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土路纪事(上篇)

宋金祥

<h1>  《1、斜土路纪事》<br>  我早过花甲己望七十奔也,平生回首,而记忆最后总像老鸦栖恋旧枝,落定在一条路上。<br>那路,横跨三区,东有斜桥,西有土三湾而得其名谓:斜土路。按旧时版图,当是系连城乡之道,其绵绵长长自有不尽的好玩之处。我居住的那段,隶属卢湾区。但视其为出身之处的,也仅打浦路至鲁班路一块。<br>  街不宽不窄,早年是由碎岩石铺的,有棱有角,高高低低,小时人坐木头小车,轮流拉着玩,颠颠簸簸,屁股颠得生疼,却喜欢地豁着没牙的小嘴,笑得像石缝里长出的野花儿。这路俗称“弹格路”,它除颠簸,还有另一种能测出天意的妙处一一不等下雨就会泛潮。及至到六十年代,路改柏油铺成,坦途一片,仅为车往人行,也就不成玩处了。<br>  街不宽不窄,嗓大一吼,对面街或者是有人立马应声,或者是经由大嘴小嘴,男声女声的层层传递至深巷,然后你想找的人儿就会走至沿街露出脸来。<br>  街不宽不窄,立于路中作环视,只见得两厢街多为平屋而少楼房,沿街伸展,呈山峦连绵起伏状。间隔又似有桠口洞开,隐藏着曲里拐弯,容纳有棚户干家万家之处。生人窄入,必定会惊悚迷晕。 <br>此时,若有人问路于我,那实在是有幸了。一说谁家,我便微笑,然后客随我走,大弄进,小堂出,拐弯直行又拐弯,如此,不等客人从疑惑糊涂中清醒,隔好远我就神逗逗地朝着或景夏,或小龙,或毛弟诸等家门,高声朗叫:你家有客来啦。如此,也不知结下了多少善缘。 <br>  生于此地,虽说隶属城市,而处处可闻的苏北乡音,以及距家不远有河有桥,有田有树的玩处,又使人感到置身于乡野之间。四周野玩,日暮归家,我最期盼的就是能一头撞上,在我家场院爆炒米花的矮大爷。有他维护我不仅能躲过打骂,还顺势能从麻布口袋里,摸出点漏下的玉米,蚕豆,黄豆爆成的吃食来,一把塞嘴,格崩香脆,咀嚼的尽是快活。 <br>  矮大爷欢喜我,打我记事,他就住在原是我家的灶披间里。那屋黑不隆冬,逢上雨天,干活不成,我就一溜烟,窜到那屋,死活赖着不走,看他点起腊烛,看他捅开炉子,看他烘起山芋,然后老小就倦缩在草草垒起的被窝垛上,听他讲稀里古怪的吓人故事。我倦了,有时他也会揽我在怀,粗哑的嗓,却能弥长出低低的声调哼哼唧唧着:小三子唉,你路也走过了哟,你桥也渡过了呀,你山也爬过了嘿,尔后叹口气哟,就可去死了嘿……,于是人,就在这哟啊呀的委婉起伏的声调里沉沉睡去了。</h1> <h1>  《2、斜土路纪事》<br>  也是听矮大爷说的:二小子呀,你爷了不德啊,当年赤手空拳,带着阜宁的一庄人到上海,先是开茅房,后是开木行,尔后又是贩猪,楞是让一庄人找到了活路。日本人扔炸弹,打浦桥兴隆街的老宅被烧后,我就随你爷来到这厢街上了。说这是街,那还真是往高里抬了,除了一条土路,几间草披,整一片都是高高低低的坟岗。我看了摇头,而你爷心大,就租了本地有钱人家的义庄,它大有一亩七分,造了这一排溜的棚屋木房,又是收猪,养猪,贩猪。也就是他活得明白,兵荒马乱也罢,荒年灾难也罢,人能拗得过嘴吗。猪肉又是好吃的东西,不出两年你爷又把日子过红火了。<br>  后来我又听几个与我爷同辈人说,也就那段与日本人打仗的年月,江苏盐城,阜宁一带逃难的人,有从十六铺,日晖港下船的,有从靖江绕道,渡过长江而干脆推着小车,沿常熟,昆山一路,蜂拥而至这块多为本地人的墓葬区域。也不管它有主了,没主了,都一概强梁占取,在一片坟岗中挖掘出求生活命的立锥之地。当年也有类似眼下的城管,来强拆新建的毛披草棚。我老听我妈说:红扣子妈最惨啊,连夜立柱架梁成的草屋,还不待成型,巡捕就赶来,往梁上栓上绳子就要拉倒。还亏她英雄,挺着个大肚子,一头撞倒巡捕,后用绳纏在头颈根上,呼天抢地的。巡捕怕出人命,忙走人,才保得这两间屋。<br>  如此,虽然还懵懂,但也渐次晓得了这两厢街的历史成因,而想到我爷在这条路上的首创豪举,我又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我到打浦路口老虎灶泡水,那茶馆里,老是有穿长衫衣褂,颏下胡须花白的老人们见着我,会叫二公子,,二少爷。而那时我爷我奶早己亡故,我父被劳改迁往安徽,家道中落得除却还有几间老屋外,早己是干干净净。我自然明白,那些老人尊称予我,只是念我爷辈的旧情而格外给脸罢了。