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已逝

桃夭公子

<h3>&nbsp;</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春日漫漫,我靠在白色的皮沙发上看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湄公河水汩汩地流淌着。他们相爱,别离,老了又相见。再见时,他对她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可我觉得,与你那时的面貌想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那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70年。我有点瞌睡,放下书本,看着对面栅栏上爬满了一年一度的红红白白的蔷薇,阳光下肆意灿烂着,微风中悠然摇曳着,又有人在这静谧的青天白日下拉着小提琴,那声音,单调地、水一般地流着,就觉得这时间啊,真是慢,悠悠地,像一个缠着脚的小老太太,一步一步地挪,永远也挪不到头。</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也是在四十年前这样暮春的天气。苏南老屋的地面是泥地,长久踩着的缘故,已经是非常结实而又光滑了,泛着青灰色的光。梅雨天气时,会有水气浮上来,潮潮的,黏黏的。小小的我坐在阴凉的客堂里,无聊地看着奶奶坐在织布机上织布,嘎吱嘎吱,梭子在她的手里穿来穿去,没完没了。地上的阳光在一寸寸地缩回,我有种失落的感觉,觉得有什么东西再不去抓就永远都抓不住了。“无新想啊(好没劲啊)。”我对奶奶说。奶奶头都没有抬一下:“无新想怎么办,给你叫班打唱?”继续嘎吱嘎吱。“叫班打唱”这几个字是我长大后琢磨出来的字句,在当时,我根本不理解奶奶说的是什么,况且奶奶说的又是极土极土的苏南土话,我只知道奶奶一说这话,意思就是让我安心坐着吧。因为这几个字听得次数太多了,我竟然慢慢无师自通了,我从她言语中嘲讽而又不耐烦的语气中,知道了粗糙的大人对于小孩子那种无端失落的情绪是不能感同身受的。“叫班打唱”,应该是小镇简朴的慢生活中最奢侈、最热闹的事吧。</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我小时候有两次以为自己要死了,然而在那个紧要关头,居然一点也不害怕,甚至有点大义凛然的气节。</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一次是吹泡泡糖。经常听大人说,吹泡泡糖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能吞下肚子,否则的话,泡泡糖会把人的肠子黏住,人就死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大人真是可笑,风险这么大,竟然还敢让孩子们吹。或者是因为孩子太多了,死一个两个的没事?总之那次,我是不小心把泡泡糖给卡在喉咙里面了,我想把它吐出来,可是好像又不行,噎得难受。我就想不如干脆吞下去吧,大不了一死了之,总比这样噎着好吧,于是就吞咽了。没想到在我下定决心吞咽的时候,粘在喉咙口的那块泡泡糖居然自己滑出来了,我大难不死。</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又有一次是玩硬币,实在是无聊啊,不知道哪位舅舅或者姑姑的给了我一枚两分的硬币,我把它放在嘴巴里玩,结果,竟不小心吞了下去。母亲吓坏了,她那时候还是个很年轻的媳妇,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是竟听说过吃韭菜可以。幸亏是在夏天,韭菜不难割到。母亲让我大口大口地吃韭菜,还不让嚼,直接就这么硬吞下去。第二天,她仔细检视了我的小马桶,在那一团绿油油的的韭菜里面找到了那枚裹着着的硬币。母亲洗了一下给了我。我马上跑到小店里去买了一包老鼠屎吃。酸酸甜甜的老鼠屎,可真美味啊。</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小时候经历过两次长辈的死亡。</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一次是爷爷。爷爷得的大概是肝炎吧,因为我记得曾经对爷爷说:“爷爷,你的眼睛像丝瓜的花一样黄。”说这句话的时候,爷爷大概已经病入膏肓了。彼时正是初夏的黄昏,爷爷躺在院子里的竹榻上,让我陪着他说话。到了秋天,爷爷就死了。我对这件事情印象不是很深,只知道当时家里来了很多人,我竟然有点隐隐地做小主人的骄傲,穿着小小的白衣服,有种快乐的新鲜感。第二天一大早,丧事其实已经结束了,我被一阵嚎啕声弄醒。看到大姑姑坐在院子里大哭。大姑姑干干瘦瘦,在我眼里当时她已经很苍老了。她捶胸顿足,头一点一点地,没有眼泪,只是干嚎,嘴里念念有词,干干的嘴角泛着白沫,两手使着劲拍打自己的大腿。我想那一定是很疼很疼的。那种哭,与其说是在哀怜他逝去的父亲,不如说是在责怪那已经死去的人,活着时没有好好待她这个女儿。爷爷一辈子生了十二个孩子,夭折了八个。大姑姑是活下来的那个最大的孩子。</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还有一次是我的好婆。好婆家姓莫,好婆其实是我父亲的亲生母亲,因为家里穷,生养的男孩又多,就把父亲从小送给了顾姓家。父亲生性老实,虽然两家在一个村子上,他也从不私自逃回家,老老实实地在顾家当儿子。自我懂事起,好婆就一直病着,躺在那间狭小阴暗的屋子里,屋子兼用杂物间,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屋子里的霉味很深,阳光只在下午四点左右透过那个小小的窗户射进来。好婆似乎是挺喜欢我这个孙女的,因为听母亲说,她临死的时候,把她最贵重的一件东西留给了我,说是等我嫁人的时候穿。那是一件斜襟的花棉袄,面子似乎是绸缎的,绣着繁复的花,里面是大毛的。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母亲每年在夏天的时候从箱子里面拿出那件袄子放在太阳底下晒,有强烈的樟脑丸的古旧气味。好婆从来没有给我做过一顿饭,没有偷偷给我吃过一次零食。火葬场送别的时候,母亲对我说,再叫一声好婆吧,以后就叫不到了。我哇地一声大哭,但那哭声有点造作,里面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h3><div>&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就是这样,在我关于童年的记忆里,有许多重重叠叠老旧的照片,奶奶是凶悍精明的,挽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爷爷是纨绔和蔼的,喜欢乖巧聪明的我。有很多的姑姑,都任劳任怨。父亲老实,母亲哀怨。一大堆的堂哥表哥,似乎各不相干。我是我,睁着一双眼睛,私下里观察着他们。一边观察一边自己也终于长大了。我坐着时光的车子,轰隆隆地往前,把过去毫无顾忌地抛到了脑后,以为自己看到了很多的风景,但其实,经过的也不过是一些熟悉的街衢。那流也流不完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而我终究还是那个江南小镇走出来的那个孤独的女孩。</div><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