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如的心事

小脾气

　　小如第一次注意杨峥是在那天傍晚。
　　已是深秋了，天变短了。小如只在教室里磨蹭了一会儿，天就已经黑了。同学们都走光了，偌大的教学楼就像退了潮的海滩那般宁静。走廊的灯暖暖地亮着，小如的脚步轻轻地。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走过来 ……直到走近了，才看清楚，是同班的杨峥。
　　刚上高一，小如才把班里同学的名字记全，很多人还没来得及说话，杨峥就是其中一个。在她的印象中，杨峥长得干净清秀，不爱说话。
　　此时，他拿着一个本子，先低头朝地面上左右看一下，然后，靠着墙记些什么。他是学生会的干部，这一定是在检查各班的走廊卫生。他斜着身子，脸微微侧着，黄色丝绸般的灯光倾泻在他修长的身上。 在这样一个两人独处的空间里，如水的灯光下，一切都变得与白天不一样了，他好像映在水中的倒影温柔而又神秘。看着，看着，小如的心忽然好似小鹿乱撞，“砰砰”跳得慌乱，她紧张得连招呼也没打，低着头匆匆地走了。来到外面，抬头看着暗蓝的天空中闪着几颗星星，她的心莫名地欢喜着。
　　

第二天，小如开始情不自禁地在教室里找杨峥。目光一点点跃过人群，终于落在他的身上。他今天穿了一件浅蓝的牛仔上衣，低着头正在看书，额前垂着几绺头发，一副清爽安静的模样。她赶紧转过头，生怕被他发现。
　　从此，每天早晨，小如到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目光寻找杨峥。如果找不到，她就来到走廊，站在窗前看着他来。当看到杨峥一手拿着书，在清晨的阳光中，大踏步地向这边走来，她马上觉得心里敞亮起来。
　　在人群中，用目光寻找杨峥成了小如每天必做的功课。找到了，心就落了地；只要找不到，心就会悬在半空，一整天都会失魂落魄。越是这样注意他，就越发现他的优秀。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以前，他天天在眼前晃，但却看不见。喜欢上了以后，就觉得他仿佛从天而降，突然来到眼前，和以前的他完全是两个人。
　　但是，这只是深藏在小如心底的秘密，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因为在她的爱情国度里，只许有悄悄地瞩目，深深地凝望。
　　从此，在杨峥的身后总是闪动着小如羞怯的眼神。无论在教室，还是在食堂；无论是上课，还是课间，她总是在他背后，偷偷地放胆看他。要把他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像镌刻一般，细细地，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印实。
　　可是，每次走近杨峥，打他身旁经过，小如都会感到窒息，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当终于离开他的视野，才松一口气。

　　一天早自习，小如没看见杨峥。教室里，操场上，都没有。上课了，他还没有来。她心想：他不是生病了吧？

　　第二天，又没看见。听同学说，杨峥发烧了，挺严重的，躺在寝室里起不来了。

晚自习，教室里很静，只听得见如蚕食桑叶般地“沙沙”声。但是，小如却心乱如麻，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习惯性地回头，向后望，正看见杨峥的座位。他的座位依然空着，像露出没牙的豁齿，很显眼。她在心底默默地念叨：“杨峥，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呀？”她觉得有很久没见到杨峥了，但又一想，才只有两天，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小如在这个屋子里是一刻也坐不住了，很想出去，很想马上见到杨峥。于是，她做了有生以来最疯狂的一件事，一个人偷偷跑出了教室。
来到教学楼外，才发现下雨了，满天的细雨好像无数根针刺过来。小如用手挡着迎面撞来的雨，一路跌跌撞撞向前跑。雨下的时间虽然不大，但是由于下得急，地上也汪了一些水。她“扑哧扑哧”地总是踩到水坑里。风刮得特别大，雨不断地往眼睛里刺，她用双手挡着，眼睛看不见前面的路，脸一下子就被道旁的树枝划破了，火辣辣地疼。顾不得了，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能一个劲儿地向前跑。终于来到男生宿舍楼前，小如却踌躇起来，不敢进去。
如果进去了，见到他，怎么说呢？这不是显得很奇怪吗？一个女孩，冒着雨跑来，就为来看他，这不是太露骨了么，就等于对他说：“我喜欢你！”这样一定会被他看轻了，以后还怎么面对他？如果他再告诉别人，还怎么在班里待下去？