但是尽管如此,人慕虚荣,当街环视两厢风景,小小的心里也会升起,那唱文中 “我也曾打马御街前”的豪情,越发喜欢起了四周的一切。 <br>  那路好啊。我父不在,我妈要忙于生计,有兄弟姐妹八张嘴向她要吃的,那儿还有精神来管束我。一入暑假,那就是快活的日子来了。<br>  夏晚,摸着用土豆番茄汤泡饭,灌得溜圆的小肚子,当街一立,猛吼一声:哪个来和我玩!忽然间就听得木拖板的“嗒嗒”声响,先是三个,后是十个,再后就是四,五十个半大拉小子,把路都占满了,一场“逃江山”的游戏就此序幕。木拖板垒成一堆,赤个脚在俗称“弹格”石头路上发疯狂奔。有时兴起,捉人的,被抓的能东至奔到鲁班路,尔后溜进平民村,曲里拐弯,又奔到瞿溪路,再往北来,又顺着打浦路的271弄,混入到容易藏身的弄堂里。有人聪明,早把你的躲逃的路线算清,就隐身把守在通向斜土路的弄口。人影不见,你刚得意,距离”江山”不远而想奋力冲刺时,只听得猛有人喝:抓住你了。然后就是一团黑影把你死死地抱住了。再然后就是有人得意光傻笑,有人长吁短叹说倒霉。再然后就是各自找到各人的木拖板,个个躺倒在柳树下的上界沿上,曲起腿弯,揉着通红的脚丫子。再然后,总是今晚傻笑得意的人先唱起:我是一个兵,从小卖大饼……<br>  再然后,傻笑的短叹的都又快活在一起了。而就在粗砺狼嚎的声音刚刚落定,于万籁俱寂的瞬间,陡然又响起一声裂石停云的女音:清凌凌的水来,蓝格盈盈的天……</h1><h1>不见人影,但闻人声,半大拉小子虽不解风情,却也知道豁开个小嘴凝神静气地聆听, 在洋洋盈耳 袅袅余音中,浮腾起了唱者桂菊,那姣好的面容。 </h1> <h1>  《3、斜土路纪事》<br> 多年以后,想到那晚,存于脑际的意象,总似有点真假不定地呈现出一派,星空朗朗,清风徐来,余音绕梁的画幅。也许审美开窍的种子,便是那刻落在了心间……<br> 人长成在这路上,遭遇的也并非是一派和风细雨。小小的人儿,心头最大的伤疼,便是我父亲的劳改。<br> 那一日我妈一手抱我弟一手搀我手,佇立在建国路卢湾公安分局的围墙铁栏杆前,就望着我父亲的背影,消失在一扇房门后,我觉得是大难临头了,但六岁稚童又怎么弄得懂劳改的涵意。<br> 回家的路上,我妈哭,我拽着我妈的衣后襟也跟着哭,尔后弟也哭了。走到建国坊我突起狠心,往地上一赖,双手揉眼说:二爷也在公安局做,他有枪,那天他来我就拿他的枪,开死逮我阿爸的人。我妈闻声,一把放下我弟,就用手堵住我的嘴道小老子,你别瞎说…… <br> 如此,那人远走了,我便落下一病,一步不肯离开我妈。她上街,我跟。她上班,我跟。于是斜土路上,三天两天,便出一景,我妈气得发抖往前赶路,我是嚎嗓震天尾随在后。哄我没用,骂我没用,打我也没用。有一次我妈,我姐们合力,把我抬着关进灶披间,我哭嚎着硬是用手扳断猫洞边上竹篱笆,生生地从那筒里钻了出来。见我妈己走得没影儿,我就一头走一头哭,沿着斜土路,鲁班路,建国路,顺昌路,直到大康里,反正我是死活要把那好人装在眼里的,一不见她人影,一种惊悚麻麻的凉意就会陡然从屁股骨窜至脑门经。<br>  这病,大概年余才慢慢减轻,我也渐渐习惯了父亲不在家中而弥漫的虚空凉气,打从心底渐渐生发出了四荒八野,自找快活的勇气。 <br>  而疼却是常常要被人撩拨起的,结果就是我家的门窗玻璃,隔三差五,就被人砸碎。我妈也怪,偏是此事从不责罚。她老人家心里明白,祸起的原因无非又是遭到人骂,父亲劳改去吃大锅饭了。而玻璃被砸,那准是在外的儿子打赢了人家。<br>  但也有例外,比如说腊月腌菜时,我走至大扣子家,旦见他门口空场上,整整齐摊晒着一颗颗水灵綠肥的青菜,阳光洒落分外悦目,脑里忽地就浮腾起了春时,龙华路南园里那葱葱郁郁的大片草地。还不等意像拼凑完成,我己纵身一扑,在那青菜垛上囫囵打了几个滚。大扣子憨,却历来是我手下败将。他二话不说就操起路边松落的鹅卵石,小罗圈腿歪歪斜斜地直往我家奔,然后就听得我家一阵玻璃碎响。我也发狠,干脆在那菜堆上再滚上几滚,一身綠汁,一脸坏笑地扬长而去。<br>  下晚,大口子奶奶顛着小脚来说情由。我妈一听,脱下布鞋就搧了我几耳光。我哭,便早早睡下。夜醒,忽听得大姐在和我妈夜话。我姐怨我妈:你宠,你就宠他吧,就差把他宠到天上去了,皮得还有人形吗?