠箩,磨面还好捻弄,可是用水磨坊的大箩子箩面(箩面就是把麦子磨碎后的麸子和面粉分开),那是一个转速特快的木制小轮子,只要用手以极快的速度缠住它,套上箩面杆,才能带动箩面筐,方可用来箩面。可父亲当时看的眼花缭乱,看着飞速转动的木轮子,怎么也不敢下手,我和母亲只好用手箩箩面,因水磨磨面速度快,用手箩箩面速度极慢,这流水作业的工作根本跟不上,别人家用大箩子箩面,一个半钟头即可,而我们家要用上三个钟头左右,第一次磨面,父亲、母亲和我在手忙脚乱的情况下终于完成了。第二次磨面,父亲请来了他的好朋友有祥哥帮他缠箩,为感谢有祥哥,母亲还特意给他烙了锅盔。在这之后,有一次,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水磨磨面长期请人缠箩也不是个事,我一定要学会用水磨磨面”,接下来再磨面时,我和父亲一起去,他老人家扛着一袋麦子(约一百二十斤左右),双手叉腰,步履蹒跚,艰难的走在去水磨坊的路上,而当时少不更事的我也扛着半布袋麦子,欢快的哼着小曲东瞧瞧西看看,根本无暇体会父亲的艰难。到了水磨坊后,父亲将麦子倒在磨子上,水磨在大水的冲刷下欢快的转了起来,我将磨下的面粉及麸皮用刮板刮在一起,等父亲搭箩,父亲犹豫了一会儿,他先用布袋缠着用来带动箩面筐的小轮子,这样可以减慢速度,然后套上箩杆,箩面筐在小轮子的带动下,咣当咣当的前后摇摆,发出了有节奏的响声,紧接着磨子下面又流下了够箩一筐的面和麸皮,这下父亲在右手上吐了口唾沫,先是用几个手指试着去缠轮子,由于小轮子的转速极快,父亲的手被打了一下,但还是未成功,这时父亲接二连三的用手试着去缠轮子,在父亲契而不舍的尝试下,小轮子终于乖乖的被父亲制服了,父亲脸上露出了成功的笑容。他轻快的套上箩杆,箩面筐在箩杆的带动下,又咣当咣当的唱起了欢快的歌儿。磨完面回到家里,我才发现父亲的手在缠箩时,已被飞快转动的轮子打肿了,但父亲很高兴,他说终于学会用水磨磨面了,以后你们姊妹几个再也不用像牛一样推磨子了。</div> <h3>五</h3><h3><br></h3><div>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全国上下都忙起来抓阶级斗争,男女老少、家家户户都被卷了进去,无人幸免,父亲也不例外。由于我家在旧社会用过长工,地多,又有竹园,属于比较富裕的家庭,这时与我家有矛盾的人就借此机会整治父亲,祖母向工作组的人解释说找长工是因为家里无男丁干活,我们家不但给找下的长工付工钱,而且长工和我们家的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根本谈不上剥削。可是无论祖母怎么解释,在那个被政治冲昏了头脑的年代,祖母说的话根本无人理睬,就这样,父亲被带进了所谓的学习班(当时的学习班就是将一些被认为政治上有问题的人,也就是坏分子、反革命、家庭成份高的人集中起来学习,形式近乎关押)。由于我家在解放初被定为中农(那时的家庭成份分为地主、富农、富裕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如果谁家是下中农、贫农、雇农,那他们的孩子招工、招干、参军、提拔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要是被评为地主、富农、富裕中农、那孩子别说招工、招干、参军、提拔,连想都别想,还要被别人狗崽子长狗崽子短的嘲笑,在学校少先队组织都别想参加。由于父亲太过优秀,以至于招人妒忌,因此村里有心术不正的人就借此机会想打垮父亲,想给我家定上富农,让父亲和我们姊妹几个在人前永远都抬不起头。那时重新划分成份时有这样一句话,“地主凭看的,富农凭算的”,意思就是划地主成份是看你家在解放前有几亩地,你家雇了几个长工,划富农成份是看你家在解放前每年的总收入。父亲去的“学习班”当时就设在敷水小学里,父亲在哪里一关就是二十多天,这期间不准回家,也不准家人朋友去看望,祖母和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提心吊胆,总担心给我们划上地主或富农成份,要是这样,我们全家就会在人前说不起话,抬不起头,我们姊妹几个也永远无出头之日,父亲还会受到管制(就是强制性让你劳动,不计工分,并且都是安排的扫巷道、打扫厕所这样的脏累差的活儿)。当时大姐已经在孟塬车站的商店上班了,我和大弟也快长大成人了。记得特别清楚的是大姐托人给我捎来一顶当时非常流行、非常时尚的天蓝色风雪帽,非常好看,可是由于父亲那时尚在学习班,母亲心情不好,唯恐别人说闲话,笑话我们不懂事,父亲都被关起来了还有心思打扮自己等等,因此从不让我戴那顶风雪帽,我当时对同村要好的小姐妹引言、会芹说:“等我大从学习班回来,我一定要带上风雪帽在巷里走几圈”,那时少不更事的我毫不顾忌父亲的安危,一心只想自己,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不过因为这件事,我一直迁怒于那个陷害父亲的乡邻,从此再也没有和他有过任何来往。</div><div> 在经过了二十多天的煎熬后,终于雨过天晴,父亲从学习班回来了,什么问题也没有查出来,什么账也没有算出来,漏划地主、富农成份这件事离我们一步之遥了,但却又悄然离去、销声匿迹了。事后,听父亲说他是如何在学习班上据理力争、如何与学习班的领导争论,在证据和事实面前,父亲凭借着自身深厚的文化功底和对当时政策的理解,再加上他言辞流利,才辩无双的口才,使得学习班的领导改变了主意,我们家才能幸免于难,远离了地主、富农的成份,才有了我们一家人现在的好日子。