可怜的小如不知何去何从，针似的冰冷尖锐地雨不断地刺到脸上，眼睛里......

　　后来，小如一个人偷偷地回到了寝室，没敢开灯，因为怕管舍务的老师发现，过来查问。她软软地倒在床上，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和疲惫。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这个黑屋子显得异常寂静和冷清，窗外“呜呜”的风声和潺潺的雨声显得特别响。她的心里空落落的。
　　
　　第二天，阳光灿烂，根本看不出昨夜下过雨，只有地上斑斑驳驳几点湿，在悄悄透露着昨夜的秘密。小如仿佛昨夜刚做了一场昏沉的大梦，而她终究要回到原来的轨迹。她依旧去上课，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又过了两天，杨铮来上课了。

后来，杨铮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孩——一个很普通的女生。在小如眼里，任何一个女孩在杨铮面前都显得很普通，没人能配得上他。

小如经常看见他们手牵着手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照在他们的脸上，两个人脸上带着同样甜蜜的笑容。有时，女孩还会娇羞地把头靠在他肩上，杨铮把手放在她的腰上。这时，小如的心会感到一种钝钝的痛。

　　小如坐在座位上，还在呆呆地想着他们。这时 ，杨峥从后面急匆匆地走过来，他沉着脸问小如：“昨晚，是不是你最后离开教室的？” 还没等小如回答，他就怒不可遏地训斥起来：“你昨天忘关窗户了，知道吗？昨晚雨下得那么大，你看都把墙浇成什么样了？”
　　小如向窗户那边望去，墙被雨水淋得黑乎乎的，坐在窗户边的同学正在擦桌子上的水。杨峥还在说着：“现在，墙成这样了，你说怎么办？一会儿，老师肯定会来找你......”

此时，小如感到全身发麻，只知道杨峥在说自己，却没心思来领会他话的意思，就那样呆呆地望着他，两眼是泪，像个挨了大人打骂的孩子，一脸的委屈和哀伤。

突然，上课铃声响了。小如扭身趴到桌子上，终于大哭起来，无论怎么抑制着，也还是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脸伏在桌子上，一口气透不过来，闷死了也好，反正得压住那哭声，不能让太多的人听见，更不能让老师听见，听见了不免要来查问，她实在受不了那个。 幸好这节课老师没来，哭了一阵，小如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又想起以前为杨峥做的一件件痴情的傻事，心里就像万箭攒心一样难受。

她不停地用手抠着桌子上的一个小洞，突然看见桌角上多了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打开一看，是杨峥的字，小如迫不及待地往下看。纸上没写几个字，只是一封很普通的道歉信，但小如还是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

虽然写了道歉信，但杨峥的做法还是让小如很心寒。小如终于明白，自己在杨铮眼里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生而已。

　　

　　时间像一辆列车轰隆隆地向前跑着，转眼间就到了高三的下学期。

小如长高了，也更瘦了，总是一身素净的校服。她的美不是倾国倾城，而是浑然天成，像一朵莲花，随风飘来淡淡幽香。在备考的日子里，每天背书、做题，没日没夜，周而复始，每个人都疲惫得像一张旧报纸。

杨峥早已和那女孩分了手。他调了几次座位，居然坐到了小如的后面。有杨峥坐在身后，小如觉得有点异样，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密切注意着。头发要整齐而又干净，散发出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动作要有淑女风范。小如是愉悦而又紧张的。