我妈不响,沉默片刻后,方才叹气说:你们几个大的,好歹还享过几年褔,这俩个小的,打小就要穿没穿,要吃没吃,如玩也不让他们玩,有多可怜啊……<br>  我听着那好人的话,就缩在被窝里泣不成声,就在心里发一千个誓再不惹祸玩劣。可一大早,见太阳一起,两厢街一走,又像狗撒欢地前蹦后跳,全把那誓言忘了……</h1> <h1>  《4、斜土路纪事》<br>  虚龄八岁,我进了距家仅有百步之远的斜四小学。那时在学校闯了祸或是考试不及格,我最怕就是欧阳老师,她老是要到打浦路口的饮食店用餐。逢到冬日,时当正午,阳光灿烂,她必是选南街一边走,而我家恰恰就在她的必经之路上。鬼胎怀心,她走南街,我就常常沿着北街,尾随她。她多是先去饮食店用餐,我可怜地饿着肚,倚靠在北街路口烟纸店的排门板上,像个特务似的等她出来。她走过我家门,没有顺腿一溜进院落,我就高兴得拍手,这一天总算混过去了。而运气并不是老好,十有七,八她是要溜弯到我家的。好在我妈贤明,功课不好,打是难逃,而和同班同学蒋德才打架,我妈是一概赦免的。<br>那时,蒋德才就是我的噩梦,我也不知,我怎么就得罪他的。每天上学若是撞上,他那张颧骨老高的四方脸上,双目贼亮,总是充徹讥诮之情地挑衅望我。然后双手比划成一个大大的圆圈,朝我晃动,同时嘴里“欧,欧,欧”地儿吆喝着,以示我父亲去吃大锅饭。我恨呢,就狂呼:蒋德才,我操你妈的,放学就到老地方打。<br>  老地方就是在打浦路对街的老虎灶堆煤的垛场。一入垛场,两人书包一扔,就像莽牛犄角相抵,我矮他半头力小,僵持不久便被他撩倒在地。情急,就顺口咬他手指,他疼就撒手猛然跳起大吼道:金祥,你是狗呀。我也“发蟹”了。然后,他就痛下杀手,劈头兜脸地捶我。<br>那段日子,我披红挂彩地回家的路上,有几次碰上茶馆里颏下有白鬚的老者,他总是满眼饱含怜色地说:二公子,今个又遭人打了。我一听,便会头一歪,用袖子擦去鼻血瓮声回道:我也打了他。回到家,如巧巧迎头碰上我斯文,专学徐悲鸿,画得一手好马的哥哥,他一准就会笑我:英雄好汉家来了。我就气啊,就会眼泪扒洒地躲到门背后,想我那孔武有力的父亲。</h1><h1>人就这样在缺衣少吃,但又有无穷自由的慵懒散漫中渐渐长大了,懂事了,也不再会受那些荷尔蒙充溢,一群骚棍们的撺掇,立于两厢街上见到师范毕业不久,长辫悬于腰际,走路柔柔款款,面容清丽脱俗的唱歌老师,而狂呼啸叫:十八岁的姑娘,陈亚萍……十八岁的姑娘,陈亚萍……反而觉得,在晚霞漫天,斜阳西照下,那位正当妙龄的女子如同画上的仙子,轻盈走来,有无穷的美妙,令人心里十分恬静。即便是如今我也说不得,当年是老师的美丽终究洗濯了顽童的心灵,抑或是顽童的长成也终究明理,美丽是不可亵渎的。</h1> <h1>  《5、斜土路纪事》<br>  一过五年级我似乎突然开了窍,对书的热爱近乎于狂热,一个暑假没去乡下找过快活,而是整天泡在打浦路278弄口的五里桥图书馆里,看了许多书。但是等到开学不久,严格出名的卢嬿瑛老师,还是把我留课,责问我为什么眼睛突然近视,我就瓮声瓮气地回答道:拼命看书的,你不是说我朽木不可雕吗?老师啵哧一笑:怪不得语文大有进步。去年还嘴犟问老师,木头怎么会生锈。 <br>  我看她笑了,我也笑。师生相处其乐融融,似乎就从这天开始。更为高兴地的,可能是势均力敌甚至还略占上风的缘故,蒋德财也不再挑衅我了。不过我与他真正的恩怨了结,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br>  那日,我经过南塘浜路口,碰上成龙,他是我中学不多成为至交的同学。插队回来后,他自谋生路,在家里开了一个小吃店,专卖锅贴和油豆腐细粉汤。拗不过他盛情,我便随他进店,入座吃那美食。吃罢,见成龙忙着揉面,我就想告辞。刚起身,肩头就被人拍了一下,然后听到一句粗粗且又柔柔的唤声:金祥。我回头就见着是德财,不由眉头紧皱。成龙见了,忙拢上前来说:金祥,德财和我都是到安徽颖上插队的。其意不言自明。我伸出手,德财也忙伸出手,而就在手掌握紧的瞬间,彼此似乎都触摸感觉到了,双手终年被水泥侵蚀而龟裂成的粗砺。我就忙问:德财,你现在干啥呢?他说:我在五里桥街道人防,做泥水匠。那你呢?我就答:那还巧了,我在打浦房修队,也做泥水匠。两人又重新入座,成龙也陪着站在一旁说:金祥,你不晓得,插队苦呢。我倒还好,早就逃回家,德财可遭罪了。七三年,农药中毒差点就把命送在了颖上。就这几年,他父母接连双亡,房子被两个哥占了,现回来连落脚的地方都没的,还在借房子住呢。