</div> <h3>六</h3><div><br></div><div> 大概是1980年前后,因为当时教师紧缺,父亲以他五十年代在教育界享有的知名度以及他渊博的知识,被聘请在敷水中学任教,重返教坛的父亲,如鱼得水,他孜孜不倦的学习,废寝忘食的备课,精益求精的设计教案,他与时俱进,紧跟时代脉搏,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这段时间的父亲每天都容光焕发,精神抖擞,满脸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我每次回娘家,父亲都会和我探讨一些知识,他还会问我在自修学习上有没有什么计划安排,那时候我的嘴里就支吾着说不出口,可是父亲却说他每天都利用早读时间和学生们一样大声朗读课文,说要把这些年丢失的知识重新找回来,父亲当时还给我背了一首他新学的古文,在父亲不断追求新知识、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的感召下,我也下定决心向父亲学习,那段时间,我背会了《木兰辞》、苏轼的《赤壁怀古》等千古名篇,在敷水中学任教的几年时间,父亲兢兢业业的教书,呕心沥血的育人,他作为一名临时教师如此敬业,感动了当时在校的每一位领导同志,得到了他们的一致好评,这一阶段,是父亲回乡务农后的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div> <h3>七</h3><h3><br></h3><div> 我的父亲老了,五十多岁的父亲,在岁月的打磨下,从一个文弱的书生,已变成了一位身强力壮的全把式农民了,犁、镂、耙等各种被看做有技术含量的农活,父亲样样都能很娴熟的掌握运用。父亲一边尽心尽力的在生产队干活,利用空闲时间,又精心的侍弄着我家的自留地,父亲每天好像都有用不完的劲儿,施肥、浇水一点儿都不含糊,我家的自留地在父亲的管理下没有一根杂草。那时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哄地,地哄人”意思就是说,你不给庄稼施肥、浇水、除草、地里也就长不出好庄稼。在父亲的精心管理下,那年我们家的自留地丰收了,全家都露出了丰收之后的喜悦笑容。</div><div> 在这几年里,父亲也曾任过生产队的会计,作业组长,大队的调解员等。父亲当会计时,把账目记得清清楚楚,,使生产队长放心、社员满意。当小组长时父亲身心士卒,带领小组的群众干活,从不消极怠工,按当今的话说就是非常敬业,父亲的带领的小组每次割麦、集麦、碾场、种地都在银行伯伯的前面,银行伯伯总是羡慕的说:“还是有文化好,会安排,会用人”。时间推至七十年代初中期,随着父亲这些年为生产队做的贡献,大队干部将父亲调往大队新成立的科研站,刚成立的科研站没有多少工作任务,父亲就时常背着他的“司令”( 大姐的儿子杨波,因为从小虎头虎脑很可爱,所以被村里人称作“司令”)外孙,穿梭在我家与去科研站的路上,在科研站的几年,父亲再也不用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再也不用东山日头背到西山,起早贪黑的干农活了,他疲惫的身心在这段时间得到了暂时的歇息。</div><div> 在科研站工作的这段时间,父亲认识了西农毕业当时在县农科所工作的李景华先生,同时又结识了当时敷水公社的党委赵书记,成了好朋友。那时发生的一件事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当时毛主席给江青的一封信里有这样一句话,“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作为党委的一把手,赵书记在宣读这封信时必须给干部做以解释,但赵书记原本是工农干部,文化知识有些薄弱,不理解其中的含义,为此,他骑上自行车专程从敷水公社来到我家请教我的父亲,父亲当时非常耐心的把这句话的出处、意思以及当时所指的人与事认真的说与赵书记听,听完父亲的解释,赵书记不无感慨的说:“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吕先生,你真是有才华”。</div> <h3>八</h3><h3><br></h3><div> 在操办完六个儿女的婚姻大事后,年迈的父亲像一头辛苦了一生的老黄牛,乏了、累了、疲倦了,父亲终于歇下了。他每天在家看看报纸,听听收音机,没事在外面转转。那时最让父亲开心的是他几乎每周都带着几个孙儿去十冶吃羊肉泡馍,孩子们高兴地跟在父亲的身后跳着蹦着、唱着笑着,不时地念着父亲教给他们的古诗,此时的父亲反背着双手,在沉思、在享受着天伦之乐。美好的日子总是略显短暂,几年之后,父亲病了,先是颈椎病,二弟带着父亲去西安的部队医院医治,回家时还买了做牵引的医疗器材,我和爱人每周都会领他去华县贴膏药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我们发现父亲说话时有些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经诊断,父亲患了老年痴呆症,在多方治疗无果的情况下,年迈的父亲如同蜡烛一般,燃尽了毕生的光芒,病倒了,再也没有醒过来。1996年农历五月初七,对我们家来说那是一个阴霾的日子,是一个万分悲痛的日子,我们的父亲带着对全家人的眷恋、带着对儿孙们的期盼,带着满腹的才华,撒手人寰,永远的睡着了,那一刻,西岳华山为之俯首,涛涛渭水为之呜咽。</div><div> 亲爱的父亲,您安息吧!您的儿孙们个个都很优秀,都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表现的出类拔萃,我们都牢记您的教诲,把您老人家做事光明磊落、深明大义,对朋友肝胆相照、不拘小节,遇事沉着冷静、目光远大的行事风格作为我们的家训,让我们的后辈儿孙代代相传!</div> <h3><font color="#b04fbb"><br></font></h3><div><font color="#b04fbb">注:文中所用图片全部来自网络,非作者父亲本人。</font></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