时间长了，两个人也渐渐熟络起来。有时候，小如遇到不会的题，就扭过身子问杨峥。他总是含着微笑很耐心地给她讲，讲着讲着，头就会不知不觉地挨得很近，小如甚至闻到了他头上淡淡的洗发水味。她表面虽然很从容，脸上却慢慢地红了起来，心绪紊乱，听得也是似懂非懂。他问:“懂了吗？”小如低着眼皮，也不朝他看，只是点点头，说：“懂了。”然后，赶紧转过身子，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不是不喜欢他了，只是不敢直视他清亮的眼睛，她怕泄露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这学期，杨峥的眼睛有些轻微近视了，但又不肯戴眼镜，因此，上课时经常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有时，他就在后面轻声地唤：“小如—，小如—”他故意把“如”字拉得很长。小如感觉那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山谷那边传来的，又好像是一只小猫的尾巴在耳边轻轻地拂来拂去。她将背向后一靠，微微偏过头，杨峥就把头凑近一些，轻声问：“第二行第二个字是什么？”小如看看黑板，又偏过头，做了个口型，杨峥就领悟了。他们就这样一递一声地传递着信息，彼此都感觉其中有一种乐趣。那时的太阳总是暖洋洋的，窗外的天空是淡蓝色的。

　　一天中午，教室里只剩下几个人，整间屋子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这时的午睡是非常舒适而自然的，有几个同学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小如睡不着，就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书，听不见杨峥的声音，就微微侧过头，正瞥见他趴在桌子上睡觉。可能有所察觉，他忽然换了个姿势，头歪向另一边，把一只手臂伸直了，耷拉在小如身旁。他的手就在她身旁，离得很近，几乎要碰到她的腰了。小如往里躲了躲，忍不住去看他的手。平生第一次看见男生长着这么好看的手，修长的手指，白皙的皮肤，干净透明的指甲，不知道被这样一只俊秀有力的手握着是一种怎样的幸福。

下午课间休息的时候，周围几个同学凑在一起说说笑笑。杨峥说会给人看手相，几名同学就急忙把手递过去，给他看。小如原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听他讲得头头是道，感觉他真的下过一番功夫研究过，也凑热闹地把手伸过去。

她的一只纤细雪白的手掌在杨峥面前展开，他轻轻托起她的手，突然间，俩个人之间有一种静默的空气。杨峥托着她的手，默默地注视着，许久不出声。也许只是顷刻间的事，但是，小如已觉得太久了，脸上莫名地红了起来。恰好这时，上课铃响了，小如急忙抽回手，转身坐好 ，但是，心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在紊乱的心绪里却还夹着一丝喜悦，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

有时候，小如会忽然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些微微的震动，她偏了偏头，看见杨峥正捏紧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拣她落在后背上的头发，她赶紧回过头，整个人紧张地不敢动，生怕惊扰了他。她坐在那里，静静地感受着后背的点点震动，在那一时间，她好像是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的边缘，有一点心悸，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就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吧！

小如不禁想到：杨峥会不会有点喜欢我？但是经过反复思索，她的自信心又消失了，他对她表示好感的地方，一样一样细想起来，都觉得不足为凭。也许他是出于友谊，也许仅仅是由于她的过度敏感。

临近毕业，一种莫名的哀愁压迫着每一个人的心，同时，也有一些疯狂的想法在心底蠢蠢欲动。小如在这几天就常常想：等高考结束了，不管杨峥怎么看，我一定要把一切却都告诉他。

　　高考的最后一科结束了，同学们尽情喧闹，无拘无束，女生都跑到男生宿舍来。第一次踏进杨峥的寝室，小如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杨峥就坐在他的床上，他的床那样整洁，跟她想象中的一样。他冲她微笑，小如走过去，远远地在他身旁坐下。“今天，去哪玩了？”他问。“去滑旱冰，不过没学会。”她答道。“没关系，哪天我教你。”很随便的几句对话，话音里却有一种温柔，是很动人的。可是，第二天就放假了。