<br>  他言罢,我再望德财,恍恍觉得他双目虽不至于混浊,但确也少了当年的灼妁神采。岁月浸漫,人都苍老,但予德财而言却似乎略略蚀圆了他老高的颧骨,令我望去好像顺眼了许多。三人无语一阵,接着德财神情有点忸怩地低声说道:金祥,小时不懂人事,老是欺负你。我一听沉默,尔后发笑道:我也不是个好鸟,没少咬过你。俩人同声又是哈哈大笑,然后起身,松手一别。想来,于至今又是天涯散落几十年,安知故人好否……</h1> <h1>  《6、斜土路纪事》<br>  再说当年。老师喜欢,同学和睦,小学六载,我就感到这段时间,读书是一件快活的事。然而谁又料到,文化大革命说来就来。不等暑假到,己明确规定学校停课闹革命,无须考试直升中学。于此事,人懵懂又茫然,学校怎么就能停课呢?学生怎么不考试就能上中学呢?如此,这六年间大扣子,咬剩子一留三级,岂不冤死了……<br>懵懂茫然只是一阵。随着卢湾区境内,举凡人群集聚的空地上,纷纷搭起了宣传毛泽东思想大舞台后,才不久笼于我头顶的循规蹈矩的缰绳,又松弛散漫开来<br>  那段时间我忙得很呢。去打浦桥看跳“忠字舞”,到下午又晃荡到斜桥路口,看人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也不笨,仅几天功夫,那舞也就几个套路,比划比划我也能跳得像个模样了,至于那歌是四/三拍的,哼哼唧唧,也就自然会了。多看也厌人。<br> 忽一日,牛奶店兼电话传呼的老板娘来传话,说我妈来电,要我去顺昌路大康里,我表二爷从合肥来探亲了,他想见我。我妈还让老板娘借我五分钱,乘车急速去。我喜极,接过钱,就飞奔向打浦桥十七路车终点站。车一动我忽见,有几个还戴着红领巾的小子及一位梳着两小辮的小姑娘,刷一溜地从坐上站起,其中有一小子,手指着别在左胸口小红牌,声音清亮亮地开腔说:革命同志们,我们是建国路小学毛泽东思想宣传小队,现在我们为大家表演。其实,此时车厢里除却驾驶员和售票员外,也就我和一位抱着孩子的小阿姨。而他们却浑然不知似的,眼望前方,几人先后齐唱了《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三,四首歌后,车己过了几站,乘客逐渐多了,挡住了视线,仅听得,几个小子不出声了,只听到小姑娘在独唱《地道战》的插曲。她声音悦耳动听,以致于我如今,还记得那歌名叫:太阳一出照四方。<br> 小姑娘唱罢,车己到淡水路。几人也不招呼一声,一溜烟地就下了车,售票员努努嘴似有不屑的意思。我再望窗外,那一群小子,姑娘正在路上活泼泼地蹦跶着呢。我不由恍悟,这不正是卖唱,而不用钱就能乘车的花头经嘛。</h1> <h1>  《7、斜土路纪事》<br>  见过二爷,下晚回到家,我便寻思开来,我舞也能跳,歌也能唱,何不也找几个人玩玩呢。找谁?我首先排除的是同学。此事有险,万一泄漏,学校晓得祸就大了,要不我一定设法,把我同班的小美女郭美琴骗出来,她一开唱可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但有一事,我是必须找同学周和平了,那就是要别在胸口的小红牌。周和平手巧,四年级和我一起参加学校兴趣航模小组,他做的飞机模型个个能上天,我做的个个都坠落地。除此,他还跟我好的能穿一条裤,我是不担心风声泄漏的。<br>果然,周和平一口答应,仅两天就交货了。那牌子做得好啊,是用红纸裱附在扑克牌上,熨得硬帮帮,齐整整的,上面的黄色字休,分两行, 描摹得就像印出来一样,清清楚楚地写着:毛泽东思想,斜土路第四小学宣传队。最妙的是,他还用透明硬塑料,把小牌子给塑封了起来。这可了不得,“塑封证件”这技艺乃是要三十年后才为盛行的啊,无怪乎这家伙,最后能以八级高级技师的身份退出职场,现赋闲在家做专职外公。不过当时,那透明塑料,我一眼就认出了,肯定是在皮革厂每周劳动时揩油出来的边角料。<br>同学不能找,那找谁呢?老话一点不假,世无不透风的墙,我这边厢为人选犯愁,那边厢己有人攥住我的手:金祥,你跟和平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要带我玩。<br>  说这话的人,乃是我兄弟。说也可怜,父亲离家早少人管,我不叫我哥:哥哥。弟也不叫我:哥哥。兄弟仨,几十年来一概是直呼其名。反倒是老了老了,互通电话时,竟也讲究起长幼有序,唤兄呼弟的。但撂下电话,又觉得虚假的可笑。故见了面自然而然,仍是直呼其名。<br>  当初我见那小人儿,殷切切地望我,我那狠得了心拒绝予他。我弟小时候长得可好玩呢,到了三年级,脸庞儿还有点婴儿肥,不大不小的眼睛里,眼珠儿黑多白少,精豆豆地,就像新剥出的桂圆。而最大的特色,乃是红艳艳厚嘟嘟有点微微噘出的双唇。有时他撩我着气,一把掀翻他在地上,可只要见他一噘双唇,如吮螺蛳一般模样,我心头便会,油然而生满腹怜爱,是决下不了手的。<br>  我刚说:好,带你去。就见门推开,拥进一拨人来,我一看傻乎了,全是我弟的玩伴儿。其中有济强,绵荣,大平,根林,根发兄弟俩。其余都好说,唯独根林很让人为难。他是山东人,父亲在路口饮食店专做羌饼,打小我去买三分钱饼,他切给我的比五分钱都大。这长年累月欠下的情有多重啊。至所以为难,是根林得过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右腿。望着这一拨稚儿病残,自己想想也不靠谱。但反过又想想,不就是混个车乘乘吗,大不了被人撵下来而己。我就说:去可以,但你们会唱吗?<br>根林瘸个腿走上前说:不就是唱“东方红,太阳升”那几首歌吗,这几天听得听烦了,谁不会唱。不信你考一下。他一开腔,还真是字正腔圆,清清亮亮,天生一副好嗓。然后一个个都显了显能,不说好,但还不至于荒腔走板的摆不上场。</h1> <h1>  《8、斜土路纪事》</h1><h1> 第二天,行动开始。一拨人分头聚合在斜一小学的门口,为的是那处已可以躲开大人的视线。再看看个个都是短衫短裤,有穿布鞋的有穿球鞋的,颇有点吊儿郎当,好在脖子上都戴着清一色的红领巾,左胸口处又别着一块小红牌,排成一行走,草草一看倒也有点组织性和纪律性,将就过得去。于是便把根林排在前,指望眼皮之下好有照应。但他腿跷,走起路来,那身子一瘸一歪,后跟的人不知不觉也跟着一瘸一歪。路边有几个顽童见了,高兴得只叫:阿跷,阿跷,屁股有大小……<br> 无奈,我只能让根林紧挨着我尾随。走到平阴桥头,我忽想起那日,在车上看人表演,总是要开场吆喝,那小子普通话说得圆溜,我们中有谁能行呢?<br> 我望望眼前这拨人,虽然并非全是苏北藉的,比如说绵荣,他是本地人,其祥是苏州的,根林和根发是山东的,在家里尽管可以用乡音说话,但你要想在斜土路两厢街上白相混世面,那对不起,在这虽说是五方杂处却以苏北人为之最的天地,你不擅苏北话而漏出乡音时,至少在顽童嬉乐的世界会视你为异类的,那你就只能一个人一边去玩“烂污泥”吧。<br> 那时,学校上课虽讲普通话,但连老师都说不标准,那还指望学生能说得字正腔圆。我忙把队伍停下,情由一说,便问:谁会讲?。众人无声。我望绵荣,绵荣摇头。我望济强,济强也摇头。至于我兄弟,他不说我也明白。到最后还是根林上前,说了几句带有浓重山东腔的普通话。虽不如意,但比起我来,己有天壤之别。我突然发觉老天爷啊,就是会玩人,我原以为根林是大大的麻烦,可转眼他就成了大大的救星了。<br>尽管心里有了点谱,但人站在小木桥路,开往龙华的41路公交站头时,忐忑不安还是上下揪心的。片刻,有一壮汉走到站头,他头颈挂一条白毛巾,一身圆衫肥裤打扮,手捧着一只标有:奖,公交汽车二场,字样的白搪瓷茶杯。一看就知是来中途接班的人。果不然,他打量我们一番,便爽朗笑问:一帮小把戏,真的是宣传队吗?<br>我心虚可嘴硬地指着胸口小红牌说:是的,你看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他笑笑,目光瞄了瞄我弟,见他好玩,便颇为友好地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说:是真是假,谁管。等一会儿我接班开车,你们就随我上吧。<br> 我喜晕,好事就如此砸上头了,一众人就欢呼雀跃,齐声说:大爷,谢谢你噢!。壮汉听了却摇手道:叫大哥,我还没有这么老呢。<br> 车来,一拨装孙子的规规矩矩让老人,妇女先排在前,最后首尾相銜上了车。中途车乘客不少,但已过了上班时间,侥幸还有几个空座,便就先让根林和兄弟先坐,聚拢成一堆,其它的空座也没占,毕竟是打着幌子来宣传的。。壮汉与前班驾驶员交班,没说几句就坐入驾驶座发动了车,然后又回头笑说道:小把戏,好唱了。<br> 根林还真不怯场,站起身扶着前排椅背,旁人也看不出他跷脚,就听他高声朗气地说:革命同志们,我们是毛泽东思想,斜土路第四小学宣传队,现在我们为大家表演。