假期里的一天，小如接到一位女同学打来的电话，约她去滑旱冰，还说有好多同学都会去。到了旱冰场才知道，原来没有几个人，只有那个女同学和她的男朋友，另外还有一个人，就是杨峥。

黄色丝绸般的灯光温暖着整个旱冰场，杨峥站在对面，仿佛第一次见他的那个傍晚。今天，他们都脱掉了校服，就好像脱了孝似的，都是一副崭新的摸样。小如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杨峥向她走过来，伸出手，说：“我教你滑。”小如递过手去，只觉得心中慢慢绽开一朵一朵的茉莉花，满是芬芳。小如以前常常想象，他们手拉手是怎样一种情形。现在，这个时候真的来了，她反倒很平静。

　　她被他牵着手，抬着头，看着前面一圈圈的滑道，沐浴在轻柔的音乐中，心中溢满柔柔的幸福与喜悦。两人并排向前滑着，眼角里带着一点对方的衣服与移动着的脚。他们的手握得紧紧的，手心里粘粘的，全是汗，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他们什么也没说，但是等于已经说了，小如一直看着前方，心里非常快乐，是一种近乎于神圣的快乐。这世界忽然照耀着一种光，一切都特别清晰美好。

临别时，他们面对面站着，杨峥努力地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我家要搬走了。”“搬到哪儿？”随后他说出了一个地名，小如从来没去过那个城市，但也知道很遥远，要穿过大半个中国版图，如果再见面恐怕很难了。小如仿佛刚刚爬到顶峰，看见照耀着山顶的阳光，就一下子跌落下来。杨峥还有好多话想说，但不知为什么，那些话好象一个个逃兵，在里面你推我拽，谁也不肯先出口。

俩个人就这样面对面，静默地站着，如果不说些什么，这痛苦的沉默就会一直延续下去。小如突然抬起头，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家了。”她说这话的口吻是很洒脱的，可是喉咙不听话，声音却有点异样，这是绝对不能让他发觉的，小如转身就走。她这突兀的举动是杨峥没有料想到的，他愣住了，想说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小如大踏步地向外走，她真希望杨峥能在后面轻声唤她，就像从前在课堂上那样......但是，她什么也没听见。毕业时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匆匆忙忙的，没有告别；今天从这里走出来，却是清清楚楚的永别了。

当走出滑冰场，外面阳光灿烂，刺得小如睁不开眼。小如迎着阳光向前走，但是心却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流下来，流了满脸，她不去擦，一步一步向家走。

　　

　　时光匆匆，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
　　一天午后，小如整理储藏室，在墙角发现一个旧箱子。掀开盖子，原来里面全是上学时的旧东西。小如一样一样地翻看着，只觉得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地流过。在箱子的最底层，有一个淡粉色的信封，小如从里面掏出一页薄薄的信纸，打开来，先看到最底下“杨峥” 两个字，她震了一震，突然想起来是杨峥给她写的道歉信。信写得很简单：
小如：
　　刚才我的态度很粗鲁，让你伤心了。我在这里诚心诚意地对你说声：“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杨铮

小如的手指在“杨峥”两个字上来回地摩挲着，往事一件件涌上来，那个清俊的少年仿佛离她很近，只要伸出手来就可以碰到，仿佛一阵风吹来，就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小如现在好想把以前的秘密都讲给他听，她真不想让那些心事在晒不到阳光的角落里，默默地腐烂掉......
　　
　　这些年，小如一直在寻找杨铮，她甚至还坐着火车去了他上的大学。可是，好像他从这世界消失了一样，没有一点他的消息。

　　

小如没想去做他的女朋友，她只是想当面问他一句话:“当年，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因为这始终是小如心头的一桩悬案，在漫长的岁月等待着水落石出。