他说得利索,但我怎么听,都像是山东话。心头闷笑,但还得把戏演下去啊。<br>几个人唱了《东方红》,唱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唱了《我们走在大路上》但再唱,肚子里虽有货,就不知适合唱不适合唱。而不唱,冷场,距离龙华还远着呢。<br> 正犯难时,根林说:就唱王二小吧,人都死了,还不是最革命的嘛。我一听有道理,但问題是,这歌有点叙事抒情,不适合齐唱。我想了想,就对根林把这意思讲明,让他一人唱,他也不推托就说:那金祥,我要是忘词唱不下去了,你可要帮我接着唱噢。我说:好!心里就巴望他唱不下去,我接口唱,能显自个本事呢。岂不料他清清亮亮,一马平川,就唱到了结尾,那给我半点机会。我斜眼看了看他,心想这小子脚虽跷,可是块料,以后就跟着我混吧。<br> 约有十五,六天,打着宣传的幌子和逐步娴熟的演出套路,人不花钱就把大上海举凡公交能到的地方,都走了一遍。眼瞅得同行越来越多,在车厢里老撞上,便感到歇劲无趣的很了,还是两厢街人稠,玩的花样多多,此事,也就罢了。倒是唱歌成了我此生老大的喜爱,尽管从来不曾唱好过 。 </h1> <h1>  《9、斜土路纪事》<br> 在斜土路,我少时的顽皮劣迹,如许多也,何曾有一日让我母亲安过心啊。多是北风呼啸时,母亲早班,往往二点钟就得起身,临行她总是习惯为我掖被,于朦胧中我常听见那好人叹息道:什么时侯,你才能长大哦。<br>但母亲又何曾会想到,当年他儿子的种种玩劣,也会有一件二件,就象无意落入河蚌的碎石,随之岁月的砥砺而孕育成珠呢?<br>  事是如此: 截至我长大成人,在通读了中国、法国、苏联、美国等诸国的史籍后,使我对史学得窥门径的,却不是这些煌煌巨著,而恰恰是那“卖唱”的经历,它让我明悟:无论何国,何民族,无论是进步或是反动的全域动乱,舞动大旗者,必定是主旨的堂皇无比,而搅动的,则又必定是人性的无比丑陋。比如说,渺小如我,童稚如我,不正是从宣传毛泽东思想如此肃穆的运动中,也窥视到了可以混迹其中,乱游四方的机遇吗,更况且成人的世界…… <br>  在以后的日子,随着运动的日益深入,仅在我居住的弹丸之地,以我一名少年的眼光,就亲眼目睹抄家批斗中,趁火打劫者有之,投井下石中有之,泄私愤阴谋告密者有之,心变态莫名辱人者有之。这些点点滴滴的感受,经由史籍的比照,就这样使我一个玩劣不堪的小子,终究摆脱懵懂,学会用理性的思维辨析,看清了舞大旗者终有脱力的一刻,接着舞动者虽也舞动,但花样己经不同,而众人为营生计的各种行径,所形成的合力,才真正是社会进步或者反动,抑或是并举不悖的渊源。但这已不是我要考虑的,我想说的了。<br>  我此人一生无大志,对于时事政治少有关心。眼见得,情怀着的也就是入我心的人。只是那种理性的思维辩析,却拓宽了我的视野,原来这世上好玩的不尽是风花雪月,最为奥妙无穷的乃是人,以及人与人所构筑的世界……<br>  我老是想,世道炎凉,人心叵测,弱肉强食等等负面的东西,早在少时便己侵蚀我的心灵。依我当年胆大狡黠的性格,在那动乱的年代以及后来物欲横流的社会,我理该成为一个阴险毒辣的无情之徒,似乎才更为符合其逻辑的发展,又何能终身成就,身世清白,四方夸讚,八方讨喜的老头呢。千思万思,好像这天大的福份,还是母亲赐予的。</h1> <h1>  《10、斜土路纪事》<br> 我恰记得,1970年,年末。夜己深。两厢街在昏黄的灯色下,仅朦胧见得几棵大柳树,在北风呼啸的吹拂下,那柳枝儿,忽而像如疯似颠般地泼妇骂街样,高高扬起,啪啪作响。忽而风歇,又如同戏文中所唱,“小寡妇上坟,垂一头青丝,怀满腹伤情”,细细长长地垂挂在街道旁了。<br> 我看着好玩,就见着小学同学周明春,如约领着个人,绕过那道旁的柳树前来道:金祥,就烦你让他在你家里躲几天。等我老大回黄山厂里,我再接他过来。<br> 我点头,这原本白天就是说好的。来人是他的表哥,绰号大头,是虹镇老街出名的混混,因打群架可能殴出了人命,正被四处通辑抓拿。明春他大哥探亲在家,无法窝藏,就与我商议。我是拗不过明春的情谊的,便就引大头入了家门。再细打量他,除却头真是大外,模子也就和我差不大多,眉眼倒没凶相,可那乱发一堆,满脸倦色饥色,加上薄衣单衫的一堆砌,确也真有股亡命天涯的悍气。<br> 当日,我妈在家,己睡下。大活人一个要过夜,我再没规距也是要向母亲禀告一下的。故便领着大头进房向她谎道:姆妈,这是明春的表哥,被他后妈挑唆,遭他老子打出门来了,明春又随他老大去黄山了,他没法就找我了。母亲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也看了看大头,然后便挥挥手让我们出去,算是允了。<br> 我刚想招呼大头上我阁楼睡去,却见我妈竟然起身到了客堂,然后捅开了被阴封的煤炉,又从米袋里兜出一碗面粉,又开门从置放在院落的大缸里,摸出颗腌白菜来,水冲冲,就切成一大垛碎菜末。等到炉旺水开,就着大碗面粉,母亲灵巧的食指顺着碗边,就抹成一根根大小均匀的面疙瘩,下到了锅里,放下酸菜后,母亲就把后面的事交与我了,然后对大头笑笑说:孩(应读xia,苏北语)子,吃饱就睡吧。<br> 等到面疙瘩好了,我盛了一碗放置在坐在八仙桌前的大头面前,然后又径自拎着煤炉去院里捅去旺火,再换上新的煤饼,等把炉子夕拎回客堂时,就见大头,一动没动面前的碗筷,在大颗大颗流泪呢。见我进来,他忙端碗拿筷扒拉了几大口,到最后他还是忍耐不住哽咽着说:金祥,还真被你说着了,我亲妈早死,还真是被后妈打大的。你真不晓得没娘的苦啊……<br> 几个一连“真”字说得悽悽惨惨,但我却没接口,因为两个小男人互为诉苦,这在当时实在会是十分滑稽的事。两个人是在无声中洗洗涮涮,就爬到阁楼上睡了。<br> 这一夜大头好睡啊,呼噜一阵阵,我和他并头而眠,没法入睡,只能看书。老版的《小五义》,是用毛边纸木印的,轻薄的很,他一阵涌来的鼾声气息,能煽动好几页纸。我只好换到他脚根再睡,但背光,书又不能看了,只好拨弄矿石机听听,倒也在无趣的广播声中慢慢入了梦乡。及至醒来,就见大头半欠着身,倚靠在紧挨着床架的阁楼扶栏上,朝我笑道:金祥,你还有这好东西啊。<br> 我就说:这是我哥哥,去杭州学徒时,才肯留下送我玩的。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听的,除了用江淮戏唱的样板戏,还能听听让人开心。<br> 我说罢,大头忽瞪眼道:你也欢喜江淮戏?我说:欢喜,就是不会唱。<br> 他说:我会呀,你点,那一出戏,我都能唱个三五六。我高兴就点道:要唱就唱老的,那你就唱河塘搬兵。大头坐直了身,像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就高声叫板了一句:千岁哪,八千岁哪……<br> 那份韵味,那声一转三腔的高调,顿时就让我明暸,他所言非虚,果然是个中高手,接着就听他唱道:八千岁你不提搬兵我不响,你一提搬兵我就如箭射肠……<br> 大头真了不得,如此长调他竟然是字字不错,声声有味,高昂似碎云裂石,低吟如箫声嗚咽,小小的人儿咋就能,唱出戏中人物杨六郎的一腔悲愤,一腔悲凉呢。一曲未罢,我就把大头爱到心上去了。即便是楼下的母亲听罢,也禁不住有点颤音地唤道:祥啊,大头,起来吃吧”。<br> 那几日我好吃好喝地供着大头。忽一晚他忽然惶惶却又十分坚定地对我:我要走了。金祥啊,我捅了那人两刀,他不死,我还有活路,他若死了,我就是枪毙鬼。你一家都是好人,我不能把你带上。我还是逃到老家去,那儿离得远,地又大,有处躲。<br> 我想想也有理,便单人连夜出门找了明春,成龙,大章,还有和我要好的大妹,以及随我玩却又像大姐似的,老要管束我的中学女同学陈中德,几个人汇合在打浦路口,大家掏兜湊得了二十余元钱,由我捎回给了大头。<br> 第二天下午,我是一个人送大头到十六铺的。在买了前往南通的票后,我又送他去上船的码头。隔着很远,两人就看到市轮渡口有一位妇女,拉着一车大白菜怎么也拉不上那斜坡高处,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见大头“忽”地就像狼窜似地奔了上前,三下二下就帮那妇女推拢上了船坞口。然后他就转身,对我跳起挥动双手,远远地喊道:送君干里,总有一别,金祥,再见!<br> 那一刻,我是十分诧异,他会来此一手,便也就顺遂他意,站定身向他挥手,而脑中却在闪回适才的一幕,心里就有一种暖暖的酥酥的感觉,在全身波泛开来。 <br> 此人走出我的视线,从此杳无音信。十年前,我见着明春,我提了此事此人,很想知道他的近况。岂不料闻之,明春竟反诘问我:有过此事,有过此人嘛?<br>  我顿时明白,明春这疤眼子,当年肯定是胡乱搭讪来大头,谎称是表哥,把难事推给我的。否者自己的表哥能全然忘怀吗? <br>  再前十多年,我也是写陈年往事,就和我妈拉呱到大头,并也坦白了原委,我妈就说:你以为我傻吗?就以为你调谎几句我就尽信了吗?只是看大头冷得饿得抖嗦嗦地,才留他的。一个小小的人,倒真没想到敢动刀动枪,没娘的孩子就是苦啊。尔后我妈又略有所思地隐隐笑道:那坏小子,唱一口好戏啊,凭他的聪明,若是能走上正道,是比你有出息的。 听着,我则无语。<br>  后来我读到过一段话: “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他会教会你一些东西”所以我也相信:“无论我走到哪里,那都是我该去的地方,经历一些我该经历的事,遇见我该遇见的人”<br>  于此论述,我深以为是。似乎我的一生,都在印证这一道理。但这己是后话,暂且不表。还是让我的叙述回到当年的斜土路上吧。 </h1> <h1>  《11、斜土路纪事》<br> 我记忆犹新,1966年8月10日,天气异常酷热。我至所以能记住这一天,是因为那天恰逢矮大爷七十大寿。一大早我给他叩了三个响头,到中午他请我到路口的饮食店,吃了一碗大肉面。<br> 那天真热啊,好在家隔辟天翔毛纺厂在修大楼外墙,搭起了五层楼高的毛竹脚手架。高处有风,自然是消夏歇凉的好去处。晚上,我妈夜班,等她一走,无人管束,我把草席一卷捆好,就像挎枪似的斜着背着,趁着夜色爬上了有护栏的四层,我是决意要露宿在这高处玩玩。开始还有人爬上来陪我说话。几个人芭蕉扇刮刮,小调子哼哼,星星看看,己不觉得暑热的熬人,惬意的很!及至夜深一些,那些无用无胆的家伙,总熬不过睏倦和家人凶声恶气,像唤狗似的吆喝,悄悄地爬下脚手架,跨街直往灯光照不进的弄堂里窜去,摸黑绕好大一圈,抢在沿街唤人的还没到家,便偷偷摸进了家门,然后就是谎话一片对付大人。毕竟爬高落低是件有风险的事,若有泄漏那是要必遭责罚的。<br> 想想他们,我心里就得意,就快活,无人管束,自由自在,双手围拢,枕垫着头,遥望星空,禁不住小曲就在嘴里哼出大声来:做生意不是我夸开了头哦…哦…哦,一年四季忙到了头哦…哦…哦,日里头街上去走走,晚上头弄堂去溜溜,正月里去卖兔子灯,二月要卖龙抬头……<br>  正当我 哼得个起劲,忽听得下面有人斥骂:啥人呀,死不塌呀,还爬了上头啊。我一听,忙捂嘴吭声不响,那一准是毛纺厂看门巡夜的。片刻巡夜人又骂:小赤佬,掼煞塌就好了。然后他走远,我也不敢再哼,凝神屏息间,似感到天宇有丝丝缕缕的凉意在沁出,人也就渐渐有了睡意。<br>  夜。初醒。扰人清梦的,一如往日,依旧是送奶的卡车。车的颠簸,人的搬运,致使装在木格里的奶瓶,发叮呤当郎的脆响,如遇顺风,能飘之好远好好远,而愈发衬出了夜的寂静。醒来,就觉得浑身被竹篱笆咯得酸疼,便起身松松筋骨而不由高处远眺,只见两厢街高低错落,重重叠叠的简棚陋屋,经不得路灯的昏黃暗光,肆意地塗抹和渲染,而如同一头头被驯服,佝偻起身子的莽牛,靜静地伏卧在这一方天地之间。见此情状,我忽想,我是仙人就好啦,只要吹一口气,再猛吼一声,这万千生灵定能活了过来奋蹄疾驰……<br>  我很为自己奇思妙想而得意,打算着明日就炫耀说给矮大爷听听,这高处好看的风景。人小易睏,再躺下,不等送奶的卡车发动,人己在牛奶店老板娘:倷要当心点,慢点开噢……那软软糯糯的声调里睡去了。但恍惚似乎只觉得睡了仅仅片刻,入人耳朵,又有一阵绵长而又清亮的吆喝:把马桶拎出来哦,拎出来…… <br>  睁眼,只见东方已泛出一片,如同瓷釉烧铸成的青色天光。随后只听见大门开,小门撞的“鎊鎯<br>”声,只 听见木拖板撞击在柏油马路上“拍踏,拍踏”声。两厢街历经一夜的沉睡,便在如此响动中又醒了。则是在我听来,这木拖板早已没有了,当年撞击在鵝卵石上,能敲击出人心快活的清亮韵律了。再听,吆喝声由远而近,又远去悠悠,尔后空气中就会弥漫开来淡淡的秽气,它与新鲜的空气一经中和,两厢街便有了一种甜甜的臭臭的清晨气息,令我嗅之,亲切得入骨入髓。现在我以暮年之身定居在徽州。有时穿镇入乡,在那人畜皆旺的古村落里,便会不禁深深地呼吸一口,那股气息就好像飘飘荡荡,穿越了时空,又弥漫浸浴了我的身心。于是我知道,我是实在太想家了……</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